我們與惡的距離——關注傷醫背景下的醫學生

(首發於掌上醫訊公眾號,凌楚眠原創)

我們與惡的距離——關注傷醫背景下的醫學生


小高從書桌前站了起來,搓了搓凍紅的手。

冬日考試季的醫學院圖書館,學習氛圍仍然熱火朝天。伏案苦讀的醫學生們通宵自習,在浩如煙海的醫學知識中艱難跋涉。學者眾而桌椅少,不少學生們只得拖張凳子,在沒有暖氣的走廊勉力溫書。北方冬天零下幾十度的寒風吹到這裡,在一顆顆求索的赤誠之心前消散。

平鋪在面前的《外科學》寫滿了筆記,也滿載著這個瘦高女孩的外科醫生夢,但此時,小高卻再也看不進去了。

她的肩膀有些微微顫抖,心底彷彿被擊碎了什麼,激盪起驚天的駭浪---手機朋友圈裡,北京急診女醫生被殘忍殺害的新聞好像是傳播在平行空間:一邊是群情激憤、無奈憤懣的醫療群體,一邊是歲月靜好、娛樂吃瓜的普羅大眾,遠方的慘劇讓她悲痛得真切,周圍的冷漠讓她震驚到懷疑。她甚至不敢看一些貼子下惡毒咒罵的留言:“殺得好!殺得長記性了才會好好看病!”“嫌苦嫌累怕死別當醫生啊!…”

她不由回憶起高考志願填報時班主任無可奈何的目光:這個放棄拿手學科,哭著喊著學醫的重點班尖子生,最終考到了離家千里的著名醫學院;堪比高三的壓力、單調刻板的生活和鬢角爬出的白髮——只為了拿起手術刀救死扶傷的夢…這一切,值得嗎?

她很想打電話問問自己的母親——那位在繁忙醫療崗位上兢兢業業一輩子的護士,那個教導她“救死扶傷,善莫大焉”的溫柔女子;曾經的她介紹女兒專業時那麼驕傲那麼歡喜,而現在…

“我的選擇,真的錯了嗎?當醫生,真有這麼不堪嗎?”

這樣的疑問,同樣迴盪在國內諸多醫學生的心頭。

近年來,針對醫護人員的暴力行為層出不窮,襲醫殺醫案件頻發;12月24日,北京民航總醫院急診科楊文副主任醫師遭患者家屬殘忍殺害,這一駭人聽聞的惡性案件立即引發國內醫療圈的極度震驚與強烈憤慨;醫護群體內部長期存在的負面情緒也被瞬間點燃,一直沉默的醫生護士們,在對人身安全與職業尊嚴的呼喚中吶喊和彷徨。

這其中,醫學生群體的聲音不可忽視,而他們的情境相當不妙。

從某種意義上說,被傷醫之痛與殺醫之惡折磨最深的,是醫學生們。艱苦的學習生涯,漫長的成才週期,嚴格的學歷要求和不明朗的就業待遇,對臨床心存嚮往卻缺乏深入瞭解,對職業未來滿懷憧憬卻被尖銳的醫患關係當頭棒喝。還未正式踏上臨床的準醫生們,缺乏對醫療現狀的準確瞭解,未能摸清職業發展和診療過程中的一般規律;他們自發地在媒體平臺上維護醫者尊嚴,卻成為大眾就醫難怨氣的最佳靶子,一句句謾罵和一條條譏諷讓他們無比心寒。在相對稚嫩的心理狀態下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醫鬧噩耗,卻得不到及時疏導——他們內心衍生出的是驚惶、恐懼、疑惑,乃至對學醫決定的後悔。

如果說戰鬥在醫療一線的醫護們面對的是暴力的直接威脅,站在背後的預備隊們,面對的更是“救死扶傷”信仰崩塌的災難。那些相信“醫學是人類善良情感集中體現”的純真孩子們,不怕苦、不怕累,放棄了其他專業同齡人的玩樂時光,咬牙面對一門又一門的專業考試和長達一年的臨床實習;這一路依靠的,是對懸壺濟世崇高事業的熱愛和對“生命相托、健康所繫”誓言的堅持。殘酷的是,近來的社會現狀和輿論氛圍赫然是對醫護群體的指責與汙名化——這無疑消解了學生們心中那珍貴的夢想。

