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冬天,北京很冷。
中央戲劇學院逸夫劇院門口,幾個年輕人站成一排,雪花片掉進後脖頸,像眼前的現實一樣——寒心銷志。
那是“開心麻花”劇團的成立首演,僅售出7張門票,演出不能成行,他們在冷風裡為七位觀眾辦理退票補償。
沈騰記得,那天晚上雪很大,厚厚地落在心裡,涼得很。
十六年前的雪夜,是沈騰人生中第一次察覺困頓為何物,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那個被命運照料的漂亮男孩。
1977年聖誕,世人珍視的喜劇大師查理·卓別林手握小柺棍,蹣跚離世,那個屬於他的摩登時代就此打住。
四、五年後,齊齊哈爾的一個小男孩學著他的樣子,仗拐看世界。
文藝青年沈父是卓別林的忠實擁躉,小時候沈騰跟著父親看那個時代的黑白幽默,為小鬍子和大頭鞋天真一笑。
至於讀懂其中的悲涼底色,則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後。
因為,蜜罐里長大的孩子不知人間疾苦。
“我一直以為我爸掙的錢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沈騰
沈家的育兒宗旨就是:一切為了孩子!
沈騰是一個沒有經歷過苦難的孩子,就連“開心麻花”遭遇初創困境之時,衣食無憂的他苦惱的仍舊是,“以後要是出名了咱咋跟記者說?都是饞了才吃方便麵呢”,沒故事就沒辦法渲染。
優越的環境養育了天然的鬆弛感,東北的幽默黑土讓他的喜劇天賦茁壯成長。
小時候,沈騰在大人面前模仿趙本山、黃宏,毫不怯場。一張精巧的小嘴叭叭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當年,沈家父母對一雙兒女的規劃是,女兒從藝,兒子做學,最終成功了一半——
姐姐沈娜成長為“中國三大女高音”之一,而弟弟沈騰則在前進的道路上跑偏了。
沈娜(右一)
生活從容,年至中學沈騰依舊是一個胸無大志的無為少年。
眼見未來迷茫,父親懸崖勒馬,選擇“保守治療”,決定讓兒子報考解放軍藝術學院,當軍人,起碼掙個“鐵飯碗”。
談起當年的考學情景,沈騰一臉“嬌羞”:“全靠顏值!”
從小,沈騰總去招惹比自己大的孩子,對方每次都氣得說:“你這小破孩,我要不是看你長得好看,我早揍你了!”
事實證明,有趣的靈魂“賤萌賤萌”,好看的皮囊也並非千篇一律。
曾經色如春曉之花,如今面若中秋之月。
須臾十幾年,沈騰完成了從花美男到“嬸兒”的飛躍。
對於那個曾經驚豔了時光的美少年,不惑之年的沈叔叔只有兩個字:眼饞。
在他的言笑之間總是充滿著對當初的懷念,卻並無真切嘆惋之意。
因為,歲月這袋豬飼料,沈騰甘之如飴。
“為了讓最後一排觀眾也看見你笑,就得笑得跟沙皮狗似的。”——沈騰
為何沈叔叔的褶子能夾死蚊子?
