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跪在陛下面前,毫不迟疑地说道,“臣愿娶她,此生不悔。”


故事:他跪在陛下面前,毫不迟疑地说道,“臣愿娶她,此生不悔。”


作者 | 阿星


01

那一场雨来得很急,是从傍晚时分开始的。

知暮还在灶台上忙着,忽闻外头一阵噼里啪啦响,隔窗一看才知竟是下起了雨,大颗大颗的雨滴如雪散子似的落在庭院里,晒了一天还未来得及收的药材,霎时间就被淋湿了。

整个云庭山都被笼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雨势入了夜也未歇。外头雨声太大,难以入眠,她索性就披衣起来,坐在灯下闲敲棋子,与自己对弈。

可就是这样的深夜里,却有敲门声隔了雨声传来。

父女俩住在山中,寻常哪里会有人至,虽然不远处是官道,可附近没有驿站,谁又都会在这山里停留,便少有人知道这儿还落着座庄子。

那敲门声响得急,她想着,若真是什么恶人响马,这会儿早就破门而入了。

谢延也醒了,让女儿在房中,自己去开门,知暮放不下心,便攀在窗棂后望着。

只见父亲上前拉开门后探出身子去看,外头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可下一瞬,她就听到了父亲的呼喊。

“知暮,快来,有人受伤了!”

夜色太黑,又隔着磅礴雨幕,依稀只看到外头站着两个身着深色衣袍的男子,瞧不清面容。

其中一个被另一人搀着,手捂着手臂处,想是那里受了伤。

那是她第一次见李季。

“外头雨大,夜路湿滑,求两位收留我主仆一晚。”那扶着人的侍从恳求道。

医者仁心,也来不及再多思量,知暮便搭手过去扶人。

等进了屋子,她执灯过来,才将这人的模样看清。

倒有副俊朗的相貌,只是脸色惨白,又被雨淋了一身,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狼狈又可怜。

他臂膀上被血染了一片,是箭伤,她救人心切,立即拿了一旁的小剪子来剪他衣袖。

刚碰到他,本已奄奄一息的人,蓦地睁了眼,满眼戒备,目光狠厉地看向她。

“这箭上应当是淬了毒,箭簇还有血槽,所以你们只敢折了箭羽,若不及早将箭簇拔出来,莫说你这只手臂留不住,性命都难保。”她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处理他的伤口。

他虚弱地抬眼,看到朦胧烛光中,她那清丽却淡漠的侧脸。

“是附子毒。”她神情专注,手法娴熟。

忽的转过身,对上他正怔然看着自己的双目,低低说了声:“冒犯了。”

说完便将手中的布团塞入他口中,“我要拔箭簇了,你且忍着些。”

箭上有毒,他本就一直强撑,此刻臂上一阵剧痛袭来,再抵挡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日后,外头天光正好,那一场急雨已停。

身着一身浅碧衫子的女子正端着药盏走进来,见他正欲起身便淡淡道:“躺着吧,你能活下来已是运气,这伤不修养个十数日根本起不了身。”

他从未见过性子如此冷的姑娘,可也正是她,救了自己性命。

知暮过去,扶他起来喝药,见他目光四处探寻,便了然道:“你那侍从也受了伤,被我上了药也在休养。”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多谢姑娘。”

“你不用谢我,”她挽了袖子,来给他的手臂换药,声音波澜不兴,“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被我碰上了,就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他的来历不明,可会身中那样的毒箭,自然不是寻常人,知暮不傻,知道这样贸然把人救下或许会招来麻烦,可他当时命悬一线,若她置之不理,让他就那样死在了外头,到底良心难安。

她想着,救人救到底,便等到过些时候,他能下地走动了,再让两人离开吧。

“恕在下冒昧,”他忍着臂上的疼痛开口,“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知暮愣了愣,她与这人萍水相逢,救人也不过出于一时不忍,并无必要将自己名字告知于他,可想着,他还得留在庄上休养几日,日日相见,总不好对人太过冷漠。

