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二十世紀的小說大師,米蘭·昆德拉曾經提出“Kitsch”這樣一個概念,大多數譯本中將它翻譯為媚俗,但縱觀米蘭·昆德拉的絕大多數作品,他作品中表現出的“媚俗”色彩並不濃厚,他筆下的主角們媚的往往不是俗,而是“眾”。
所謂媚眾,即是譁眾取寵取悅大眾,但作為驚才豔豔的天才,昆德拉自然不屑於媚眾,而是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媚眾,來表達自己的觀點。
《笑忘錄》正是昆德拉作品中,“媚眾”色彩極為濃厚的一篇。在這部小說中,昆德拉初次嘗試將各種形式的文學體裁,如歷史敘述、寓言、隨筆、哲學沉思等等與故事情節鏈接在一起。這是獨屬於昆德拉這種能夠駕馭各類文學體裁的天才的任性,但在多種體裁的雜糅之後,昆德拉想要的不僅僅是藝術上的超高成就,更是想要表達他對於人類生存困境的關懷,以及他對政治與哲學的獨特思考。
笑與忘:人物的模糊形象造成的藝術朦朧感
《笑忘錄》這部小說共有七章,但是七章又各有不同的主人公,譬如第一章與第四章以《失去的信件》為主題,主角是雷米克;而第二章又以《母親》為主題,主角是塔米娜。
昆德拉的小說從沒有固定的主角,所謂的主要人物也沒有類似於傳統小說的深刻的人物形象。在昆德拉的筆下,一切都如水中看淺草,看似清晰實則模糊。
因此有人質疑過昆德拉在文學上的地位,認為他連小說最基本的人物與劇情都寫不好,擔不起他所獲得的榮譽。然而昆德拉曾經說過:“讓一個人物‘生動’意味著:挖掘他的存在問題。這就意味著:挖掘一些處境、一些動機,甚至一些構成他的詞語而非任何其他別的。”
挖掘人物的存在問題,即就是挖掘他的背景、他的身份、他的動機,然而這一切在昆德拉看來都是多餘的,考察人物並不在他的小說寫作意圖之中。
這正是昆德拉小說的一個特點,昆德拉不像大多數小說家那樣追求作品的真實性與可行性,他更追求的是思想上的表達,他的人物從來不像其他小說家筆下的人物那樣有血有肉,甚至於他筆下的人物沒有過去、沒有成長過程、沒有心理活動,只有片段、動作、若隱若現的存在理由。
昆德拉從傳統的小說創作之中出逃,其他的小說家將人物看作作品的精魂,為刻畫人物、塑造性格而嘔心瀝血,然而昆德拉卻反其道而行之。他自詡天才,因此高傲,比起最偉大的小說家,他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因此他並不將自己筆下的人物當做真實存在的人來看待,甚至不將他們作為虛擬存在的人來看待,而是隻將他們作為一個符號、一個工具、一種媒介來看待,在昆德拉的眼裡,人物沒有真假,都不過是他傳遞自己想法的一種工具罷了。
所以他不將人物作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來看待,而是用一種類似於符號的詞組來代表他們,例如塔米娜的編碼是遺忘與存在,米雷克則是抹去與銷燬,而瑪爾凱塔則是家庭與寬恕等等。
昆德拉用他巧奪天工的筆法,將一系列人物書寫得朦朧卻不荒謬,以一種富有朦朧美感的藝術手法,表現出他對於人類與社會的思考。
己與眾:主觀介入的敘事手法引發的哲學思考
《笑忘錄》是米蘭·昆德拉的代表作品,也是他文學創作生涯中一塊重要的紀念碑。
這正是因為從《笑忘錄》開始,昆德拉擺脫了傳統的作為小說家的視角——從上帝視角或者人物視角出發,去敘述整個故事的情節和內涵,而是轉向通過自己將這些所思所感直接地抒發出來。從開始書寫《笑忘錄》,昆德拉不僅嘗試了在一部小說中使用大量文學體裁的方式,還直接從文章之後跳脫出來,以小說人物的身份,發表議論、陷入沉思或者對發生的事情進行評說。
正如他在第三章《天使們》的結尾中說,“人們高喊著要創造美好的未來,這不是真情所在。未來只是一個誰都不感興趣的無關要緊的虛空。過去才是生機盎然的,它的面孔讓人憤怒、惹人惱火、給人傷害,以至於我們要毀掉它或重新描繪它。人們只是為了能夠改變過去,才要成為未來的主人。”這顯然並非書中人物在受到視野的限制之後所能講出的飽含哲理的話,而是米蘭·昆德拉在觀察完人物的故事之後,以他自己的角度發出的哲學思考。人人都渴望美好,但這並非真情所在。而人只是為了能夠改變過去,才想成為未來的主人。
昆德拉的手法,將文章與情節的真實性與連貫性打散,他脫離故事情節進行書寫,另起角度敘述政治與哲學的思考,而儘管抒發議論的時間與出發點不同,昆德拉卻能夠將一本書中不同的議論引向同一個主題,這一特點在昆德拉日後的寫作歷程中慢慢出現,併成為昆式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
這種主觀介入的文學手法,不僅使得文章的角度豐富多面、增加了作品的層次,更是將讀者的思維從小說中引出,直接導入昆德拉想要的哲學思考中。
從此我們就應當探討一個由來已久卻始終未被解決的問題:小說中的人物究竟是否有自己的生命,小說中的人物表達的究竟是他們自己應該有的想法和言論,還是作家假借他們之口,表達自己關於時代和社會的想法?