只因他對舞臺愛得深沉。
“客官來了樓上請,包子饅頭熱乎餅,想吃麻花現給你擰。”
相傳,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句來自革命電影《渡江偵察記》的順口溜,是當時最流行的招呼語。
2003年,北大中文系畢業的遇凱將“想吃麻花現給你擰”寫成了“開心麻花”的開山之作。
剛剛從軍藝畢業的沈騰偶遇了這個劇本便一發不可收拾,通宵研讀後斷定,“這是一個不讓人溜號的好劇本”。
轉天的“開心麻花”面試現場,沈騰癱坐在沙發上,見導演進門,眉眼一挑說了聲“導演好”。
導演竊喜老天爺不拘一格降人才,“一個人能鬆弛到如此狀態,一定是一位足夠有個性的演員”。
直到十年後,沈騰才一語道破真相:“剛做完痔瘡手術,實在難挪一下”。
“死耗子”遇上了“瞎貓”,從此便是一場心無旁騖的“相愛相殺”。
在這個習慣奔跑的時代裡,沈騰追隨著“開心麻花”的步伐,堅持原創,內容至上。
晝夜書寫,終日不見天日,不惑之年,喜提骨質疏鬆。
每一次開會組織劇本,同事口袋裡都會揣一包“白加黑”,時刻準備在所有人瀕臨“陣亡”之際,給號令繼續熬夜的沈叔叔“下藥”催眠。
那時候,周圍的同學們都相繼在風生水起的影視劇行業有所斬獲,只有沈騰,在那個彷彿被時代忘記的話劇舞臺安營紮寨。
小米創始人雷軍說過:“風口來的時候,豬都會飛。”
沈騰不願做“追風口的豬”,他要做舞臺上紮實可信的演員。
慢,是這個年代的奢侈品 ,就像馬雲說的,“風口過去了,摔死的還是豬。”
2016年,已經成為十億票房男主角的沈騰再次回到沒有剪輯、沒有配音、沒有NG的話劇舞臺,跟隨“開心麻花”巡演《烏龍山伯爵》。
謝幕終演,一直在臺上嬉笑怒罵的沈騰紅了眼眶,“那個感受,洗刷了一切之前的煩惱。”
燈光亮起,感受觀眾席上起起伏伏的呼吸、山崩地裂的笑聲,世間萬般無奈都可化作煙雲。
對那個磨礪他、成就他、寬慰他的地方,沈騰說:“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話劇舞臺!”
對戲劇有深情,對舞臺有敬畏,對自己有苛責。
人說,沈騰一路順風順水,然而,哪有什麼人生開掛,其實都是厚積薄發。
有人問沈騰,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情是什麼?
他答說:“倒車上路”(錯誤行為,切勿模仿)。
人生一道,他看似是一隻入世極深的老狐狸,實則是一個常掛倒擋的探路人。
對於春晚,沈騰一開始也是拒絕的。
2012年的春晚總導演哈文,是近年來央視春晚中前進步伐最大、視野最開闊、思想最開放的導演。
面對飽受詬病和期待的語言類節目,哈文向“開心麻花”三顧茅廬,卻屢屢碰壁。
沈騰無法確定一個擅長反諷的新銳劇團,是否能調和闔家歡樂的春晚胃口。
沈騰是千里馬,哈文便甘願做他的伯樂。
當她為他打消一切後顧之憂,便成就了在春晚大舞臺上“搓過澡”、“當過服務員”、“扶得起老太太”、“拍不了領導馬屁”、“天真無鞋”、“佔位子”的好人郝建。
春晚之後,沈騰一炮而紅。澡堂子裡光著屁股被人追著喊“郝建”;繫鞋帶抬起頭來是被人群支配的恐懼;在鋪天蓋地的剪綵活動裡尋找出口。
在一切的乘勝追擊都變得合情合理的時候,沈騰說:“我不能一輩子陪郝建到老”。
人生總是過於匆忙,膨脹著越來越多的慾望,但沈騰深知消費“郝建”,就是消解自己。
13億人民的“郝建”如此,14億票房的“夏洛”亦然。
“我發現我這人就是窮橫窮橫的,做的事必須得有一定格調。”——沈騰
在春晚動輒半封閉籌備半年的境況之下,沈騰搗騰出了一部現象級喜劇《夏洛特煩惱》。
“《夏洛》之後你知道我拒絕了多少本子?”沈騰說,“太多了。”
彼時,電影局有一個統計,編劇遞交劇本時,需要擬定演員,統計下來,他排在第一位。
42小時前,沈騰憑藉4年,8部電影,成功晉升“百億先生”行列。
時至今日,被他折斷的無數橄欖枝,都成了口碑、票房雙豐收的助燃薪柴。
圖源:貓眼電影app