暴力殺人,惡意誅心啊。

嚴格來說,醫學生的困局一定程度上來自信息感知的偏差。經年行醫的醫生一定知道,臨床上不乏醫鬧,但絕大多數病人的態度是尊敬與信任;媒體基於流量的選擇性報道,無形中放大了醫鬧的陰影,醫患矛盾新聞下對醫方一邊倒的偏見,讓未曾感受過病人信賴的醫學生們,首先習得對醫患互動的恐懼。必須指出的是,當前缺乏監管的部分網絡媒體,在醫患對立中作了相當之惡——通過罵醫生、抨擊醫療機構搏人眼球,構建“醫院謀財還害命”的網絡語境,煽風點火助推醫鬧醫暴——沒有下限的媒體是醫療環境惡化的擴音器,而惡化的從醫環境極大地削弱了醫生、醫學生的職業認同。

基於“”媒介偏倚”而產生的失望感,不斷反饋到了醫學生的職業決定中,逃避臨床專業、逃避直面病人的科室乃至放棄醫療職業成為不少醫學生的新動向。

現狀正在迅速惡化,中國的醫療人才儲備正以超出想象的速度下滑。國家衛計委發佈的2005年至2015年年鑑顯示,10年間,國內共培養470萬名醫學畢業生,但同期執業醫生僅增75萬,有近400萬醫學生流失。從2011年起至今,醫學本科招生比例未超過5.47%,近5年來每年約新增1.75萬考生將志願鎖定在醫學之外。醫學專業更逐漸被”學霸“們拋棄,根據《2016年中國高考狀元調查報告》對1952-2015年中國內地3000多名省級高考狀元的調查,醫科作為傳統熱門專業卻未進入前十。2019年,浙江省更出現高考前三甲父母均是醫生,而孩子無一人學醫的扎心局面。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年香港高考的12名狀元中,有十名選擇學醫…

值得注意的是,其他行業普遍存在的父母-子女職業代際傳承,卻在國內醫生家庭中逐漸崩塌,甚至出現了“勸人學醫,天打雷劈”的調侃,這與國際上常見的“醫學世家代代相傳“的情況大相徑庭。2018年的《中國醫師執業狀況白皮書》上有兩個數字:父母從醫而不願子女從醫的比例2011年為78.01%,2014年為64.48%,均超過半數。2014年丁香園關於是否支持子女從醫的調查,彙總了3860名醫務工作者的意見,結果為:58.0%的受訪者表示將“力阻”子女報考醫學院校,36.2%持不干涉的中立態度,僅3.0%建議子女學醫。結合上述醫生家庭出身的學霸放棄學醫的新聞,不難看出國內的父母對醫學職業的發展缺乏信心。

許多一隻腳邁入醫生行列、即將畢業的醫學生們,選擇逃離臨床、轉行另謀出路。目前大火的醫藥公司醫學聯絡官、醫學雜誌編輯、醫療科技公司研發員、互聯網醫療平臺運營等崗位,吸納了大量臨床專業畢業的醫學生們;“人往高處走”,個人的職業選擇當然無可指摘,但國內“臨床勸退潮”下所蘊含的職業期望低、就業出路窄等問題,值得我們深思——當今中國的醫生供給正在同比減少,在存量薄弱的基礎上,增量放緩甚至倒退會讓醫學人才有斷檔的風險!由於一個技術成熟、經驗完善的醫師至少需要10年的培養週期,當醫生缺口顯露、醫學院招生困難時,臨床人手不足的情況便已經難以補救

;目前全國各大城市的兒科醫生荒,正是危機最好的預演。

面對危機,保障醫務人員的安全和尊嚴,提高醫療行業的收入和幸福感,是迫在眉睫的需求。

職業現狀不容樂觀,醫學生們被惡意環伺。令人感動的是,大多數醫學生仍滿懷那顆赤子之心,仍舊為了理想前行。2016年,廣東人民醫院退休主任陳仲偉遭醫鬧殺害,醫學生們為紀念陳主任,紛紛將頭像換為黑絲帶標誌,一時間百萬條黑絲帶在網絡上盛開。在搜索引擎中輸入“醫學生救人”,近900萬條結果背後是醫學生們從未忘卻的救人義務。他們中的更多人,是牢記“學藝不精的醫師堪比屠夫”的警訓,秉持“大醫精誠”的原則奮發苦讀,從心底裡渴望成為一個受人尊敬、技藝精湛的好醫生。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凍斃於風雪,以幫助他人為準則的醫護們,不該成為暴力的受害者。而作為醫學事業新鮮血液的醫學生們,更不應在社會的惡意中迷途——雖然他們與惡的距離近在咫尺,但希望內心仍保有來時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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