千人千語,這些事情,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並沒有人說得清楚,而在昆德拉心裡,卻也只有一個哈姆雷特,他將小說中的人物作為一種符號、一種媒介,通過他們,表達自己的哲學思考。
昆德拉自視甚高,因此他絕不把自己與他筆下的人物視作平等的人,而是發揮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將事與物安排得妥帖。所幸的是,昆德拉的確有自傲的資本,因此他將小說中的事與物安排得滴水不漏。故而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真正的造物主。
昆德拉以主觀的視角,將情節的推動與哲思的抒發融為一體,達到了真正的文字藝術與哲學思考的統一。
樂與憂:記憶與娛樂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
正如小說的題目《笑忘錄》,在這部小說中,昆德拉敘述了娛樂與遺忘之間的關係,他在小說的序章中就清楚地表明瞭自己的觀點:“現在是一九七一年。米雷克說: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何謂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勝者即有資本與能力去改寫歷史,書寫過去,而人們一旦忘記了事實的真相,一個政權也就大廈傾頹。
而何謂娛樂?昆德拉在《笑忘錄》與《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裡面都曾經提及,20世紀六十年代的捷克斯洛伐克一度滿天牧歌。牧歌用於人們高歌優美、純潔如天堂般生活。這就是昆德拉所謂的“娛樂”。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世界處於一種不平和的狀態,儘管二戰已經結束,但世界大國之間的對峙並未從此結束,而是愈演愈烈。夾雜在時代的潮流之中,像捷克這種小國並不算好過。因此所謂的娛樂與歌頌不過是一層假面,在歌頌與讚揚之後,所有人隱藏的其實是一種自我欺騙與說服,一種欺騙自己而諂媚大眾的快感。
娛樂與遺忘的過程並非一瞬間,也並非一個持續不變的過程,它更像是一曲變奏曲,既有高潮也有低谷,昆德拉對於這種關係的拿捏簡直登峰造極,他受過音樂教育,而藝術往往相通,在兩種藝術的通感之中,他將自己的作品安排得錯落有致。
在闡述笑與忘的關係的過程中,昆德拉提出一個概念——litost,這個詞在中文中並沒有合適的翻譯。可以將它理解為人在發現自己身處可悲境遇之下自我折磨的狀態。
記憶往往不可靠,人往往處於偏差狀態之中,而遺忘與記憶的偏差往往造成誤會與傷害,因此遺忘是一種可悲而無可避免的境遇,但是就像溫水煮青蛙,人往往不會發現自己的遺忘,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之中,人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突然察覺自己的遺忘,發現自己的可悲境遇。而身處這種狀態之下,只有自我折磨才能熬過這樣一種境遇。因此大多數人選擇了忍耐痛苦諂媚大眾,以此來折磨自己。正如昆德拉曾對唱牧歌的人們做出這樣的描述:布拉格某些沉默的人穿街走巷,而高唱牧歌跳舞歡欣的人群形成一個圈,一起浮上了天空。
對於昆德拉,笑與忘的對比正是如此,記憶沉默不語並逐漸被遺忘,娛樂輕浮不堪最終浮上天空消失。
昆德拉以冷靜的剋制到殘忍的視角,以1968年蘇聯軍隊入侵捷克為背景,表現了捷克不同階級知識分子的命運,並藉此探討了記憶與遺忘的關係。
在人生當中,記憶與遺忘、歡愉與諷刺似乎是亙古不變的主題,昆德拉以獨特的筆觸,表達了他對這命題的獨特看法。毫無疑問,無論是從藝術高度還是從哲學深思的角度來看,這本《笑忘錄》都是一本精品。
這是一部關於笑與忘的小說,一部將忘作為人生常態來剖析我們的娛樂的大師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