臥薪嚐膽之時,不念南柯一夢;
功成名就之後,不忘擼串快樂。
打敗你的不是天真,而是無鞋(邪)。
打敗虛榮的不是火眼金睛,而是守業靜心。
關於沈騰此人,知乎上有一則高贊回答,“他的眼神是淡漠的,我努力逗你們,但你們笑了又彷彿和我沒關係”。
觀眾叫他“沈叔叔”,網友說他是村頭最潮的“嬸兒”,但是我們心中都有一個默契:
沈騰不像讓你“長點兒心”的宋小寶,也不似梨渦淺笑的賈玲,他永遠不會是坐在炕頭陪你嘮嗑的對象。
一股遊離在人群之間的疏離,一抹透在骨子裡的寂寞,彷彿似曾相識。
像陳佩斯、像查理·卓別林,底色悲涼。
2015年,沈騰決定參加明星競技類真人秀《歡樂喜劇人》,與天南地北的頂尖高手齊聚一堂,正面廝殺。
有人說,中國人的幽默不高級,是嘲笑,或自嘲、或嘲他。
矯揉造作的肢體動作,偷懶取巧的方言循環,博君一笑,卻索然空洞。
沈騰說:“比目魚最好笑,兩隻眼睛長一邊,不過也就笑一回,第二次看就沒感覺了。”
喜劇應該“先有意義,再有意思”,譁眾取寵,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沈騰不喜歡看自己早期的作品,“那個時候慣用‘直拳式’搞笑,為了包袱,丟了故事”。
小時候模仿卓別林,入行之後他漸漸懂得,卓別林的成功並不在於肢體上的搞笑,他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用喜劇針砭時弊,用幽默戲謔人性。
故而,在參賽時,沈騰繞開地域歧視、性別歧視、身體歧視、性向歧視等慣常的搞笑技法。
幾期節目下來,觀眾哈哈大笑的同時,驀然發現小品中摻雜了人生、友誼、戰爭、抉擇等宏大命題。
《歡樂喜劇人》半決賽的前一天,沈騰臨時決定拋棄團隊的語言優勢、放棄道具、音效,用默片的形式演了一個荒誕喜劇——《小偷在哪兒》。
一位卓別林式的紳士,在車上發現小偷,卻沒有人相信他,所有人一起帶起了墨鏡,視而不見。
為幫助全車乘客追回錢包,“紳士”被小偷捅了一刀,所有人拿著錢包下車離開,無人致謝,亦無人顧及他的傷處。
最後,是那位跟他一路搏鬥的小偷,用自己的領帶為他包紮了傷口。
劇終時刻,“紳士”轉向鏡頭,他的眼神裡既有悲情的落寞,也有乾淨的無奈。
演員謝幕,觀眾起立鼓掌,笑中帶淚。
將荒誕的喜劇演繹得不荒誕,才是真正的荒誕。
那一刻,觀眾將現實和淚水帶著笑聲一併吞下,不願聲張。
有人說,“沈氏喜劇”就像一粒泡騰片,投入杯中,呼嚕呼嚕冒起一堆氣泡,有所消耗,但最終,也為這杯水帶來了些許亮色。
而這些許亮色,是思想的波瀾。
當好戲上演,觀眾與演員瘋癲作樂,當劇終人散,人們望著空蕩蕩的舞臺與自己相視一笑,或無奈,或欣慰,總有思考。
同為“開心麻花”元老的魏翔說:“沈騰是那種洞察了世態和人性,但又什麼都不會說的人。
那些髒的,醜的,假的,他都知道。”
回望沈騰出道以來詮釋的無數角色,無一例外都是小人物,不高大、不完美、有貪心、有雞賊,自大又自卑,但心底裡總有擊不垮的善良和理想主義的堅持。
幾部“開心麻花”的電影,表面上執行“從屌絲中來,逗屌絲樂”的原則,但實際上,寓悲於喜,寓莊於諧。
沈騰的夢想是和卓別林同臺演出,在這樣的心心念念裡,他漸漸變成了那人的模樣——
一個有思想的喜劇人,入世解世,真正地關心人間疾苦。
所謂心有猛虎,但細嗅薔薇,不外如是。
周星馳曾說:“我拍了很多悲劇,你們都說是喜劇。”
悲劇是什麼?悲劇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給人們看。
喜劇是什麼?喜劇是把醜陋的東西拉近了給人們看。
人生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人間的悲喜,總是不能各自為政。
沈騰是一個在雨中流淚的人,細細觀望,才知他早已紅了眼眶。
本文轉自《111萬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