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故事)昨夜星辰

當年看《山楂樹之戀》,會讓我時不時想起三姐和江小峰,張藝謀在那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畫面基調和音樂構築起的遙遠空間裡,似乎讓我找到了三姐和江小峰的愛情世界。

故事:(故事)昨夜星辰

即便,他們相識相戀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末,與影片上山下鄉的歲月相去甚遠,可我依然能捕捉到三姐純真的戀愛季節。

那時候三姐二十出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會剪裁會縫紉又懂得打扮,稍稍修飾就明豔動人,長髮飄飄,一席白裙,目光流轉間,透著一股潑辣的得意勁兒,可笑起來卻能輕輕鬆鬆俘獲一大票痴情男孩。

很多人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不用跟隨潮流,不用名牌加身,他們能通過一番從內到外的生動演繹,將一套在常人眼裡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出讓人讚歎不已的神采。

買點碎布料,或者哪怕一丁點邊腳料,三姐都能拼接出好看的裙子、馬甲,或是色澤鮮亮的頭巾,三姐愛拍照,年輕時候拍了很多照片,造型百變,新派摩登。

那時候我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即便打心底不怎麼喜歡她,卻也屁顛顛跟在後頭求她帶我玩。

記得那年夏日傍晚,她穿著一襲白底淡綠碎花連身長裙,大聲笑著遠遠地跟我招手……她雙手藏在身後大步向我走來,那輕盈的碎花裙隨著步子左右飛舞,她走到我面前,神秘地從身後取出一隻藍色小書包遞給我,我迫不及待背上,圍著她蹦蹦跳跳……

那是我和三姐最溫情的畫面了,我極少在她身上感受過溫暖,此外關於三姐就只剩一些她尖酸寡薄的記憶。如今的三姐已然是個中年微胖女人,她骨子裡的潑辣尖酸有增無減。

可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中年胖女人,她也有柔情蜜意、可憐可嘆的一面,她同樣可以為了愛痴狂為了愛去死。

我始終堅信三姐和江小峰深愛過,在那個物質依舊貧乏、生活娛樂單調的年代裡,他們的愛與恨,他們的痛徹與甜蜜,如今依然能觸摸到滾燙溫度。

三姐有個好姐妹叫小芳,年紀性格相仿,家又住得近,也是極愛美的姑娘,她們形影不離玩在一處,自然成了好閨蜜。她總是屁顛顛跟在三姐和江小峰後頭,她從不介意自己當燈泡的事實。她們一起爬山,一起唱卡拉OK,一起混進大人們覺得墮落不堪的舞廳裡跳迪斯科。

那時候他們最愛唱《昨夜星辰》,三姐唱一句,小芳接一句,江小峰聽了就連聲叫好。

故事:(故事)昨夜星辰

現在想想那畫面,依然叫人心醉——江小峰帶著倆容貌姣好的妙齡姑娘,奔跑在城市凌亂的大街小巷,他們撥開灰不溜秋的人群,穿過一片挨著一片花花綠綠的水果攤、小鋪子,花一毛錢接過雜貨店老闆遞上來的橘子汽水,三個人氣喘吁吁的靠在牆上一口接著一口,午後太陽把他們的笑容鍍上一層懷舊的金光。

街坊看到他們仨遠遠走來,就取笑小芳說,小芳,你這架勢,是要陪嫁當小丫鬟嗎?

小芳沒多想,伸出一根指頭戳了下江小峰腦袋,一臉天真說,是啊,就要看姐夫是不是對三姐好,只要對她好,這個小丫鬟我當也就當了。

三姐說,那他的命也太好了,你就這麼便宜他?