“鄙姓谢,”她起身,想了想答,“至于贱名,不足挂齿。”

他知道她是带着防备,也不在意,倒是礼尚往来道:“在下李季,幸会。”


02

李是汉姓,那李季瞧着,也不像是外族人。

和女儿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性格不同,谢延性子温和,终日隐居在这云庭山里,寻常也就能和女儿说上几句话,可知暮整日不是埋头研究药理,就是沉迷在棋谱中,不大理会他,他总觉着无趣。

倒是这个叫李季的年轻人,礼数周全,为人谦和,同他聊了几句后,让他觉得很是投机。

尤其是聊到前朝,李季所知甚广,见解又独到,让谢延大呼相见恨晚,可知暮听到两人的交谈后总会提醒父亲。

自从几十年前,北契破关,覆灭前朝,将汉人贬为最下等人,还不许百姓再提及前朝。

她爹却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谈论这些忌讳的事。

“爹心里有数,从一个人的谈吐见地就能看出这人的品性,这后生言谈出众,谦谦有礼,品性绝对差不了。”

过了几日,李季身上的毒渐渐除清,知暮是想着该开口催他离去了,可她爹总说,“他身子还弱着,你等人家再休养几日。”

等他已能下地走动,这日她正在廊下的棋盘上落子,忽觉光线一暗,抬眼就看到他站在了身侧。

李季只瞧了瞧那棋盘上的走势,便道:“前朝国手李蔚老先生留下的残局,想不到竟被姑娘破了。”

她心下一动,自古善弈者,谁不渴望对手,听了这一句话她便知他定然也是个中高手。

那是李季首次见到她笑,虽是极浅,可眉目间的冷意都尽数融在了那上扬的唇角边。

“来一局?“她仰头望着他,轻声问。

两人的对弈从傍晚始,中途他唤了那叫何平的侍从来掌了灯,可等何平第二日清晨来看,两人竟还坐在廊下。

何平震惊不已,他家公子自年少时起就以棋艺卓绝而闻名,后来上京有名的国手都一一被他打败,多年来再未尝遇过对手,没曾想,如今竟有人能与他旗鼓相当。

这位谢姑娘,倒真不简单。

最后一局是平局,可李季眼中的光彩,比他以往任何一次赢棋都盛,那目光再看向她,底下便有藏不住的暗流。

知暮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起来。

可这山中的宁静,也结束在他们的最后一场对弈后。

那些人是在午时来的,伴着桀桀的脚步声,一队身着甲胄的官兵冲进了院中,为首的是个身穿官服的男子,北契的官服。

那人见到李季就跪地行礼,“下官救驾来迟,请郡王恕罪!“

知暮的脸刹那间冷了下去,她转头直直看向他,看到他扶起那官员道:“杜知府无须多礼,请起。”

淮州知府杜翰之。当初北契攻入淮州,便是他开城献了降书。

当李季看过来时,知暮已收回了目光。

北契入关后,贵族纷纷改姓汉姓,皇族姓元,若她记得没错,北契八大氏族之首的徒单家,便是姓的李。

她想过他会是什么身份,独独没有想到,他会是北契人,同她有家国之仇的北契人。

杜翰之是来接李季回淮州城的,谁料他却摇了摇头,含笑道:“你那淮州城里,多少人埋伏着想杀我,上次是我命大,这一次可不敢回了,我就在这儿等吧……”他顿了顿,“等那位从南边回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何况便是没有道理,杜翰之也不敢反驳。

于是就那样继续在庄子里住了下来,知暮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这人自己是赶不走了,他要留下她无可奈何,却可以将他视为空气。

她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李季心中也明白她的态度,汉人最重气节,记得年少时听先生说起前朝末帝投海,沿岸数十万民众殉国,他虽为北契人,也对此万分敬重。

便是她对他脸色再不好,他也不曾在意,只如从前一般,见了便与她问好,哪怕得不到应答,有时也同她说几句话。

“只是可惜了,”无人时,他拈着棋子低叹道,“生平第一次遇见对手……”

