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為什麼“每事問”?

外國人學中文,最難理解的,當屬中國人的“明知故問”了。比如打招呼,中國人明明知道對方在做什麼,偏偏還要再問上一句“散步呢?”“買菜呢?”“回家啦?”,諸如此類,常讓外國朋友大惑不解,不曉得中國人為什麼愛講廢話。這種打招呼的方式,絕非一個“你好”能夠代替,不僅老外費解,恐怕現在的年輕人也覺得有點怪怪的吧?

孔子為什麼“每事問”?

有時,無用是大用,廢話也有它的用處。你在做什麼,我當然知道,但我還是要問一句,說明我看見你了,注意到你了,以表達我對你的關心。這是目中有人,心中有人。以此類推,長輩問小輩“談朋友了嗎?”“一個月多少錢?”,也並非有意冒犯,而是為了表達關心,或者乾脆是為了避免“尬聊”,隨便問問而已。如果你覺得侵犯了隱私,那很有可能是誤解了人家的好意。

中國文化追求“親”,如果一句話把人說得很近,那是聊天的高手。會說話的人,不作高深語,慣說家常話,無外乎噓寒問暖、飲食起居之類。在文學裡,也是這樣,最深沉的情感反要用最平實的話來表達,《古詩十九首》寫思念戀人,臨到最後,竟是叮囑對方“努力加餐飯”,如此樸素,卻格外動人。讀過《觸龍說趙太后》的人,都佩服觸龍說話的本領,他的秘訣也是聊家常,又是問飲食,又是問身體,接著又談兒女瑣事,不動聲色地說服了正在氣頭上的趙太后,挽救了國家的危機。

在我們的政治文化裡,各級領導下基層時,也愛掀開鍋蓋,問問吃得怎麼樣,坐在老鄉家裡,問些柴米油鹽的問題。天下之道,論到極致,不過是老百姓的柴米油鹽,看似家常,卻事關民生大事。這是很好的工作態度,俯下身來,當一當“小學生”,民眾覺得你是自己人,也能深入地瞭解民情民意。這是中國人很有意思的溝通藝術。《論語》裡面,也有個類似的案例: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

我們可以設想當時的情景:肅穆巍峨的魯國太廟,迎來了一位重量級的禮儀專家,這位專家蒞臨之後,不僅沒有給予指導,反而像個小學生,追著問“十萬個問什麼”,這不禁讓人懷疑:這位號稱“知禮”的孔丘先生是不是浪得虛名?別人非議的話,傳到孔子耳朵裡,他卻一笑,說道:“我這樣做正是合乎禮的呀!”

孔子為什麼“每事問”?

後世很多崇拜孔子的人,解釋這一則時總是強調孔子的好學。問題是,孔子固然好學,但也不至於無知到什麼都要問上一遍。他這樣做,恐怕另有隱情。在這裡,重點不是孔子的好學和謙虛,而是他待人接物的圓融與高明。

孔子的人情練達之處在於:他是魯國最頂級的禮儀專家,卻沒有專家的指手畫腳,而是平等地與太廟的同行切磋。——“我是來學習的”,這種姿態讓人放鬆而愉快,孔子懂得很多,卻能平等待人,與人無隔,沒有“你們不懂,我才最懂”的高高之上,也沒有“你們這些東西都不符合規矩”的盛氣凌人。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無形之中會給人壓力與逼迫。孔子不是這樣,他把一身的學問都放下了,是“有若無,實若虛”的風度:有學問卻像沒學問一樣,知識很充實卻好像很空虛。

孔子“不做專家狀”,也不好為人師,他收斂了耀眼的光芒,好像無知無識,站在人群裡,一點也不引人注目。從史書的記載來看,孔子年輕的時候,也曾鋒芒畢露,也曾恃才傲物,他向老子問禮時,這位智者看出他的志得意滿,勸誡他去掉驕氣,要虛懷若谷,要和光同塵。從此,孔子才明白,聰明深察害己,博辯廣大危身,得道之人反倒平平如常人。

那麼,孔子的“每事問”是不是“明知故問”呢?

是,也不是。他這樣做,是切磋和學習,也是相親與禮敬。在太廟,他是客,既然做客,就要有做客的規矩,總不能對主人指指點點。在那時,魯國上上下下“違禮”的事情屢見不鮮,孔子也激烈地痛斥過“是可忍孰不可忍”,但這裡是太廟,不是朝堂,也不是課堂,即使有些地方,人家做得不圓滿,也不好當面指責,總要給人留一點面子。何況,那些“違禮”的事情,都是貴族大人們主使的,苛責這些主持禮儀的人,於心何忍?

沒有批評,只有請教;沒有指點,只有交流。見孔子如此,太廟的祭司們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們本來還有些膽怯,有些緊張,眼前的這位大學問家卻能如此體諒,並且還不恥下問,他們心中的感激與敬重可想而知,面對孔子的問題,他們竭盡所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不定還會當著孔子的面,訴訴不得已的委屈,感嘆一番“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大家敞開心懷,無拘無束,孔子也順便進行了調查研究,瞭解“禮樂”制度保留和傳承的情況,這是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這一幕,可謂賓主盡歡、皆大歡喜。

孔子為什麼“每事問”?

孔子的平易近人,來自他對人情的深入體察,來自他對“禮”的深刻感悟。上朝的時候,他侃侃而談,辯才無礙,可是在父老鄉黨面前,他變得“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恭順有加,謙退有禮,好像不會講話的樣子。

在長輩兄長面前,他又做回了那個好子弟,不顯山露水,不恃才逞能,還是那個閭巷裡長大的孩子,不因為做了官有了學問而擺起架子自命不凡。

孔子的“每事問”,與他在鄉黨面前的“不能言”,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是不突出自我,讓人感覺舒服。孔子對自己的“位”,有著敏感而清晰的認識,“君子思不出其位”,是客人就是客人,是子弟就是子弟,驕矜不得,自大不得,正因如此,才能進退有度,舉止得當,這就是他時常教導學生的“立於禮”。

孔子為什麼“每事問”?

我大學時代有位老師,酷愛讀書,卻不是書呆子。每年春天,學校都會組織教職工外出遊玩,到了青山綠水之地,眾人擺起桌子,嘩嘩啦啦,搓起麻將來。我的老師不會打,他安靜地坐在一旁看書,看累了,就到熱火朝天的麻將桌邊站一站,問一問輸贏如何。他雖然只是簡單地問一問,卻表示了對大家的關心,別人也不會覺得他清高或高不可攀了。

如今想起來,我的老師那不經意的“問一問”,虛實之間,還頗有些孔子“每事問”的意味呢!

原創自志道教育《新教育家》雜誌,文/王語行

作者簡介:王語行,本名王峰,文學博士、重慶大學副教授。致力於國學教育與傳播。出版《吳芳吉年譜》《閒情與遐思》《絕妙好詩二百首》,整理註疏《孟子大義》《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亂世》《花鏡兩相悅:中國文化散記》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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