小芳拉住三姐的手湊耳邊說,我是不願意和你們分開。

江小峰在一旁紅臉痴笑。

除夕夜江小峰吹了一個鼓鼓的中分頭,他雙手抱胸前,風度翩翩倚靠著一輛不知從哪借來的摩托,準時守候在樓下,那裹挾著寒意的哨聲一傳到三姐和小芳耳朵裡,二人就噔噔噔跑到樓下,三姐坐中間,小芳屁股一抬,雙腳輕輕一勾,就跳上了後座。江小峰載著她倆,在空蕩蕩的城市街道里疾馳,他們吹著江南潮噠噠的飄滿年味的夜風,大聲唱著時下流行的周冰倩、高勝美的歌曲,奔向電影院,奔向他們光明的幸福。

三姐在青春期生過一場重病,後來我才知道那場病奪走了她做母親的能力,以後的許多年,三姐一直靠喝中藥來調理氣血,而江小峰經常陪著他四處求醫,為她耐心熬藥,心血來潮的時候還會用竹籠子給三姐抓點小魚小蝦補身體。

我經常被他麻利的身手弄得很神奇,少年們成長世界都需要一個英雄似的榜樣,這個榜樣不需要賺多少錢,不需要上戰場打敗多少敵人,有時候他能泡走你世界裡重要的女人,就說明他有能耐,他能大清早從外頭捕回來一籮筐活蹦亂跳的亮晶晶的魚蝦,黃鱔,泥鰍,他就是英雄。

我說,江小峰,帶我一塊去捉魚吧。

他說,那就得起早。

我記得那年夏天,天剛矇矇亮,我被江小峰喚醒。他騎著自行車帶我來到城郊水塘邊,那水塘里長了很多蘆葦,鬱鬱蔥蔥,層層疊疊隨田間涼爽的晨風輕輕搖曳,被夢驚醒的鳥雀從水草中平地躍起,迎著黎明第一縷曙光拍翅飛去。

他嫻熟地撒網,收網,沒過一會我們就收穫頗豐,魚蝦,螃蟹,螺絲,扇貝,滿滿當當一籮筐。南方漫長的夏季,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朝霞漫天,伴著沉悶的雷聲,轉眼間天上開始掉落豆大的雨點,他拽住我往不遠處已被廢棄的磚窯廠奔跑。

故事:(故事)昨夜星辰

我們鑽進燒磚的窯洞裡躲雨,他看我全身溼透,就脫下襯衣裡頭的T恤給我套上。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裡有個窯廠?

江小峰說,以前暑假時候揹著家人在這裡搬過磚。

我說,記得三姐也揹著爸媽在窯廠搬過磚,我不知道是不是這裡。

就是這裡。

這麼說,那時候你們就認識了?

江小峰笑了笑說,沒錯。

我說,你是為了三姐才來了磚窯廠吧?

江小峰捋了捋頭上的雨水,不好意思地說,是吧……是!為了你姐,讓我幹什麼都樂意。記得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大夏天,我們起早貪黑搬磚頭,手都快燙熟了。

我說,那時候三姐就被你追到了?

江小峰說,哪那麼容易喲,你姐高傲得很,追她的人又多,一個假期下來,手套磨破好幾副,說過的話加起來總共卻沒兩句。

窯洞外天色越來越暗,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荷塘邊那片片素淨的蘆花在風雨中凌亂。四周靜悄悄的,這片曾經人來人往,一派忙碌景象的磚窯廠,如今只剩了荒涼,而那龐然煙囪卻倔強地高聳入雲天。

我說,那你是怎麼追的三姐?

江小峰想了想說,我吧,其實大本事沒有,我只會對她好。那時候在窯廠,我還為你姐打過兩次架!

打架?

一次是和黑心的窯廠老闆,我幫你姐追回好多被惡意剋扣的工錢。

還有一次呢?

江小峰說,還有一次就是跟追你姐的朱廣茂,看得出來你姐根本不喜歡他,可朱廣茂仗著他爸是街道領導硬是對你姐死纏爛打,我把他約到水塘蘆葦那邊單挑,結果這廣茂太不是個東西,竟喊來烏泱泱一群人,我心想,這回可要倒黴頭。

我笑嘻嘻地說,那你肯定被打花了。

江小峰也笑,他說,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但能換來你姐的關心,太值了。

我說,你會一直對三姐好?