她却再不肯与自己对弈了。

杜翰之却对她十分戒备,生怕她也是逆党,会对李季不利,不仅让官兵将她监视起来,言语间也带着冒犯。

李季听到时便皱了眉道,“杜知府,谢姑娘是我救命恩人,烦请您往后对她客气些。”

杜翰之自然想不到他竟对这女子如此看重,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转了身去。

晨时,推开窗就瞧见那道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庭中晾晒药材,袖子被挽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肘,莹莹如有微光,此刻薄薄的晨曦洒在她衣衫和乌发间,似有光华笼在她周身,哪怕只着荆钗素裙,亦足以动人。

何平进来时,就看着自家主子失神地凝望着窗外,顺着那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那院中的人。

“主子若真是心悦这谢家姑娘,”他低声开口,“大可以将她一齐带回上京,这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想进咱们公主府,您身边却连位红袖佳人都没有。”

李季缓缓收回视线,淡淡道:“不是所有喜欢的事物,都要占为己有,她这样干净的人,我若因一己私心带她去上京那种地方,于心何忍……”

他说着,微微摇头,可眼底,却是一片难言的黯淡。


03

他在那庄子住了月余后,才收到御前的侍卫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已经从沅江渡船而归了。

这一次他离京,就是陪着北帝微服南下,如今北帝折返,意味着他也要回京了。

她出门采药,回来时已是黄昏,庄外值守的士兵明显少了,推门就见院中也空空的,远远只瞧见一人坐在石凳上。

仿佛是等了她许久,门吱呀一声响,他便蓦地抬了眼朝门口望去,正好与她目光相对。

她视若无睹,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却听到他突然启声道:“明日我便要走了。”

本想着装作听不见,却禁不住顿住脚步,停在了他的身侧。

“能遇上谢姑娘,是我三生之幸,”他低低道,“明日一别怕是再难相逢了,想必姑娘也不愿再与在下相见,往后山长水远,望姑娘珍重。”

他等了她数个时辰,心中有无数的话,也想过要对她说,往后若她愿意,随时可以去上京寻他,他欠着她的救命之恩,愿为她做一切事。

可等这一刻她真正站在身前,这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就这样彻底了断吧,免得自己心中藏着惦记,便也再难放下。

余生漫漫,不若各自安好。

这一晚,其实他根本没能睡着,所以外间一起喧哗声,他便豁然而起,正取了案上的佩剑,房门就被从外破开,几个黑衣人冲入,不由分说朝他杀来。

自北契入关后,陛下便仿着前朝旧例,设了讲武堂,让八大氏族的子弟们自幼在讲武堂里修习兵法剑术。

他是八岁那年去的,其余各家的公子们都瞧不起汉人的兵书剑法,独他最为刻苦,十四岁后就击败了作为师傅的当朝武举状元,从此年年夺魁,再无败绩。

他生平所感兴趣的,唯棋艺与剑术,皆是年少时便已登峰造极。

上一次是那些人在暗处,他为护何平被暗器所伤,这一次自然不会让这些人再有机可趁,那几人都是高手,却在他手下纷纷倒下,只剩了最后一个。

他正欲出手,就在那一刻,闻见了外头一声的惊呼:“爹!”

是知暮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无比凄厉,他心头一悸,被那人钻了空子,一剑刺进腰腹,他急着出去看她如何了,执剑回身一劈,那人便已倒下。

他出去时,她手握长剑,被一群士兵围在中间,身后是她父亲,手捂着胸口,指缝间血汩汩而出,瞧着已是活不了了。

一排架着连弩的士兵冲上前,正欲放箭,就听到身后一声怒吼。

“不许动她!”

