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全烂尾,《长安十二时辰》的野心与无奈

这个夏天仿佛和神剧相克,一部《权游》打头,一部《长安》殿后,开场有多绚烂,落幕就有多遗憾。烂尾,这个只属于顶尖作品的绝症阴魂不散,让观众的情绪从精妙的剧情和讽刺的现实两个层面激荡又悲伤。

不过凡事都怕比较,相比于至今不打算看,以后也不打算看的《权游》大结局,《长安十二时辰》的结尾只能算是不完全烂尾,虽然有种种线索没有交代清楚,但也算晚节得保,崩坏的没有太难看。而这部剧崩坏的尾声或许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在突破与妥协无数次的折中后,平静的完结也算是一个胜利吧。

【1】 一场春梦忆长安

长安这个词,无论是从发音还是寓意来说都体现出汉字与汉语的优美,而千百年来,尤其是唐代以降,加诸在它身上的种种华丽而飘渺的意象持续的撩拨着许多中华儿女的心。在近代晦暗的国运和苦难的现实面前,在现当代风起云涌的世界潮流中,我们需要一个坐标来为不安、怀疑的心指引方向。汉唐盛世,如梦长安便是最佳人选。长安,就好像是中国人心中的一场春梦,热烈而迷幻。

不过中国的古装剧对于历史的还原一向很差,清朝之前的题材在建筑、服饰、器具上的槽点难以计数。看着日本的大河剧里那考究的造型和装束,中国观众的目光里满是艳羡的神情。在我刚开始接触汉服的2011年前后,疯狂补习服饰知识的网友除了翻古籍、拍文物、找报告之外,搬运日本的时代祭图片和电影截图也是一种常见现象。那部《大佛开眼》的截图在汉服吧里隔几天就能翻到,那时的吧友满怀憧憬,常常问: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一部细节如此到位的古装剧。

好在那一批种下了汉服种子的人已经走向了各行各业,用自己的行动和思想和声音改变着现状。这部剧的服饰妆容就有在汉服同袍中知名的“中国装束复原小组”的参与。当我看到《长安十二时辰》前几分钟的画面后,我知道,我们当年期待的那部剧终于出现了。

不完全烂尾,《长安十二时辰》的野心与无奈

(一般来说,唐代的圆领袍领缘很窄,而且多与袍身同色。底下的中衣也为圆领,少露或者不露出,袖口多为窄袖或中袖。广袖圆领袍下衬交领中衣的形象多为宋代以后,在宋代诸帝画像中便能清晰看到。)

从服饰到妆容,导演和剧组把那一场残存于壁画、古籍,飘荡于思绪中的梦织成了现实。还需要系结的黑色幞头是它本来的模样,圆领缺胯袍的暗纹在太阳下若隐若现,联珠纹、对兽纹充满西域的情调。半壁短襦搭配裤装云袜的林九郎,让人明白古人日常并没有想用广绣长袍来当拖帕。挽发着男装的檀棋,身着圆领袍腰佩蹀躞带,手握唐横刀的张小敬都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李必的发簪拓宽了普通大众对于道教装束的认识,而士兵的铠甲更是至今为止最佳的复原,而且很有可能在以后的多年里仍然是。

不完全烂尾,《长安十二时辰》的野心与无奈

除了这些服饰妆容的细节,剧集还生动的展现了长安市井的生活图景。在西市前排队的商旅,坊院里的理发店,街边的小馆子,还有灰色地带——地下城,以及那些角色口中的长安日常,导演用比较丰富的细节让长安重新复活了一天。这种复活不是仅仅盯着大明宫的金碧辉煌,而是寻常巷陌里的烟熏火燎。那些奔波在长安大街小巷里讨生活的人像极了现在早上挤地铁,中午为了外卖满减凑单的普通人,守护这样一个活生生的长安,不仅是张小敬的愿望也是观众的愿望。