江小峰想也沒想說,那當然。

放晴已是中午,我肩上揹著漁網,手上拎著裝滿了戰利品的竹簍,一路哼著歌被江小峰載回家中。

江小峰煎好藥,又熬好魚湯,捧給三姐說,你是那黛玉,我就是那陪你哭陪你笑陪你惱的丫鬟紫鵑,天天給你煎藥熬湯,無怨無悔。

三姐看了看江小峰,又看了看手上黑漆漆的藥,覺得那藥也不那麼苦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

有的人天生就不排斥中藥,再難喝的藥他們都不怕苦,甚至不需要喝完後用清水漱漱喉嚨,用紅糖潤潤嗓子。老人們說不怕喝中藥的人,生活遇到再多的磨難都不會覺得苦。

三姐小時候體力過人,十三五歲的年紀就能幹一個壯年男子乾的活,有個鄰居孩子比三姐長几歲,故意去老媽那告狀,說學校老師批評她了,三姐二話不說抓起那男孩領口一頓暴揍,此後那男孩每次見著三姐都繞道走。

有一回,隔壁家胖女兒李豔華信口開河說三姐無法生育,氣得三姐衝上去和李豔華撕扯,小芳說,你站著別動,讓我來,教訓她還用不著你動手呢!

小芳朝李豔華闊步走去,那眼睛直勾勾盯得李豔華瞬覺矮了一大截,她那挺起的高高的胸脯和她的性格一樣傲然,她輕輕鬆鬆抓起李豔華頭髮,甩手就給了她脆亮兩巴掌,嚇得她一屁股癱坐地上,嘴裡連連“哎喲哎喲”,逼得喊過三姐“姑奶奶”,小芳這才鬆了手。

三姐十七歲那年春節前,她拉著小芳,揣著這一年踩縫紉機辛苦賺的百來塊錢,跑去小商品市場進了很多年畫,有生意經的三姐知道年前年畫一定好賣。

她把本錢全搭了進去,她進了那年頭最好賣的“年年有魚”、港臺明星、嬰兒畫像,三姐和小芳每天天沒亮就起來趕市集,小芳在地攤前扯著嗓子叫賣,三姐負責收錢,倆貌美姑娘已是集市少有的風景,再加上貨好樣式多,地攤前常被圍得水洩不通。

李豔華看紅了眼,她也去市場進了跟三姐一模一樣的年畫,挨著三姐擺起地攤。那時候李豔華剛處了對象,她穿著大花襖子,胸前梳了兩根粗粗大辮子,看著人流寥寥的地攤,時不時朝木訥的對象翻白眼。

李豔華朝小芳努嘴罵,你瞧瞧人家多會招攬生意,你呢就跟個木樁似的杵在那兒,生意都被人搶去了。

對象斜眼瞄小芳,看到小芳越喊越生勁,索性縮脖子在攤前蹲了下去。

李豔華越想越氣,她繞到三姐攤前,拽住要掏錢買畫的客人,硬生生往自家拉,弄得人哭笑不得。

李豔華說,我的畫好,還便宜……得得,我全部給你進價。

小芳撥拉開李豔華拽著客人的手說,你起開,搶客能不能搶得高明點?整個一山頭女土匪。

李豔華哼哼一笑,不僅不鬆手,嘴裡還罵罵咧咧,她說,就搶客了怎麼著吧,搶的就是你家,你們這生意做得讓人沒法活了。

三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像只發怒的獅子衝過來,輕輕鬆鬆就把李豔華撂地上了,小芳一個健步騎在肥胖的李豔華身上,她倆左右開弓配合默契,李豔華就像一隻嗷嗷亂竄的待宰母豬,又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直到對象擠開人群闖進來救她。