献血染透衣衫,他却挥开众人朝她走去,谢延已倒了下去,她丢了剑跪在父亲身前,将自己的裙摆撕破,试图去包扎他的伤口。

他瞧着她一双手抖如筛糠,眼中有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谢延分明已经没了气息,她却一遍遍道:“阿爹,别怕,女儿救你,别怕……”

胸膛里的刺痛仿佛比腹上的伤口还甚,原来她的泪,是那样让人难以承受的东西。

他回身艰难开口,“杜翰之,她若有失,我要你抵命。”


04

等他再度醒来,已经到了淮洲府,因他之前那句话,杜翰之并不敢动她,只将人投入狱中。

谢延暗中向前朝逆党泄露他的行踪,又参与了他们的刺杀,虽已在当晚身死,可私通逆党刺杀朝廷勋贵,可是株连之罪,按本朝律谢知暮也是死罪。

“放了她,”他嘶哑着声音,吩咐杜翰之,“此事掩下不提,不得让陛下知道。”

“可郡王,”杜翰之踌躇道,“陛下已经知道了……”

北帝在他醒之前就已赶到了淮洲府,自然也知道了前因后果。

李季赶去时,他正亲自提审知暮。

“你既不肯供出那些未落网的逆党,那便独自领了这死罪吧,来人,拖下去!”

“陛下!”他冲了进去,跪在御前,“私通逆党的是她父亲,她并不知情,且当初她也救了臣一命,求陛下开恩,饶了她的死罪。”

北帝皱了眉,“便是她不知情,按本朝律,株连之下也难逃死罪。”

李季转首去看她,她身子摇摇欲坠,囚衣上处处是干涸的血迹,不知受了多少重刑。

圣意已决,若要救她,便是要触犯陛下。

“若按本朝律,皇室宗亲的妻眷可免受母家的株连之罪,她若是臣的妻子,便可免受株连,”他挺直了背脊,语带决绝,“前次陛下曾说,莫论臣看上哪家的女子,都会为臣指婚,君无戏言,臣欲娶之人,便是她。”

北帝惊怒之下,指着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竟被气得不轻。

“朕是那样说过,那是因为朕看重你,疼惜你!”北帝怒道,“你父兄皆为国捐躯,只剩你一支独苗,你虽是朕的外甥,朕却视你与一干皇子无异,可你如今,如今却为了一女子违逆朕,你可想清楚了,你若娶了她,往后再想得朕这般看重,却是难了。”

他却毫不迟疑,抬头定定答:“想清楚了,臣愿娶她,此生不悔。”


05

他终究还是带她回了上京。

北帝依言允他娶她为妻,却贬了他的职,从御前遣去了军中。

因此京中流言四起,都说他被汉族女子蛊惑,鬼迷了心窍,她在流言里成了妖媚的祸害,难听至极。

那时她在公主府中养病,当初受的累累重刑,抵达上京时只剩了一口气,他找了宫中太医来为她诊治,每日从军营里归来了就亲自守在病榻边,汤药不离,大半年后才好转起来。

他吩咐了府中下人,不许外头的流言落到她耳中。

在他年少时,父兄就已战死疆场,他母亲德宁长公主听闻噩耗后不堪打击,缠绵病榻几年后也撒手人寰,这么多年,他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如今的公主府里,她便成了主母。

可府上的下人们都知道,这位主母根本不管事,他们甚至没看见她同郡王说过什么话。

经过调理将养后,她的身子总算是慢慢好了起来,却伤了元气,总是病恹恹的,整日只待在屋子里,只有在天光极好的时候,会拿着书在廊下坐一坐。

唯一愿意踏足的地方是他的书房,只因那里有满架子的棋谱,许多都是古籍孤本,千金难求。

他曾多次想带她出去走走,她却始终不肯,上京是前朝旧都,如今的千里繁华之下,枕着的便是汉人那旧时的山河。

“若你不愿出去,尽可以到后园子里多走走,”他忍不住劝道。

他母亲生前受陛下敬重,公主府占地极大,庭园众多,景物绝佳。

知暮不为所动,他顿了顿,忽道:“你可知道,这里从前是什么地方?”