【2】 大唐的平行时空

描绘长安生动的一天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但却并非是这部剧野心的全部。从小说到电视剧,从文字到影像,成功的基础在于精良的服化道,而成功的内核则是优秀的故事本身。

马伯庸的小说缘起于知乎上一个关于刺客信条若是发生在中国该怎样的脑洞,而脱胎于小说的剧集则将赋予了这个天马行空的故事以血肉。这个故事的舞台已经打造的很逼真了,各色人物都能在历史上找到原型。但既然是一次最狂野的脑洞大开,那肯定不是《唐书》里本纪世家列传人物的大串烧。而是在看起来最真实的、古老的长安发生的最不可思议的、充满现代性的故事,介于戏说演义和架空之间,有一种类似于《高堡奇人》的平行宇宙之感。不知道是出于规避审查还是什么原因,剧中的人物名字在配音和字幕制作时都被换过一轮,明明看嘴型听发音是王忠嗣,字幕里却是王宗嗣。

逼真的场景保证了观影的代入感,而全新的故事则避免了剧情重复传统演绎的套路。可以说《长安十二时辰》既能够脚踏实地,当需要时也可以天马行空,例如剧中的望楼传信系统、大数据推演等。而要在这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历史环境里写出新的世界确实太困难了,好在电视剧有马伯庸的原著作为基础。

追着剧集更新饥渴难耐的观影很容易陷在局部之中,而看完48集之后才能明白,这部剧绝非像玩游戏那样惊险刺激,而是有着相当的思想性。

不完全烂尾,《长安十二时辰》的野心与无奈

说起来上元节当天笼罩长安的恐怖袭击威胁只是表象,剧中的幕后主使徐宾熟稔大数据推演,身为八品吏员有着自己的宏大的政治抱负。而在玄宗宠信右相,放任其对太子的政治打压中,朝堂分裂为两派,右相权势通天。从高层的撕裂与斗争到边塞战争的巨大损耗,再到底层土地兼并、租庸调税制和府兵制崩坏,整个唐朝国家机器的运转出现失灵的危机。徐宾洞察到这些社会问题,寻找到各个阶层的“受害者”或者“不满者”,例如在政治斗争中失去亲人的何孚,在边塞战事中因高层不作为而被抛弃的第八团幸存者闻无忌、龙波等人,以及对自己助长帝王奢靡行为感到愧疚的毛顺。徐宾抓住每个人,每个群体对朝廷的愤恨和不满,推动他们结成一个连环,以境外灭国遗民的复国恐怖主义行为做掩护,以毛顺为内应,以何孚为烟雾弹,以龙波作为主要行动人,让其对玄宗实行精确袭击或者绑架。可以说这一切都在其大数据的算计之中。

而张小敬这一条线除了带领观众以第一视角感受长安的烟火,在前半段剧情中扰乱大家的注意力之外,还担负起补充徐宾形象的重任。正是因为有像张小敬这类对长安怀着纯粹的热爱的人,拯救他们才能显出徐宾在精明算计和疯狂的恐怖主义行为背后的朴素动力。

张小敬、龙波和徐宾这三个人物大致对应了本剧的三个层次,怀着对长安淳朴热爱的张小敬选择按捺住内心的血性与愤怒,在为闻无忌复仇之后选择束手就擒。龙波和他战友在遭遇现实的重击之后抛弃了曾经的理想与热爱,选择了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向朝廷向皇帝复仇。徐宾看似操纵着一切,为了改变现状铤而走险,想要拼接迎驾之功晋升权力中心,然后推动改革。然而他们的悲剧之处就在于,张小敬没能保护得了他的战友闻无忌,也没能保住闻染的女儿,更是在一路追查的过程中失去了数名兄弟。而龙波这一条线的诡吊之处在于满腔的复仇怒火在最后莫名其妙的不了了之,观众看得如同一记重拳打在了空气上,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憋出内伤。而徐宾这条线虽然也说得通但更像是临时抓来顶包的,前期对何监种种行为的描写已经把他当作刺杀林九郎的主谋,或者同谋了。更何况徐宾差点被陆三掐死,难道这种失误纯粹是为了扰乱观众视线吗?而在原著中何监就是大BOSS,剧中改为徐宾,从小说到电视剧角色的改写上,转变的并不自然。