等三姐停了手,才發現那些花花綠綠的年畫早已被滿地打滾的李豔華碾得七零八落,踩滿泥濘,三姐嘆了口氣,兩道眼淚滾落下來。

那天晚飯,三姐端著碗愣愣出神,李豔華對象拖著幾個編織袋來找三姐,他說,他來替李豔華賠個不是。

他說,李豔華就是個頭腦大條的姑娘,本心其實不壞,她讓我告訴你,過完年她就要嫁走了,以後就是想吵,估計也難得見面了。

他把編織袋交給三姐說,她讓你不要生氣,這些年畫就送給你了。

三姐說,我不氣了。你好好待李豔華。

三姐從來沒有跟江小峰說起過少女時生的那場重病,可是隨著愛情的日漸濃烈,那難言之隱壓得三姐喘不過氣來。她常常從夢中驚醒,喊我為她倒水喝,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看到她喝著喝著就開始掉眼淚。

三姐說自己一定生錯了性別,如果是男人早該出人頭地了,就不用受這麼多罪了,可她偏偏是個女人,而命運又讓她成為一個不健全的女人。

我一直相信三姐要是個男人,就能闖出一番名堂的事實。她外表那麼堅忍,無論夢中哭醒過多少回,無論江小峰多殷勤,她都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而心底那一小簇不完美的瑕疵,只有在他跟她求婚的時候,三姐才用淚水釋放出來。

她肩頭一聳一聳哭得嚎啕,哭得不知道怎麼起的頭,也不知道怎麼去收尾,她就那麼眼淚嘩嘩的哭,她哭得碧波也蕩起風浪,月亮也躲進了雲彩,她哭得叫人心頭一陣緊似一陣。

他的心碎了。他流淚跪在三姐腳跟頭緊緊抱住三姐,說他會永遠愛她珍惜她,以後相依為命好不好?

一九九五年,江小峰祖母去世,依照風俗,三姐和江小峰不需要舉辦婚禮,沒有漂亮婚紗,沒有鑽戒,沒有隆重的儀式,她在小芳的陪伴下,蹦蹦跳跳地走進了江小峰的新房。

小芳剝開一粒喜糖,塞進嘴裡,對端坐在床沿上的三姐說,我要走了。

三姐問,去哪?

小芳說,去舞蹈團跳舞。

三姐上下重新打量小芳,是啊,小芳出落得那樣標誌,大眼睛,瓜子臉,一米七的個頭,黑亮及腰的馬尾,三姐記得在舞廳裡小芳跳迪斯科的樣子,她穿著緊身喇叭褲,上衣在腰間鬆鬆打個結,隨著音樂曼妙搖擺,舞池裡的男男女女見狀都停住了,自動圍成一圈盯著她呼喊。

重新這麼審視小芳,她在三姐眼裡明晃晃的真的像明星一樣渾身閃著光芒。

小芳好像真的打動了三姐,可是三姐又不放心,三姐說,跟你爸媽商量了嗎?

小芳說,只要跟你商量就行,放心吧,杭州歌舞團已經錄用我了。

三姐一聽就站了起來,你要去杭州?那以後是不是很難見面了?

小芳說,不會,我想你了,我就回來看看你,你要想我了,可以讓江小峰帶你來杭州看看我,多簡單的事情。

小芳從兜裡掏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塞三姐手上,驕傲地說你別推脫,咱以後也是吃公糧的人了呢。

小芳這一走,就好多年。那些年裡三姐和江小峰在義烏小商品市場賣過鞋子,去山東、山西、甘肅做過生意,還做過一段時間的蜜棗。他們白手起家,賺了錢後就蓋起了三層小樓房。

義烏蜜棗又被廣泛稱為金絲琥珀蜜棗,香糯可口,紋縷如絲,以“蜜餞珍品”聞名天下。江小峰從父輩那裡學過如何煎制蜜棗,三姐張羅著讓江小峰做這個買賣,他們從市場上拉回新鮮大棗,僱來了工人,壘起了灶頭,燒起了炭火。做蜜棗的季節正好是夏天,放暑假我就得給三姐幫工。