春晖脉脉,庭中一片静谧,她不回答,他便继续道:“是前朝的乌衣巷,王家在另一边,这儿曾是谢家的宅子。”

谢家的祖宅,她的根。

想来是他暗中查出了她的身世,原来这里就是父亲无数次提起过的地方,若非当初那场国难,这座宅子不会换了主人,她也应当会在这里长大,有大好的年华,更不会遇上他……

知暮的眼中终于有了波动,只听得他在耳畔轻轻道:“我自幼在这里长大,却从来不知,有一天竟会遇上谢家的女儿,知暮,原来我们还有这样的渊源……”

仿佛冥冥之中的天意,他与她竟然能相遇。

他望着眼前的庭院草木,看着她感伤的神情,声音低迷,“如果我是汉人,或你是北契人,我只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时机遇上你,那我们是不是,就能像寻常夫妻一样,恩爱白头……”

她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他,这世上哪有能成真的“如果”,又哪有能修改的前缘。


06

知暮有孕,是他们成婚后的第六年。

那时北帝龙体有恙,又将他召回了身边,对于知暮的存在,北帝还是有些不悦,却更加担忧他竟已近而立之年,膝下竟无子嗣。

“徒单家的嫡系如今就剩了你一人,合术,”北帝唤他北契名讳,“朕要对你父母有交代,你不肯纳妾,可若再无子嗣,朕便只能让你休妻了。”

他不肯纳妾,说到底也是担心府上有了其他女人,会让知暮受委屈,到时候若陛下真要他休妻另娶,她成了他的下堂妻,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住进她的屋子,她还是那样的性子,看似逆来顺受,实则是冷漠至极。

这么个人,虽然日日在身边,却依旧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她将自己的喜和怒都藏了起来,任何情绪都吝于给他,甚至连大夫诊出喜脉时,也只是那样淡淡的神情。

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可名状,恨不能梦里都笑醒,对她更是小心翼翼像对待件易碎的瓷器,什么时候都悬着一颗心。

可生产的时候,还是出了状况。

她当初元气耗损,底子太差,他在屋子外受着寒风守了整整一夜,在清晨时分才听到孩子的一声啼哭,身边的下人只顾着道喜,没察觉他手都在发着抖。

是个女儿。

他不在意男女,可为了她,他希望是个儿子。

来不及多想,婆子就出来说血止不住,怕是不好了。

那一刻只如魂飞魄散,慌得连话都说不出,产婆喂她喝参汤吊着,他亲自骑马去宫中请御医。

脑子空白一片,马蹄沿宫墙飞驰,惊落枝上残雪,天地好似一片寂然,余生仿佛都变得遥远无比。

等他带着御医回府,婢女含泪奔出来道:“郡王,止住了,血止住了……夫人没事了。”

他正下马,只觉膝头一软,就那样跪倒在了雪地里。

眼眶里涌出热泪,他早已不再年少,被时光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却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万般情绪上心,胸臆如此难平。

皆是为她。

去看她时,她正躺在床榻上,屋子里的血腥气重极了,她的面上却一丝血色都没有,仿佛一点生气都没有,只剩了鼻息间那游丝一缕。

握住她的手,他俯身轻轻吻上她的额头,看不够似的凝视着她静谧的睡容。

“让你遭了这样大的罪,是我对不住你,”他沙哑着声音低语,“往后你再如何对我,我对你也只有感激。”

是在有了女儿后,知暮对他的态度才开始好转,偶尔还愿同他说上几句话。

女儿的名字是她取的,叫燕慈,也是托女儿的福,他才能又瞧见她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虽然,那都不是给他的。

遭了那样一番凶险,他自然不愿再让她有孕,北帝便要他纳妾,又几度赏下美人,他不敢违逆,更要每月应付一般去妾室房中宿上几日,她也不在意。

公主府变得热闹起来,他却觉得身边更加冷清。


07

燕慈三岁那年,北帝驾崩,太子登基,也是自那时起,南朝开始出兵北伐,二十万大军横渡沅江,进攻江北之地。

战事激烈,新帝又优柔寡断,朝上日日炒作一团,唯有回到家中才能得片刻安静。

燕慈正跟着母亲学诗,细嫩的声音,背的一板一眼,远远就能听到。一见他回来就扑上来,小小一团抱着他腿,被他捞到怀中抱好。

知暮对女儿很是严厉,他却不然,对女儿宠溺得没了边。

“你这般惯她,是在害她。”她终于忍不住,同他开口。

他眼神一黯,“我总怕,往后没有再多的时间陪她……”

