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人生:亦教亦医状元桥

一九七二年春天,我来到状元镇横街小学任教。

到状元镇横街小学报到的时间是何黄淼老师亲自从温州赶到永强青山村通知我的,我听了以后又感谢又激动。高中毕业十年了,这才是第一次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虽然还是编外的民办教师,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静下心来学习中医针灸了。

状元镇在永嘉场的西边,靠近温州市区。青山村与它相隔九公里,从青山村到状元镇有公共汽车,但每天的班次不多,并且没有固定的时间表。所以我每次上温州都是步行,这次也是如此。因为那天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为了早一点到学校报到,天蒙蒙亮我就起程了。到白楼下差不多已经六点钟了,为了缩短路程,我就选择翻山过茅竹岭。

茅竹岭,横穿大罗山的千古驿道,是永嘉场连接、沟通状元桥与温州市区的咽喉。茅竹岭不高,岭不长,上山下坡大概六百米左右。上岭石阶一百九十七级,下岭的缓坡夹有石阶六十五级。奇怪的是,级级石阶上都镌刻着组组花纹。有如锯齿状的,有水波浪的,有回形方块的,有棱形、云形、鱼鳞形的等等。一级石阶一个样,密密麻麻地形态各异。山岭两旁的古墙大半坍塌毁损,一身岁月的苍凉。每次行走在这一条粗犷又罕见的山路上,我就会产生许多瑰丽的联想。譬如,是谁把它修得如此工整,如此富有诗意?颇具匠心的花纹与石阶的级数有没有什么寓意?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去深究。

当我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爬到海拔不过百米的茅竹岭的山顶时,已经是朝霞满天了。我站在茅竹岭上饱览蓝天白云、山川大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竹叶的清香,聆听着萧萧山风中树叶发出的阵阵洒洒声响。眺望远方,状元桥镇的轮廓巳然在目。“状元桥”既是桥名,又是镇名,更是泛指状元古镇。迄今为止,状元镇下辖的大部分村名都来自古桥,如三郎桥,御史桥、太平桥等。可以说,每一座桥都是一段历史。而状元桥更是如此,

状元桥横街小学有八个班级,十来个教师,是一个完全小学。学校坐落在瓯江沿岸的空阔地带,校舍依江而筑,东西走向的大路与学校大门距离五米,中间是两百多平米的广场。学校主体建筑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一层的建筑群,大门朝南,对扇的木门,质厚而坚固。学校的东边紧邻着渔业小学,北边是一人高的砖彻围墙。围墙就彻在沿江大堤的堤基上,黄浊的江水不停地从大堤外向东流去。围墙之内的空地就算是学校的操场了,学生的集会、体育课就在这里进行。

渔业小学是一个旧时佛殿改建的学校。佛殿的戏台全部被拆毁了,正堂与东西厢房改建成了教室,也是一个有五六个班级的完全小学。两个学校被佛殿的西墙分隔,师生的教学活动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但是老师们合用一个厨房,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与友好。

横街小学的校长是一位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杨永芬老师。他热情地欢迎了我,并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每个教师的个性,我的工资等我关心的问题。他要求我努力做好教学工作,争取把民办教师的教职转正。听说我在学习中医针灸,就告诉我状元公社医院、大队卫生室的一些情况。我也坦然地向他说出自己打算在完成教学任务以后,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免费地为学生与周围农、渔民诊治疾病。

当天下午放学以后,教导处主任周灵芝老师特地为我举行了一场欢迎会。除了杨老师因公务外出以外,全体老师都来参加。在欢迎会上周灵芝老师热情地说:“娄老师毕业于温州一中,今天开始他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大家鼓掌欢迎他的加入!”大家都友好地鼓起了掌,在欢迎的掌声中,我非常感动,特别是当她称呼我为“娄老师”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这个称呼极度地陌生,然而心中又极度地感到温馨。近十年来,我一直在农村大田、开山工地、水利工地干粗重的活,“娄老师”这个称呼的确使我受宠若惊。灰头土脸了十年,一声老师的称呼,有让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久被遗忘的尊严。这一可亲可敬的称呼多好啊,我父亲一辈子就是个老师,一个受学生尊敬的好老师,我能承担起这一份工作吗?我会对得起这个称呼吗?这个欢迎会给我带来的欢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不管在哪里,一想到瓯江之滨的横街小学就会想到这个欢迎会。

我在横街小学担任五年级语文和算术的教学工作,同时兼任五年级的班主任,一个人寄住在学校里。放学以后,整个校园非常宁静,可以听见大堤上风吹树叶的簌簌声。经历了十年颠沛流离生活的我在这里终于找到了栖身之地,老话说“安身才能立命”,我下决心要在这里长期地安下身来,好好修炼,修成正果。

流浪的日子结束了,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时候,文革最急风暴雨的阶段已经过去。不过,所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还是一浪高过一浪。教育战线当然属于这革命的最前线了。然而对于我这个刚刚来到教育战线的临时的民办教师来说,这一切还不会牵涉到我,所以我在做好本职工作以后就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经方医学中去。

 到学校后的第二天就有人请我去看病。患病的是一个青年渔民,名字叫夏成锡,二十四岁,患慢性腹泻已经两年了。西医的诊断是慢性肠炎、肠道紊乱综合症,久治无效;中医按大肠湿热论治,病症未见改善;草医解毒止痢,也没有明显的进展。屡治无效以后,他已经对治疗失去了信心,是他的家人请我到他家里去看他的,他可能事先并不知道,所以当我到了他家里以后,他在楼上迟迟不肯下来,使我感到有点儿出师不利的尴尬。他的妻子看见我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的样子,就连声道歉,并拉扯着夏成锡下楼。我抬头看见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十分不情愿地从楼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暗黄憔悴的皮肤,一脸狐疑的神色透露出不加掩饰的不信任,然而聪慧明亮的目光并不因久病而黯淡。