做蜜棗需要買回很多柴火,還有木炭,柴火要劈開,整桶的木炭要敲碎,我哪裡幹過這許多重活,只記得炎熱的夏天,我和江小峰把一卡車木炭都敲碎了,我們渾身上下都粘上一層厚厚的炭粉,最後臉上、鼻孔全都是黑色的。

我和江小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取笑。

我說,我真的累了,站著都快睡著了。

江小峰說,你洗洗澡回去休息吧。

三姐沉下臉說,你是偷懶了吧,就這麼點活就懶成這副德性。

三姐從小就是精明厲害的姑娘,結婚後她的厲害勁兒更是有增無減,有個婦女帶孩子來加工蜜棗,偷偷給孩子吃了兩顆,那核橫在嘴裡還沒來不及吐,就被三姐抓了個現形,她扯開嗓子喊,不能偷吃棗子,誰要是被發現了就得扣工錢了。

江小峰說,吃就吃吧,小孩兒能吃幾顆棗子呢。

三姐罵,現在不把風氣遏制,以後得帶著多少嘴來吃呢?

那一年是大棗盛產的年頭,做蜜棗的人很多,影響了銷量,價格也上不去,能保本就已萬幸。雪上加霜的是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南方天氣本來就潮溼,天天下雨別說蜜棗很難烘乾,就是烘乾了的成品也很快受潮發黴,加之銷售受阻,蜜棗大量積壓變質。

那一年三姐和江小峰忙活了一個夏天,卻把所有積蓄都賠了個精光。

後來三姐就病了,不知道是長時間的操心勞累,還是心疼,在那個下了很多雨的夏天和接下來的秋天,三姐久臥病榻。而那一年,全家人蜜棗沒少吃。

三姐康復後就按捺不住了,她對江小峰說,他們得出去做買賣。

江小峰一聲不吭,三姐白了眼他說,我先縫紉加工手套吧,速度快點一天下來怎麼的也能掙上個百來塊。

江小峰幫三姐翻出那臺蒙了塵的老式縫紉機,他給它擦拭乾淨,在各個螺絲、軸輪上添上機油,坐上去踩一踩,那縫紉機就響起了愉悅的咔擦聲,它開始飛快的轉動起來,拼了命的通宵達旦的奔跑起來,三姐和江小峰似乎看到了幸福的未來。

江小峰很聽三姐的話,幾乎唯命是從。在三姐看來,她幾乎可以玩轉江小峰於股掌,只要她說一,江小峰就不敢說二,她就是他的法律他的世界他的天王老子,她想吃蝦了,江小峰就給她捉嚇,她想吃鱉了,江小峰果真蹲守幾個晚上,大清早黑著眼圈給三姐弄回來一大隻野生鱉,三姐不讓江小峰出去鬼混,江小峰果真和那些年輕的狐朋狗友斷了往來,老老實實在家陪三姐。

第二年開春,三姐和江小峰整頓好行囊,啟程株洲。不久後三姐卻隻身回來了,不過她的懷裡多了一個嬰兒,三姐說,她叫昕然。

株洲生意慘淡,數月後江小峰也回來了,他給昕然帶回很多玩具,還給三姐買了一隻鑽戒。

三姐把昕然哄睡後,就跪坐在席子上,翹起手指翻來覆去欣賞那枚藍盈盈的鑽戒,看看它,再抬頭看看江小峰和孩子,三姐心裡頭就滿滿當當地充實起來。

二零零三年,江小峰跟朋友隻身跑俄羅斯做生意,他終於賺錢了,終於帶著三姐開上了大奔。再後來,昕然長大了,讀小學五年級了,江小峰卻揹著三姐找了別的女人,雖然最終,江小峰和這女人並沒有走到一處,但他鐵定了心要和三姐離婚,他說,這麼多年他已受夠了三姐,那些當牛做馬把她捧上天的日子他過得夠夠的了。

他對三姐說,求求你放過我吧,鬆鬆手,讓我走。

三姐不相信那個流淚跪她面前說永遠對她好,說相依為命這些窩心話的男人會輕易變卦。他可以熬夜給她捉魚蝦,摸泥鰍,他們走南闖北經歷過那麼多風風雨雨,怎麼能說走就走?

