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牘未銷文人氣——讀建群師兄《裁冰堂詩詞選》


公牘未銷文人氣——讀建群師兄《裁冰堂詩詞選》

師兄徐建群以新著《裁冰堂詩詞選》見賜。捧讀間,我的思緒不由得回到黃河之濱的蘭大校園裡,榆葉梅開,丁香馥郁時節,恍惚間仍在聆聽建群兄的教誨。一轉眼三十年過去了,真是時光如電,韶華似夢呀。

建群兄是江蘇武進人,出自毘陵徐氏。武進是人才薈萃之邦,清代的大經學家劉逢祿、清末的趙烈文、趙鳳昌是此地人。我要特別點出這三人,是因為他們和我的故鄉湖湘頗有淵源。劉逢祿非常欣賞邵陽籍的魏源,趙烈文是湘鄉籍曾國藩晚年最為信任的幕僚,趙鳳昌在“庚子事變”時,策動新寧籍的兩江總督劉坤一,聯合張之洞、李鴻章等人,不奉來自京師之亂命,以“東南互保”為帝國保住了一線生機。當然,武進還有我最喜歡的清代詩人黃仲則。黃仲則的氣質和文風,太不像清代人,把他放到唐代詩壇的群星中,亦不會顯得黯然失色。建群兄也很喜歡這位同裡詩壇前輩,他在《讀黃仲則詩有感》:

雄風筆底但空行,潦倒江湖任點評。

信是詩人心最苦,古今同愛一書生。


建群是我蘭大中文系師兄,高我一屆。不僅僅是進校時間早於我而天然具有“師兄”的名分,他對我在諸方面有幫助、提攜、教導,可算不折不扣的師兄。

我1989年9月中旬進校,他是第一批來主動關心我的師兄師姐。大概看到我尚可造就,他建議我做學生幹部,向黨組織靠攏。如果用官方的政治標尺來衡量,建群兄應該算影響我最深的幾個人之一,我的檔案裡寫著他的大名,因為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我至今不避諱別人知道我是一名黨員,每個人應該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歷史。我也承認當初入黨的動機帶有幾分樸素的功利,農家孩子沒有什麼門路,總想到入了黨,對就業有幫助,進京、進黨政機關會優先。有人知道我是黨員時露出驚訝神色,說你的好些文章有些“右”呀?怎麼就成了黨員?我回答說,有什麼奇怪的?1957年所反掉的黨內“右派”也不少,而且與黨外“一視同仁”。——當然,這是戲謔之言。我後來人生道路的選擇,辜負了建群兄的期望,人到中年以後,我和體制愈行愈遠。

建群兄對我另一大影響是引導我成為書法愛好者。我剛進大學時,字寫得尚可看得過去,也是就結體而言,沒有臨過帖,對毛筆的用筆毫無概念。建群看過我的字後,告訴我要認真臨帖,要講究用筆。我聽從他的建議,買來字帖和筆墨,練習了一陣,有所長進。但我性情浮躁,羨慕窗外熱鬧的世界,坐不住,臨池一曝十寒,不能持之以恆。我大學畢業時,建群兄送給我一方洮硯,隨我在北京搬了好幾會家,一直使用著。

建群兄於1992年夏天畢業,留在甘肅省文化廳,後來調到省委更重要的部門。他留蘭上班的地方離學校很近,出西校門北走數百步,經過盤旋路向西再數百步,就到了他的辦公室。我大四那年,晚上常去他的辦公室叨擾他,他還是單身漢,晚上留在辦公室用功。對我的就業問題,他很是關心,提過很多建議。我印象特別深的是,當時打長途電話實在太難了,而他的辦公室有一部電話可以打長途。我在那裡給北京的要人單位打過幾次長途,瞭解情況,推介自我,後來順利進京了。

在大學讀書時,建群兄就酷愛古典詩詞。對中文系學生來說,這也是本分,但那時候多數中文系學生,對古典詩詞停留在背誦、賞析、應考的層面,像建群兄那樣從中學開始就創作舊體詩詞的,少之又少。我記得建群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是著名的古典詩詞欣賞大家林家英教授,他的論文得到林教授的高度評價。