我同情他这样年轻就久病缠绵,我不相信一个普通的肠炎就无法治愈。

我亲切热情地向他问候,与他坐下来慢慢地聊天。我先耐心地听他讲述两年来的病情变化与诊治过程,以理解与友好的眼光注视着他,以赞同的语气应答着他的感慨,就这样渐渐地化解了他的敌意。我发现他在病史的描述中,用词恰当,条理清楚,重点突出,然而一种悲天悯物的心态十分明显。在我的劝解声中,他把冰凉的手腕放上由书卷起来代用的脉枕上。

当时的脉症如下:

脉细舌淡,形寒肢凉,头晕神疲,纳呆口淡,小便清长,大便溏泄,一日多次,肛门控制大便的能力减弱。一派少阴太阴之象,典型的附子理中汤证。腹诊所见:腹肌扁平菲薄而无力,心下有振水音,按之悸动应指。证实了以上的诊断大致不差,但是“心下有振水音”与“按之悸动应指”这些腹证加上“头晕”一症提示着还有水气上逆的病情,于是必须在附子理中汤的基础上加上苓桂术甘汤。在整个诊察过程中夏成锡的态度始终是冷冷地,患者这样的不配合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把处方开好以后,就把自己对他的病症诊治的依据详细地告诉了他,叫他先煎服五帖。

我自信会治好他的病,所以笑着对他说:“只要你耐心治疗,你的病会痊愈的。”

“我这样的病,你有治过吗?”他轻轻地问。

我听得出,在他的问话里虽然对我还有一些不信任,但经我一番言说以后的他,对我的警戒心理已经有了一点放松。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笑着说:“我村子里有一个中年妇女腹痛腹泻两年,白带如水一年,我就是用附子理中汤合真武汤把她治愈的,疗程也只有一个多月。”

他半信半疑地说:“我在医院里碰到许多慢性腹泻的病人,诊断的病名都清清楚楚的,什么过敏性结肠炎啊,肠道紊乱综合症啊,肠结核啊,但是治疗效果都不好。”

我承认他说的情况是事实,就对他说:“西医对慢性肠炎的鉴别诊断是有办法的,但在治疗上疗效不是很确定。这种病还是中医针灸疗法好一些。”

他颇有情绪地说:“中医师看了好几个,中药吃了好几箩,我的病为什么总是不见效呢?”

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就说:“中医没有一种专门治疗慢性肠炎的药,只有在正确辨证下的方药才能取效。”

“你怎么知道你的辨证处方会是正确的呢?”他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伤寒论》中方证对应的诊治方法是中医学中最有效的一种疗法。”我只得从头到尾一一道来,“你的病症的表现与太阴、少阴病附子理中汤证与痰饮病苓桂术甘汤证非常符合。”

接着我就把太阴、少阴病的提纲症和他的临床表现作一一对照,把附子理中汤证与苓桂术甘汤证和他的脉症腹证也作了比较。

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我认为辨证的正确与否只有通过治疗的实践来决定,你假如相信的话就先服五帖药试试看。”我告诉他。

我把处方递给他,处方上写着:炙甘草二钱,附片三钱,白术五钱,党参五钱,桂枝三钱,茯苓五钱,干姜三钱 ,五帖。

他接过处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我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就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就是在中药服用之前,先行用艾条自灸一周,为他选出以下几个穴位:中脘、气海、关元、阴陵泉,并告诉他艾条熏灸这几个穴位的效果就是温补太阴、少阴的阳气,温通温散全身的水湿,相当于附子理中汤合苓桂术甘汤的功效。如果诊治不当,也没有什么副作用;如果有效,我们就方药与温灸双管齐下,可以缩短疗程。

实实在在的方证辨证的分析,先灸后药的诊治方案的设计,热情自信的治病态度,终于化解了他的悲观与困惑,他欣然同意了我的诊治计划。我在状元镇诊治的第一个病例就这样稍有波折地开始了。

一周后,他笑吟吟地来找我了。艾条自灸一周全身感到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舒畅,所有的症状有所改善,大便控制不住的现象明显减少。明显的疗效使他相信了我,满怀信心地把一周前的处方拿去抓药了。服药后一切反应良好,就一直守方不变,同时每天自灸不暇。连续诊治三个月,所有症状消失,唯有神疲体弱状态难以消除。

治疗期间,他每天来学校与我谈天说地,渐渐地对《伤寒论》也发生了兴趣,并随着他自己病体的逐渐恢复,对经方医学的热情也日益高涨。他家里的小孩伤风咳嗽都到我这里诊治,我每处一方,他都穷根究底地问我为什么这样选方用药,久而久之,他就能像模像样地为邻里摸脉开方了,真的让我大开眼界。

有一天,夏成锡问我:“经方医学这样有效而容易掌握的东西,中医界为什么不大力宣传与推广?”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回答说。

“这肯定不仅仅是认识问题,而是心里揣着明白故意装糊涂罢了。”夏成锡对我说:“对于装睡的人,随便怎样的呐喊都是不会醒过来的。”

“你的看法也有道理,可谓是一家之言吧。”我说,“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大问题,值得大家多想想。”

我有一个嗜好,总喜欢把一些貌似复杂的东西简单化。譬如民间油漆师傅带徒弟,学徒期是两年,我总觉得大量的时间不是学艺,真正必须掌握的程序、操作的工艺不过二三个月而已。我自己边干边学,一个星期就可以上门替别人做油漆赚饭吃了。中医是实践性很强的东西,应该注重实践,注重病人的自觉症状,所以平时我遇见一些有悟性的慢性病患者,都会动员他们学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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