三姐以死相逼,三姐要上吊,三姐要投塘,三姐碰破了額頭坐荷塘邊嚎啕,拖兒帶女回孃家的李豔華,帶著幾個女人拽住三姐陪著抹眼淚。

不知什麼時候,小芳飆著紅色法拉利也不管是不是人行道一個急剎車,她戴著墨鏡踩著恨天高三步並兩步怒衝衝趕來,她推開人群嘴裡罵,攔什麼,別攔她讓她去死,你他媽的倒是去死啊!

小芳甩掉墨鏡,靠著三姐一屁股坐地上。三姐抬頭看是久別的小芳來了,委屈和感動纏繞扭曲著在她心裡攀爬,揪得她一陣比一陣疼痛。

小芳攬過三姐,二人抱在一起扯破了喉嚨痛哭。

故事:(故事)昨夜星辰

荷塘裡綠影浮動,現在還沒到荷花盛開的季節,只零星露出幾點紅來,風一吹,那團團荷葉慢慢悠悠翻滾起來,蕩起一縷縷溫暖的清香。

小芳說,傻姐姐,你以為生命裡就只有他嗎?你不還有昕然,還有姐妹嗎?這一別咱們都多少年了,你怎麼就一點不關心我在外頭是死是活過得好不好?

小芳還說,傻姐姐,你要知道你和他都是過去式了,以後你們再也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以後,我們都要朝前看,我們要活得更漂亮。

三姐抽抽噎噎,說男人都是虛偽的騙子。

可是人不都活在謊言裡嗎,用純情的謊言編織夢境的糖果,只有謊言才讓我們勇敢的邁開步子,勇敢做出抉擇。

有時候,我們甚至要感謝那些生命裡跟你說過謊的人。用一生來兌現謊言的人,比道盡真話,更叫人敬畏。

小芳說,經驗告訴我們世事險惡,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每天必須裝作美好徜徉其中,電視在造夢,雜誌在造夢,人言在造夢,自己給自己造夢,夢一醒,全碎了。

愛情的不完美各式各樣,但一定有這樣兩種,一種是不溫不火無關痛癢,它只那麼日復一日的存在著,這種沒有激情沒有碰撞的存在,就和死了一樣沒什麼區別,然後突然有一天幡然醒悟,淡然說分手,不會捨不得不會掉一滴眼淚,乾脆決然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小芳說,還有一種是愛得太用力太過火,每天都問一遍你愛我嗎,動不動就說分手,愛的能量太多無處發洩,以致讓對方難以招架而分手。

小芳側過臉,微閉雙目,一股熱淚從眼角無聲滑落。她淡淡一笑說,我倆都一樣,用情太多,其實說起來,就是另一種自私......

這種自私很無辜。

但敢於直面真實的自私,比太多喪失自我的唯唯諾諾好太多,至少純粹,透明,帶著尖利,一碰就出血。

小芳說,我要給你討個說法。

三姐問,你想幹嘛?

小芳說,你什麼都別管。

後來,小芳帶著一幫黑社會哥們找到江小峰。她對江小峰說,想不到你會這樣對三姐,是的,她這傻X女人是霸道,可你把咱們年輕時候的回憶都忘光了,而我到現在還會時常懷念,時常在夢裡回到過去,醒來的時候臉上掛滿淚水。

小芳說,今天,就讓我最後再喊你一聲姐夫吧。

小芳伸出一個手指在空氣裡輕輕一點,那些黑社會頭目就圍住江小峰一陣拳打腳踢。

小芳戴上墨鏡轉身離去,眼淚在墨鏡下緩緩滑落。

她身後,江小峰蜷縮地上,鮮血淋漓。

她清楚記得那年青春年少,她也曾伸出一個手指這樣輕輕點在江小峰額頭,天真地說了一些年少時候說的玩笑話:就要看姐夫是不是對三姐好,只要對她好,這個小丫鬟我當也就當了。