好了,閒話少說,還是回到這部詩詞集吧。


公牘未銷文人氣——讀建群師兄《裁冰堂詩詞選》


今人如建群兄這樣,堅持舊體詩詞(亦有人名之為“國詩”)達四十年年之久,實在太不容易了。誠然,詩歌如《尚書》所言“詩言志”,或如孔子所說的“興觀群怨”,其最重要的功能是表達情感,抒發情懷,這是人本初的需求。人有表達的慾望,但是一種文體的興起與盛行,必定與時代大有關係,僅僅滿足人情感表達的需要遠遠不夠,必須有“當世之用”,即有現實的作用。中國號稱詩的國度,詩歌興盛三千年,其原因就是在不同時期,詩歌皆有用。除了個人情感表達的需要外,從周朝開始,詩歌成為中國上層社會交際的必需,“不知詩,無以言”,周代從天子朝會到諸侯、大夫宴飲,必引用《詩經》答問,演奏《詩經》佐酒。到了唐代,詩歌的交際範圍更廣了,結交朋友,拜見權貴,呈上自己的詩,幾乎是一種見面禮,我們今天讀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應酬之作。王維謁玉真公主,李白會韓朝宗,皆是以詩為媒介。科舉興起以後,這個“高考指揮棒”更是強化詩成為士人必須的本能。唐代的詩賦取士自不必言,即使是明清兩代專重八股,但必有“試帖詩”一場,不會作詩,就不能做官。所以在1905年廢科舉之前,讀書人做格律詩,幾乎和現在會操作電腦和智能手機一樣平常,這是起碼的生存技能。

今天,情形大不一樣,舊體詩詞只是一種教育學生了解傳統文化的一種素材,對絕大多數人包括知識分子而言,欣賞舊體詩詞乃至創作舊體詩詞只能成為個人愛好,與社會交際、利益獲取幾乎沒有關係。誠如建群兄在此書《後記》中所言:“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下,寫作詩詞應該是件很私人化的事情,求名求利多半不靠譜。”

詩詞創作失去了社交和求名利的功能,就將失去了眾多讀書人趨之若鶩的動力。以古代人交友而言,大約有三個層次或方式,曰酒食徵逐,曰詩詞唱和,曰提攜幫助,多數時候,這三者兼而有之。如李白在開元年間和天寶年間兩次入長安,他以詩歌為敲門磚,結識了賀知章、張旭等名流。他們雅集於酒宴之上,酒酣時互相以詩歌贈答。清代俞樾參加會試,取得“貢士”資格後在保和殿參加複試,禮部侍郎曾國藩在閱卷時特別欣賞俞樾的試帖詩中首句“花落春仍在”,那場考試俞樾被取為第一名。曾氏的知遇之恩使俞樾銘記終身,將自己的書房名為“春在堂”。

顯然,今天舊體詩(新詩也一樣)完全失去了這種考試、交際、幫助晉身的功能。雖然一些舊體詩創作者也以“別友人”“贈友人”為題,建群兄這本詩集中亦不少,但這種以詩贈人多是單向度的,或者是少數舊體詩愛好者一種小圈子的行為,不對社會生活產生影響。如此,舊體詩詞的創作者幾乎完全是出於興趣愛好,個人的情感表達需要,要耐得住寂寞。

我於詩學用功甚少,自己不會創作格律詩詞,讓我來評價建群兄詩詞的藝術水平,大概只能是盲人摸象,言不及義。不過,好歹忝為建群的同門師弟,雖不能窺其堂奧,但或可說出一些粗淺感受。我讀完《裁冰堂詩詞選》,最深的感受是建群的詩詞“詩味濃”。什麼是“詩味”,那可是一個大題目,不想就此展開。總體而言,詩詞是一門用語言營造意境的藝術。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其於《二牖軒隨錄》中說:“言氣質、言格律、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格律、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隨之矣。”

境界為本,以此可分高下。舊體詩詞創作當然要講究對仗、平仄、用典和字詞之雅馴,但這些只是手段,不是創作出好的詩詞的充分條件,甚至也不是必要條件。那些僅僅只追求押韻的“老幹體”且不論,即使是清代一些大學者師法“江西詩派”,在字句錘鍊上頗下功夫,格律、用典上很是講究,但寫出來的詩,讀起來不美,不能給人以心靈上的觸動,其意境不佳也。相反,許多流傳後世、三尺童子能背誦的名詩,用字明白如話,猶如民歌那樣通曉。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如“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人征戰幾人回”..........不勝枚舉。