她没说话,看着院墙外,天高云淡,可其实外面早已是风雨千樯。

忽听得他在耳边低声叹道,“这天下,怕是太平不了了……”

如他所言。

烽烟一起,就蔓延开去,从此北地的战火就再未停歇。

新帝懦弱,根本镇不住朝中局面,北契入关这短短几十年来,根基尚浅,都是靠着先帝的雷霆手段,可一旦龙椅上换了君王,君臣离心,尤其是那些汉臣们,早生了反意,勾结南朝里应外合。

那两年里,一次次的败仗,传回的战报里,就难得听到什么好消息,南朝的军队,就那样一点点地,逼至上京。

城内流言纷纷,知暮也听闻了不少,如今谁都明白,北契已是无力回天。

李季已有多日不曾回府,连女儿都开始担忧地问她,爹爹为何总不回家。新帝命他守城,他这些时日便都是在同枢密院那些大臣们商议对敌之策。

终于等到他回来,已经是夜深了,却是回来让何平收拾行李。

“去哪儿?”她神情凝重。

因多日操劳,他的眼中布满血丝,面上是掩不住疲惫,“上京必是守不住了,我得留在陛下左右,你们先去北边等着我,免得阿慈被吓着。”

她点了点头,心里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燕慈已经被惊醒了,被嬷嬷牵着进来。

他的神色有些怪异,眼中竟然有隐约的泪光,那时候知暮还不明白他真正的打算,也并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分别。

燕慈知道要离家后不愿上马车,非要跟爹爹在一起,他将女儿抱起来,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声音里都带着了酸楚。

“爹爹会照顾好自己的,燕慈要陪着娘亲,替爹爹照顾你娘亲。”

护送他们的护卫都是他从禁军里挑来的,何平自然将一切都打点好了,金银细软还是日常所需,一应俱全。

车夫欲挥鞭时,她突然扬起车帘从里头探出了头来。

“李季,”她唤他,“你,你当真会来与我们汇合?”

他猩红着一双眼,却微微笑了起来,答非所问,“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给你的了,知暮,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你和阿慈平安,我才心安。”

他为她放下帘子,又让车夫启程,马蹄声响在耳侧,知暮怔怔地坐在车内,却不敢从车窗去回望一眼。

她知道他一定就在身后,一定是那样孑然立在夜色里,目送着马车的离去,她不敢去看。

一眼也不敢……


08

上京是在两日后破的。

那时知暮带着女儿在疾驰赶路,何平故意挑着密林小径走,绕开了沿路的所有城池。

她并不知道京中情况如何,可连日的赶路,问何平去往何处他总支支吾吾,她的疑虑越来越深,最后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方向并不是往北。

“你实话告诉我,”她逼视着何平,“我们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那会儿他们早已远离上京,再也回不去了,何平想了想终于说了实话:“淮州府。”

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惊诧,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如今不过证实了她的猜测而已。

更多的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不去淮州了,调头。”

何平似料到她会如此选择,“主子留奴才留了句话,让奴才转告夫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主子说,于夫人而言,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弃子,夫人善弈,应该知道弃子就当弃。”

知暮周身一震,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何平,喃喃道:“他知道……他竟知道?”