這些真摯滾燙的玩笑,猶如和月光一起到來的潮汐,一次次湧進記憶的堤岸。

許多年過去,三姐早已從離婚的陰霾中走出,她在超市找了一份驗收員工作,靠微薄工資撫養昕然。

後來,我聽說江小峰被那女的家人打折了腿,在俄羅斯做生意還虧了不少錢。他很少來看三姐和昕然,也從來沒有給過撫養費,或許這些年來他生活也不易。

我每次開車從化工路經過,都能看見江小峰一臉茫然坐在他家樓下的超市門口,有時候和幾個無所事事的混子扯扯皮,有時候一個人靜看面前的車來車往,手上那顆即將燃盡的忽明忽滅的煙火,讓他看起來更落寞。

三姐每每說起這樣的畫面,就會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樣,開啟喋喋不休的貶損人的本事。

我不知道三姐是從什麼時候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她也曾野心勃勃,也曾狂熱的追逐生命,像一團燃燒不盡的炭火,可是現在,她卻已變得這樣冰冷刻薄。

我挺厭惡她的。直到有一回我在小芳家吃晚飯,突然接到三姐電話說她被人打了,我才知道三姐這些年過得挺不容易。

找茬的是一個六十多的老寡婦,那老寡婦罵三姐是不會下蛋的母雞,罵三姐死皮賴臉要跟江小峰複合,她扯著嗓子喊,江小峰早在外面找女人生了娃,想複合那簡直白日做夢。

看熱鬧的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三姐自然忍不了這般折辱,她氣得回頂幾句,那老寡婦就要上來打三姐,左右推搡中,硬說三姐打了她,還叫來子女一行人揍三姐。

我們趕到的時候三姐已被送進派出所。那時候已是十二月中旬了,我們一群人焦急地等在空曠冰冷的派出所大廳裡。

黑是夜的顏色,外面細雨紛飛,風透過敞開的玻璃大門赤條條刮在臉上,和那老寡婦咒罵三姐的話語一樣,破膚而入,冷到心底。

大家疲憊地蜷縮在一起。

小芳左右找人疏通關係,她握著電話在細雨中焦急地來回踱走。在她的努力下,三姐終於被釋放。三姐腫著眼泡從審訊室出來,見到小芳就撲進她懷裡泣不成聲。

小芳後來告訴我,那年在荷塘邊找到三姐,見三姐精神恍惚,就把她接到家裡,請保姆二十四小時盯著她,後來實在看不了三姐這樣作賤自己,她就狠狠心下手打三姐,左臉一下,右臉一下,左臉又一下.......

那聲音冰冷脆響,疼到心尖,直到倆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哭累了,就開始喝酒,用嘶啞的聲音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失在,遙遠的銀河……”

我曾經和三姐敞開心扉,聊過很多她令人厭惡的壞脾氣,她嘆氣說,要不是少女時代得的那場重病,她也不至會變得那麼敏感、刻薄、冷若冰霜吧?

後來,我就不那麼討厭三姐了,後來,我就經常想起少女時代的三姐,那時候她那麼純真,那麼驕傲,那會她有使不完的性子,花不完的力氣,唱不完的歌。

再後來,每次經過化工路,我都會搖下車窗看看江小峰,他或許也能看見我,但時間已過去太久,估計他已認不出我了,認不出那個跟他後頭捉魚蝦,在窯洞裡躲雨,和他一起敲木炭,鼻孔裡吸滿炭灰的淘氣少年了。

我也快認不出他了。

昕然期末考試前一個晚上,學校班主任突然給三姐打來電話,她說昕然發燒了,校醫給她打了退燒針,體溫一直不下去,三姐掛掉電話就往學校趕。

三姐正趕上學生們晚自習結束,他們大多戴著眼鏡,他們一臉青春,或歡脫或疲憊,他們成群結隊朝三姐這邊湧來,三姐呆呆站立其中,恍惚看到江小峰揹著昕然從人群中走來。

三姐努力在腦海中搜索,她依稀記得上回江小峰揹著昕然是在十年前,十年了,細想周遭世界似乎並沒有太多改變,她依然站立原地,而他,正從不遠處向她慢慢走來,就像最初那樣,走進她的視線,她的心底,她就那樣哭得稀里嘩啦。

