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與命運,誰應為俄狄浦斯王的悲劇負責?

作為索福克勒斯最為著名的作品,俄狄浦斯王的悲劇可謂十分震撼。俄狄浦斯竭力擺脫命定的悲劇,卻反而一步步陷入命運的陷阱,走到了預言中的結局。這樣一個宏大悲劇的完成,顯然不是俄狄浦斯個人可以造成的。

俄狄浦斯的親生父母,他本人,以及高高在上的眾神,都為此悲劇的促成或有心或無意得貢獻了一份力量。


預言與命運,誰應為俄狄浦斯王的悲劇負責?

拉伊俄斯的原罪

若要清算罪帳,首先應被討伐的便是忒拜的老國王、俄狄浦斯的親生父親拉伊俄斯。是他,恩將仇報,見色起意,誘拐了收留他做家庭教師的珀羅普斯的兒子,克律西波斯。美少年克律西波斯離家出走後即自殺身亡,如同曇花一現,令人扼腕。

拉伊俄斯對別人的兒子做出這樣的事,也無怪珀羅普斯作為父親,向宙斯祈求了那樣狠毒的詛咒:拉伊俄斯的兒子將殺父娶母。

拉伊俄斯對克律西波斯犯下的罪行,可以說是俄狄浦斯悲劇的根源。

但拉伊俄斯這樣一個渣男,竟然還成功殺回忒拜繼承了王位,又娶了伊俄卡斯忒做王后。因為一直沒有子嗣,他去向阿波羅祈求。阿波羅答應了他的祈求,但又告訴了他會被兒子殺死的預言——是珀羅普斯的詛咒。

拉伊俄斯不愧渣男本色,這種情況下不是考慮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反而在兒子出生之後令人將嬰兒丟棄殺死,先下手為強。他甚至還讓人將嬰兒的雙腳腳跟釘在一起,務必不給剛出生的嬰兒留一點活路。

拉伊俄斯為了活命自作聰明的手段,反而促成了他死在親生兒子的手中。試想,如果俄狄浦斯沒有被丟棄,得以在忒拜長大,他又怎麼會不認識自己的父親,失手將他殺害呢?

預言與命運,誰應為俄狄浦斯王的悲劇負責?


伊俄卡斯忒的懦弱和自我矇蔽

如果說殘忍暴虐的拉伊俄斯是造成俄狄浦斯悲劇的主犯,那冷漠旁觀的拉伊俄斯就是幫兇。

首先,伊俄卡斯忒作為母親是完全失職的。在拉伊俄斯令人殺死俄狄浦斯的時候,她沒有阻止。即便是無法改變拉伊俄斯的主意,作為王后,她可以做的也有很多。就連小小的牧羊人都能夠偷偷將嬰兒送走,伊俄卡斯忒想必不難為自己的兒子找到一戶可以託付的人家。即便是這也不能,在俄狄浦斯被送走之後,偷偷關心一下自己的孩子,打聽一下他的下落和消息總不是太難。但凡伊俄卡斯忒有一點慈母心腸,母子雙方也不會對俄狄浦斯的身世都一無所知,便不會有悲劇性的母子悖德的結合。甚至,俄狄浦斯根本不會因為害怕預言實現而離開科任託斯(即柯林斯,Corinth,本文按羅念生譯本)和自己的養父母,也就不會失手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拉伊俄斯。

伊俄卡斯忒的不作為,使得她在無意識間成了拉伊俄斯的幫兇。

可她對俄狄浦斯悲劇的責任還不僅限於此。

在俄狄浦斯當上國王迎娶伊俄卡斯忒之後,作為俄狄浦斯的枕邊人,很難說伊俄卡斯忒有沒有一點意識到俄狄浦斯的真正身世。我想肯定是有的。一來,俄狄浦斯曾被釘過腳後跟,腳上應當會有傷痕,伊俄卡斯忒不可能一直沒有發現。再者,在俄狄浦斯向她詢問拉伊俄斯的樣貌之時,伊俄卡斯忒這樣形容:

“他個子很高,頭上剛有白頭髮,模樣和你差不多。”

伊俄卡斯忒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俄狄浦斯和拉伊俄斯在樣貌上的相似之處。她內心深處,難道不曾有過對二人父子血緣的猜測嗎?我也想也是有的。

但伊俄卡斯忒卻寧願做一個眼睛明亮的瞎子,對這些都假裝看不見。為什麼?她害怕她的美好生活被打破,害怕失去她高貴的名聲和王后的位置。她的虛榮遮蔽了她的雙眼,也在真相大白於公眾時摧毀了她的意志,使她自殺而亡。

伊俄卡斯忒自殺,因為她不願面對公眾得知真相後的反應,她的自殺卻成了擊垮俄狄浦斯的最後一根稻草。俄狄浦斯作為殺父娶母的當事人,心理壓力可以說是最大的,伊俄卡斯忒作為他的母親和妻子,不僅沒有為他分擔一分痛苦,卻選擇以自殺逃避現實,為俄狄浦斯又加上一層罪孽。而且,俄狄浦斯即便崩潰,在自我放逐前仍保有理智,記得安排好子女的後路。但伊俄卡斯忒作為母親,卻未曾為子女考慮分毫。

伊俄卡斯忒被列為俄狄浦斯悲劇的第二大責任人,不冤。

預言與命運,誰應為俄狄浦斯王的悲劇負責?