何平缓缓点头,“从夫人出入书房起,他就知道了,主子说,夫人是为那些消息才愿留下在他身边的,夫人要的东西,他都愿给。”

难怪,难怪有些消息她不费力就能找到,但如军中作战图和上京的守备布置这些,她始终不曾在他书房中见着过。

她留在他身边,的确只是为了得到些消息传给南朝,原来他一早便知道了。

他一直只是想要一个家,哪怕顶着忤逆北帝的风险,也想要守住这个家,而她只是将一切视作为了换取所求而付出的代价,可他还是愿意陪着演着这一场戏,对她露的马脚装作视而不见。

清醒是最痛苦的东西,而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最清醒的人。

她忽然明白了那日他说的那句话,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给你的了,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北契已败,上京若丢了,他只能护着新帝北上逃亡,往后枕霜宿雪,再无片刻安宁,他让何平送她和燕慈去淮州,去她曾住的那座庄子里隐居,便不用跟着他担惊受怕,受乱世流离。

她是汉人,他是北契人,本来就是殊途,如今不过各还本道。

这世上多少分离,他们不过是其中之一。

“主子还说,”何平忍着泪意道,“他欠夫人的,只有来世能还了,可想来若有来世,夫人也定然不愿再遇上他了,只愿夫人将他彻底忘了,为了阿慈小姐,也要好好珍重自己。”

知暮垂着眼,却连泪意都没了,唇边是若有似无的苦笑,“他果然做了最好的安排,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


09

因为当初生燕慈时伤了元气,后来知暮的身子也不太好,她同女儿一直隐居在淮州城外那宅子里。

南朝打败了北契,一统江山,汉人终于又重新成了天下的主人。

大约七八年后,有谢家人找了来,当初前朝败落,谢家人四散凋零,其中一脉南渡,后跟着南朝北征,多年经营后又恢复了谢家旧日的声势。

算起来,新的家主是知暮的侄子辈,寻到了她的踪迹,也知当初她为南朝传过不少消息,便想将她们母子接回京中乌衣巷里的谢宅中。

知暮却拒绝了。

那座宅院里,有太多关于那个人的回忆,那些她不愿再记起的回忆。

李季死在上京被破的半年后,那时他随着北帝已逃到了最北边的煌城,再往北就是依兰山,越过依兰山,汉人就再追不上了。

于是他率着三千残军死守煌城,竟将城外的五万汉军挡了十日之久,为了让北帝能成功逃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后战死于乱军之中。

听闻他手持长剑,杀敌数百人,最后长剑卷刃,周围的汉军竟无一人敢再上前,可纵有天下无匹的剑术,有万夫莫当的英勇,也抵不过那样悬殊的兵力和无力回天的国运。

其实那一晚的分离,他早就知道再无重逢之日,想必也做好了舍身成仁的准备。

谦谦君子,国士无双。

他这样的一个人,若非生不逢时,又是敌国外族,本该是有灿灿声名流芳后世的。

因被疾病所苦,知暮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过世了。

燕慈从夫家赶去时,何平已将后事都安排妥当了,她在墓前哭得力不可支,何平去扶她,哽咽着道:“对夫人而言,这是解脱,医者不自医,她受病痛折磨已经够久了,更何况……如此,她就能彻底忘了。”

燕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个母亲要忘的人。

母亲生前,周围的人都不敢提起父亲的名字,她也对他的生平一无所知。她及笄那年,何平交予她一口朱漆木匣,说是她父亲当初嘱咐,等她长成后要交到她手上的。

那是父亲特意留给她的东西,并非珠玉宝石,而是几卷棋谱和一条剑穗。

她并不解其中之意,何平却红了眼睛,颤声道:“这是他一生的骄傲,是他心中最重的东西。”

她辗转一晚,第二日终于忍不住,在母亲面前开口问了父亲,想知道有关他的过去,知道他曾陪在她们身边时的点滴。

“我已经将他忘了……”母亲缓缓开口,将目光投到极远的地方,目光苍凉得仿佛望透了那漫漫余生。

她真的忘了他吗?

燕慈想起她时常孤身一人坐在檐下,身前摆了一盘棋与自己对弈,就那么长久地坐着,仿佛可以坐上一辈子。

可她从来不曾见过母亲将棋下完过,年幼时以为母亲是解不开那棋局,后来等她参透了那些棋理,才明白。

原来,她只是在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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