故事:(故事)昨夜星辰

車子行駛在商城大道,窗外星空閃爍,城郊的天空格外爽朗。昕然呼吸侷促,趴在三姐腿上睡著了。他們一路沉默。

我突然想起谷村新司的《昴》。腳下的路越走越遠,卻越懂得一生一世只等一個人。

後來我知道那天晚上都是小芳安排的,是她告訴江小峰昕然發燒了。

我給他打電話,我說,咱們見一見吧,兩個男人的面對面。

他靜靜坐我對面,身上再也沒有過去的意氣和輕狂。

我遞給他一支菸,直奔主題,你想過復婚嗎?

他抬頭看我,說,不敢想,他嘴唇微微顫動,欲言又止地把臉扭向窗外,又說,其實想過,我還痴痴想過要給你姐置辦一個像模像樣的婚禮。

我眼睛一亮,喜出望外。

他委託我給三姐送一束玫瑰,我說,你總該寫點什麼吧?

他說,我寫不好,你是作家,你替我寫。我相信你。

我看了看他,眼前飛快閃過那些發了黃的畫面。

我在卡片上寫:謝謝你放手讓我去看不同的風景,現在,我回來了。世界很大,我希望能重牽你的手一起看那些看過的和還沒看過的風景,再也不鬆開,然後有一天,猝不及防地再對你說,謝謝你讓我回來。

......

二零一六年九月,三姐和江小峰的好日子很快定下了,我根本想不到這一切會進行得那麼順利。

可是誰不允許走點彎路呢?幸福也可以走彎路的,只要它最後真的來到你我面前,而多年以後的現在,終於,你我對一切都學會珍惜。

三姐的內心深處一定盛開過那束潔白而純美的山楂樹花,如今,那花兒一定會在三姐的夢裡開放,踩著落英一次次從那聖潔的樹下走過,像少女時代一樣芬芳。

三姐終於穿上嵌滿銀色立體條紋的潔白婚紗,那特殊工藝的銀色條紋從胸口處向下呈放射狀逐漸疏朗開來,就像夜空中怒放的煙火,也像夏日銀河中璀璨的流星雨,讓三姐更多了幾分夢幻的飄逸。

恍惚間站立我面前的三姐成了一個神像腳下的小仙女,無憂無慮,歡脫稚趣,從來沒有遭受過塵世林林總總的困擾和傷害,一輩子受到神人庇佑。

這畫面並不算晚,因為幸福從來不會遲到。她的皮膚雖早已失去往日光華,可歲月自有它的美麗,它的雕琢會讓人性的光芒更立體更真實,我並不準備給三姐做過多的修飾,不會給她粘美目貼,不會遮瑕,不會打鼻側影,懂得滿足的女人最美麗。

我獨自一人走到陽臺吹冷風。屋裡,父親和親家公他們聊興正酣,江小峰牽著昕然的手在一旁聆聽,三姐則在一旁端茶送水,時不時搭幾句腔,一如從前的機警鑽營。

小芳在婚禮上喝高了,她跌跌撞撞地說她很久沒這樣喝酒了,她就是開心,她說記得像這樣喝酒還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為了她的男人能拿下韓國人那筆大單子,她替他一口氣喝下八瓶啤酒。

後來她給三姐發了條微信,她說很開心三姐和江小峰又回到了過去,那想來依然叫人心潮澎湃的青春年華,可是現在她已經回不去了。

望一望夜空,漫天星光,那一定是三姐和小芳的星空,如昨夜明亮。

耳畔隱隱地又似傳來她們少女時代的懷舊歌聲,那樣青春,那樣幸福:

今夜的,今夜的星辰

依然閃爍,

……

愛是永恆的星辰

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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