2010年建群讀清末民初的詩僧、佛教界領導者寄禪法師(法名敬安,亦以“八指頭陀”行世)的詩有感而賦:

屬意在紅塵,詩偷鬢角春。

偏深文字障,何苦做僧人。

這既是對寄禪的感喟,何嘗不是詩人的夫子自道?寄禪是吾湘前輩,是一位具有天賦與“別才”的詩人。年少時因父母亡故而失學,替人做牧童。據其詩集《自敘》言:“一日,與群兒避雨村中,聞讀唐詩,至‘少孤為客早’句,潸然淚下。”出家為僧後,有一年他到了岳陽,陪著一位舅氏登上岳陽樓。文人雅集,分韻賦詩,寄禪法師望湖光粼粼,一碧萬頃,口吟了一句“洞庭波送一僧來”,此句被廣為傳頌。自此,法師於詩道一途,尤為用力。如他自己所言:“然以讀書少,用力尤苦,或一字未愜,如負重累,至忘寢食。有一詩至數年始成者。”

這種“文字障”,建群兄也有呀。今天的公文寫作,已與傳統公文相差太遠,漢語之美感,可曰蕩然無存。本人曾充公牘寫作數年,深知此道之難,許多時候,必須有意識地對文字美感進行戕害。建群兄入公門近三十年,案牘勞形,可想而知。也可以理解為建群兄用詩詞創作來對抗公文寫作但對性靈、美感之腐蝕。在古代為官,同僚中且不說正途出身,即便是捐班出身,大多數是有秀才功名的,詩詞創作是基本功。同僚之間擁有交際的共同話語體系。而今不然,若有人還在公牘之外保留著詩人氣質,文士情懷,不知疲倦地從事詩詞創作,大約會被視為“另類”的。

建群兄的詩詞,有兩類尤其使我觸動。

一類是抒發其家國情懷和落拓之思的。中國古代士人為官,除了謀生養家外,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家國情懷做支撐,從建群兄的詩詞可窺其賡續了這種傳統。如其2010年所作《掛職期滿有感》(應該是在某縣任縣領導)“其一”雲:

兩年俯首太尋常,事業無成但熱腸。

許國豈將名利計?平生恥作假文章。

2013年,建群兄讀陳寅恪先生《憶故居》(中有名句“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有感步原韻而賦:

志士由來守義方,謾將謀略暗中藏。

一生期許隨流水,半壁江山對夕陽。

才嘆人心輕黑白,更驚塵世重炎涼。

恨他群醜旁門入,大道如歸烏有鄉。

一個以讀書明理自勵的人,人到中年,若不願同流合汙,仍然保持某些敬畏與自尊,不管經商還是為官,大多會有落寞孤獨之感。

第二類詩詞是詩人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建群兄在美麗而富庶的江南長大,負笈隴上四年,成績優秀,表現突出。他畢業時我在唸大三,總以為他要麼去京滬就職,要麼回到江南的蘇錫常,而他留在了甘肅。我大學畢業後因回蘭州公幹,與建群兄有幾次見面。我想問他為什麼決定留在西北,不想老家嗎?但覺得這個問題對他有些不敬,便話到嘴邊嚥了下去。讀完這本詩集,我覺得答案都在裡面了。

如2000年2月所寫的《酬友人見寄》:

十年萍寄近沉淪,感慨良多自短吟。

日暮行經河北岸,秋高望斷隴頭雲。

歸心切切情千里,樹色蒼蒼月半輪。

欲問今生何處老,江南風物最銷魂。


2006年4月所寫的《春日》:

山近黃河遠,穿行靜默中。

新春垂柳綠,微雨小桃紅。

花落直如線,鳥飛輕似風。

金城三月景,可與故園同?


2010年所作《觀閤家歡照有感》:

對鏡應傷兩鬢斑,相思無語到鄉關。

雙親白髮多於我,慚愧青春負隴山!

男兒處處皆可為家,而遠離故土落戶他鄉,最能引發為人子者愧疚之情的是不能在家鄉奉養雙親——尤其是家鄉遠比自己宦遊的他鄉富足、安定,老人很難棄鄉就養於兒女所在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於建群兄而言,到底是青春辜負了隴山,還是隴山辜負了青春?或者兼而有之?

能在心中,在詩詞中,為江南留一個位置,是一件美妙而略帶傷感的事。

且愧且敬,寫下這些文字。願詩詞的滋養,讓詩人永葆青春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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