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兇殺案,三人認罪,七段供詞,謊言和事實交織,真相百年無解,這就是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竹林中》。
這個故事被黑澤明改編成電影《羅生門》,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直到今天,人們依然樂此不疲的討論這起羅生門事件 ,尋找著真相。
01 百年未解的懸案
這樁案子很簡單:強盜引誘武士和妻子到竹林中,強盜玷汙了妻子,武士被人殺死,妻子逃走。
讀者以審判官視角,要做的就是從幾個人的供詞中找出殺害武士的兇手。
但稀奇的是:強盜、妻子、武士都承認自己是兇手。
強盜說,他把夫妻二人引誘到竹林中,玷汙妻子後,武士被自己殺掉,而女人趁機逃走了。
一般來說強盜都自首了,案件就該破了吧?
可是芥川龍之介不一般之處,正在於他的懷疑精神,他引導我們問:事情真的如此嗎?
於是,我們看到另一邊,妻子真砂逃到清水寺,面對佛像慚悔說,她被玷汙後,看到丈夫眼中的冷漠、鄙視。她受不了這等恥辱,便殺了武士,自己卻不敢自殺。
看到這,我們會想:也許強盜知道自己被抓必死,隨口亂謅。這麼看,妻子說的就是真相吧!
然而,作者芥川龍之介繼續逼問:事實真的如此嗎?便抓出武士的鬼魂出來問。
武士借巫婆的口說,他看見妻子被玷汙後,妻子竟然要求強盜殺掉自己。於是,武士絕望的自殺了。
我們很想相信武士的說法,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何況這人已經死了。但被判死刑的強盜、慚悔的妻子、死去的武士,這三個人誰不是人到末路?他們誰的話不可信呢?
可他們的說辭卻互相矛盾。那麼,真相是什麼?
02 動機後的真相
要尋求真相,我們就要看到他們敘事背後的動機。
強盜說他引誘武士來到竹林以便偷襲,他一再強調武士“利慾薰心”。他多次提到女人長得標誌,他說“看見女人如烈火般的眸子,決定天打雷劈也要娶她”。他其實是想告訴人們:女人勾引我,所以我動了殺心。
後來強盜自稱和武士大戰二十三回合,武士死在了自己的大刀之下。他其實想強調他的武功高強。
強盜的意思是:錯在武士利慾薰心,錯在女人太美,而我是一名武藝高強的強盜。
妻子真砂說,她被玷汙後,看到丈夫“閃爍在眼睛裡的,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只是蔑視我的冷冰冰的光呀!”,於是,她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幾乎做夢般把小刀戳進了丈夫胸口。
妻子的話突出了她的貞潔和柔弱。妻子的意思是:都怪他們的侮辱,我要維護我的貞潔,不得已殺人。
武士說,他看到妻子坐在落葉上,專心聽強盜的話,還“心蕩神馳的”仰起美麗的臉龐,連自己都未曾見過妻子這番美麗的樣子。因為妻子的背叛,他用小刀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把責任歸咎到妻子身上,對自己身為武士,眼睜睜看著妻子被凌辱,這樣的無能隻字未提。
他們每句話都真假參半,為自己的錯誤找藉口,把責任都推給別人,著力美化自己的形象。
他們的謊話說的天衣無縫,真情又自然。
因為這來自人的本性——利己主義。
像不像犯了錯的我們?
當老闆責問,或是同事詢問,我們的訴苦中全是藉口和理由:都是他人的過錯,自己永遠是委屈的受害者。
但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嗎?
電影《寄生蟲》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
被開除的原管家冒雨回來給地下室的丈夫送吃的,被現在的管家忠淑發現。
原管家跪下來求忠淑幫幫他們,因為他們面對的不僅是外面討債的人和無家可歸,被告發後,還可能被捕入獄。
而同樣處境的,寄生在富人家的忠淑卻屢次拿起手機威脅要向女主人告發。
此時,劇情反轉,忠淑一家人摔倒跌進地下室,被原管家發現。於是,跪地求饒的原管家,立刻趾高氣昂地命令所有人跪下,並揚言把主角一家的照片發給女主人。
明明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為何自相殘殺,為什麼不能給對方一條活路?
記得生物課上的草履蟲實驗,左右兩邊的培養液裡分別有大量單細胞生物草履蟲。老師在左邊培養液裡滴入一滴鹽,用顯微鏡能看到,草履蟲紛紛向右邊培養液逃竄。老師說這叫生物趨利避害的應激性。
你看,電影中的這兩家人像不像這些蟲子?他們寄生在富人家,為生存苦苦掙扎,一旦面臨極端處境,趨利避害的應激性就被激發出來。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所以他們選擇:犧牲他人,保全自己。
本性中的利己性一直潛伏在心底,一觸即發。
在小說《竹林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證人——砍柴的樵夫,他與當事人互不相干,沒有糾葛,又是第一發現人,他的供詞或許可以看出真相。
然而,面對詢問時,他卻語焉不詳的描述致命的傷口,令我們不知道武士是大刀所傷還是小刀所傷。
黑澤明在電影中認為是樵夫偷走了小刀,所以他隱瞞實情。而這處隱瞞為這樁案子製造了一處空白,這一處空白為三個當事人的謊言提供了發揮空間。
我們也就永遠沒有機會知道武士、妻子、強盜誰在說謊。
真相被掩埋在各自的私慾下。這,我想就是作者讓我們看到的真相。
03日本的恥感文化
小說也有一處讓人百思不解的地方——他們三個人為何搶著認罪?正常情況下,說謊不應該用在推脫罪責時嗎?
更深層的原因出在文化上,魯思·本尼迪克特在研究日本文化的著作《菊與刀》中提到,西方具有一種“罪感文化”,西方人的罪惡感來自內心,他們認為只要禱告和懺悔就能解脫出來。
而日本人具有一種“恥感文化”,羞恥感來自於外界的評價,他們更看重自己的名譽,對失敗異常敏感。
本尼迪克特說:“說日本人非常重視自己的過錯,不如說他們更重視過錯可能帶來的恥辱。”
要讓他們接受失敗和恥辱,還不如選擇自殺 。《菊與刀》中寫到:“日本人非常尊重自殺,並覺得自殺完全能夠做到光榮和有意義。”
武士在日本人心中往往是高大勇猛,機智而堅韌的。而《竹林中》的武士卻是無能的,他竟然被強盜引誘,懦弱的看著妻子被侮辱。對他來說,被強盜殺死或者被女人殺死都是一種恥辱,所以他只能聲稱自殺來維護名譽。
對強盜而言,殺人不算什麼,唯有正當的殺掉武士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並且殺掉一名武士這件事足以讓自己流芳千古,所以他認罪,還對死去的武士表現出尊敬和認同,他說“我對他這一點還是佩服的。因為他是天下唯一和我交手到二十回合以上的。”
對妻子而言,失去名節、被丈夫蔑視便是無法忍受的恥辱,為了維護名譽,她的選擇是殺死丈夫後自殺,雖然她不敢自殺,但聲稱殺死丈夫也能證明自己自殺的決心。
真正優秀的小說,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賦予讀者思考和參與到作品中的自由。其實,真相併不重要,我們在《竹林中》對人性的種種探討,以及窺視到的日本文化,更有價值和意義。
參考資料:
(日)芥川龍之介.《羅生門》,譯者:魯迅,文若潔.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
張一瑋.敘事霧靄中的竹林——評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