从41、42集开始烂尾的声音陡然高涨,回过头去看,很有可能是在剧情行进到景寺暗杀行动之后节奏突然放慢导致的。从前期飞车追逐的紧张刺激变成了隔几集便大量回忆的小碎步,观众一边喊着注水一边沉浸在关于第八团的悲剧故事中。当第38集用一整集的回忆拼上了第八团故事的最后一块拼图之后,观众的注意力便从前期对于长安烟火气的喜爱和同张小敬一同跑酷的担心中转移到了对第八团遭遇的悲伤和同情之中。而且随着繁华表象下黑暗的揭露开始,观众对于守护长安的兴趣逐渐减淡,弹幕里不时出现“长安不值得”“让龙波炸了吧”等字样。龙波的行动逻辑已经完全得到了观众认可,而这个时候的张小敬跑出来却白白让闻染送了人头。面对害死兄弟和亲人的敌人,观众更喜欢龙波那样同归于尽的复仇。相较之下,身负死罪还在体制内艰难周旋的张小敬则更像一个猪队友。

张小敬对于长安的爱太深沉宏大了,宏大到让他失去了血性和愤怒,失去了选择绝望的可能。他也想一走了之,但是一通不退鼓之后,他还是留下来了。以常理来度之,张小敬这个角色在当时处境下有多艰难,观众就有多失望和难以理解。

当然,总体来说《长安十二时辰》依旧是一部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优秀作品,如果说它烂尾了,很大一部分责任必须要归结于它在一开始给自己设定的高标准之上,惊艳的开场把后续和结尾衬托得潦草和无力。

不完全烂尾,《长安十二时辰》的野心与无奈

【3】 历史是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依托于历史背景的艺术创作还有另一个难以规避的障碍——历史事实。故事既要戏剧性十足,最终的走向和结局又不能太偏离史实。

历史已经发生,后人无法改变结局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来探讨背后的动因和细节。这些事情历史学领域的学者在思考,艺术家和普通人也在根据自己的认知给出解释。虽然近年来的穿越网文不乏回到过去逆天改命的情节,但这些作品可能更加执着于一个理想的结果。我们站在几千年历史的末端,就像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回想起他的一生,遗憾于曾经在人生节点没有做出最佳的选择而耿耿于怀。既然可以改变一个朝代的命运那是否可以把所有的故事都变成完美结局呢?

而马伯庸曾说过他的创作理念不是改变历史和穿越,而是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重叙人生,在正史文本没有记录到的细节里衍生出传奇的故事。他以当代的手法,用等同于平视的视角在自己的书中赋予了历史角色新的生命,如同调整装备重开一局游戏那样。从剧中的朋党之争、边塞战争、税法改革等情节来看,对于安史之乱前夜的唐朝景象,他在不断的提问,并试图通过角色的行为给出答案。

不完全烂尾,《长安十二时辰》的野心与无奈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作品没有开过上帝视角,他毕竟站在21世纪的今天,坐拥着易于获取的历史学和考古学材料和成果难免受到影响。在《长安十二时辰》里随处可见他以上帝视角故意抛给观众的历史彩蛋,并且还赋予了那些角色以超越历史环境的自我意识。剧中的危机与问题,人物的行事逻辑和性格与其说是再现古人,不如说是映照今人。

但无论如何,历史的高墙就矗立在原野上,虽然可以闪转腾挪、窥探内心,但终归是要从唯一的关口通行。

《长安十二时辰》如同戴着镣铐跳舞,不但从创作理念上要遵循马亲王自己的标准,在可视化上也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并且基本保证了剧情逻辑的自洽,能够做到这些已经是一种超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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