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和别人混在一起时,我向往孤独。
孤独时,我又向往看到我的同类。
但解除孤独毕竟只能靠相爱相知的人,其余的人扰乱了孤独,反而使人更感孤独,犹如一种官能,因为受到刺激而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孤独和喧嚣都难以忍受。
如果一定要忍受,我宁可选择孤独。
3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
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
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快乐。
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
对于灵魂空虚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4
学会孤独,学会与自己交谈,听自己说话,——就这样去学会深刻。
当然前提是:如果孤独是可以学会的话。
5
心灵的孤独与性格的孤僻是两回事。
孤僻属于弱者,孤独属于强者。
两者都不合群,但前者是因为惧怕受到伤害,后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超群卓绝。
6
孤独是因为内容独特而不能交流,孤僻却并无独特的内容,只是因为性格的疾病而使交流发生障碍。
8
越是丰盈的灵魂,往往越能敏锐地意识到残缺,有越强烈的孤独感。
在内在丰盈的衬照下,方见出人生的缺憾。
反之,不谙孤独也许正意味着内在的贫乏。
10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
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独中,例如牢狱和疾病之灾,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
强制的孤独不只是造成了一种必要,迫使人把被压抑的精力投于创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狱或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的,而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条件。
不过,对于大多数天才来说,他们之陷于孤独不是因为外在的强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气质。
大体说来,艺术的天才,例如卡夫卡、吉卜林,多是忧郁型气质,而孤独中的写作则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
只是一开始作为一种补偿的写作,后来便获得了独立的价值,成了他们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
另一类是思想的天才,例如牛顿、康德、维特根斯坦,则相当自觉地选择了孤独,以便保护自己的内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地专注于意义和秩序的寻求。
11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而且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
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
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
今日的许多教徒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宗教体验,一个确凿的证据是,他们不是在孤独中、而必须是在寺庙和教堂里,在一种实质上是公众场合的仪式中,方能领会一点宗教的感觉。
然而,这种所谓的宗教感,与始祖们在孤独中感悟的境界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精神视野就未免狭隘。
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缺陷。
12
那些不幸的天才,例如尼采和凡高,他们最大的不幸并不在于无人理解,因为精神上的孤独是可以用创造来安慰的,而恰恰在于得不到普通的人间温暖,活着时就成了被人群遗弃的孤魂。
13
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完全孤独。
天才的孤独是指他的思想不被人理解,在实际生活中,他却也是愿意有个好伴侣的,如果没有,那是运气不好,并非他的主动选择。
人不论伟大平凡,真实的幸福都是很平凡很实在的。
才赋和事业只能决定一个人是否优秀,不能决定他是否幸福。
我们说贝多芬是一个不幸的天才,泰戈尔是一个幸福的天才,其根据就是他们在婚爱和家庭问题上的不同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