俄狄浦斯的逃避和傲慢

俄狄浦斯在這個悲劇中,最重要的身份應該是受害人。他生來無罪,卻因生父的罪行揹負上原罪。有誰問過俄狄浦斯願意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嗎?沒有。他無可奈何沒有選擇。

但在他的人生路上,俄狄浦斯本來是有選擇的機會的。

當他在神廟得知自己弒父娶母的預言時,俄狄浦斯選擇了直接逃離科任託斯,數年不願回去探望將他撫養長大的養父母。他害怕預言實現的心理固然可以理解,但若他堅信自己的品性,不被預言禁錮住,他本可以繼續做科任託斯的王子。又或者,他願意給養父母更多信任,向他們詢問自己的身世,那或許也可以避免悲劇的發生。

但俄狄浦斯不敢,他被預言嚇住了,直接一走了之。他選擇了最簡單的解決方案,卻也是最糟糕的解決方案。他順著預言的安排走了下去。

德爾福和道利亞的三岔路口,是俄狄浦斯殺死親生父親的三岔路口,也是他人生的三岔路口。在此之前,他本有機會擺脫預言的詛咒。但就在這個路口,暴虐蠻橫的拉伊俄斯,與衝動魯莽的俄狄浦斯,無可避免地爆發了流血的衝突。俄狄浦斯在自衛時失手殺死了親生父親。而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人。雖然拉伊俄斯先撩者賤,可以說是自作自受,但俄狄浦斯如果能控制自己,拉伊俄斯的死亡本也可以避免。而且之後他殺死了隨行之人,僅有一個僕人僥倖逃脫。這些人又何其無辜?

俄狄浦斯用殺人滅口掩蓋了自己的罪行,年輕傲慢的俄狄浦斯並不將這樣一個老人的死亡放在心上,他並不關心他是誰,所以也未曾料到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更在不久之後迎娶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又在數年之後忒拜遭遇災難時,親口對自己發下了最狠厲的詛咒。

如果俄狄浦斯在失手殺人之後能夠勇敢承認,哪怕難免牢獄之災,也總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如何會落到最後妻離子散眾叛親離名聲盡毀的地步。

俄狄浦斯,對自己的悲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責無旁貸。

預言與命運,誰應為俄狄浦斯王的悲劇負責?


神明惡意的玩弄

在俄狄浦斯的悲劇裡,最容易被忽略但卻最不應該被忽略的,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明答應人們的祈求,告知他們的命運,看似是一種庇護,仔細思量一下,卻是惡意滿滿。

珀羅普斯對拉伊俄斯的詛咒無可厚非,這是一個痛失愛子的父親的復仇。但這樣惡毒的詛咒不僅涉及拉伊俄斯這個兇手,還涉及了無辜的嬰兒。但作為神王,宙斯並沒有公正的懲戒拉伊俄斯,而是答應了珀羅普斯的詛咒。嬰兒俄狄浦斯是不是無辜,又有什麼關係呢。

拉伊俄斯向神明祈求子嗣時,阿波羅答應了給他一個兒子,卻又告訴了他將被自己親生兒子殺死的預言。那拉伊俄斯是要這個兒子還是不要這個兒子呢?偉大的太陽神就像貓戲弄老鼠一樣,將拉伊俄斯推入人性的陷阱。拉伊俄斯也果然不負神望,將人性中的惡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後,俄狄浦斯偶然聽到自己不是養父母的親生兒子後,向神明問詢自己的身世。可他得到的不是自己的真正身世,而是弒父娶母的預言。作為無所不知的神明,在透露線索時卻如此語焉不詳,甚至故意模糊最重要的信息,又是何居心?

俄狄浦斯坐上忒拜的王座,是因為他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令這怪物跳海自殺,解決了城邦的危難。

但這斯芬克斯並不是憑空而來的,它是天后赫拉為了報復情敵特意放出來為禍忒拜的。在俄狄浦斯之前,答不出斯芬克斯之謎的人都被它吃了。但凡人的生死,神明怎麼會放在心上呢?至於俄狄浦斯因為解開謎題,解救了忒拜城邦,而被奉為新王迎娶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更是不在神明考慮的範圍之內。

十幾年後,忒拜發生瘟疫,克瑞翁奉命去問詢神明,得知的卻是神明因為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留在城邦而發怒,才降下災禍。可以,這很神明,促成俄狄浦斯殺父的人是他們,怪罪俄狄浦斯的人也是他們。瘟疫來了,就推俄狄浦斯出去當替罪羊的還是他們。

而神明們仍不放過俄狄浦斯這個小可憐。當俄狄浦斯得知瘟疫是由殺死拉伊俄斯之人帶來的時候,他對這個兇手發下了狠毒的詛咒。隨後,作為神明使者的先知才帶來了語焉不詳的兇手信息。俄狄浦斯才漸漸發現那悲慘的詛咒,原來是應在自己身上。俄狄浦斯就像一個牽線木偶,被神明牽引著,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悲劇。

《俄狄浦斯王》這一齣戲,最叫人唏噓的,莫過於人人都是神明舞臺上的角色。角色們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不過是神明取樂的工具。所謂預言,也不過是神明們寫好的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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