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真正的奢侈不是可以做什麼,而是什麼都不用做

有時真正的奢侈不是可以做什麼,而是什麼都不用做

佔領華爾街運動的發起者、人類學家戴維·格雷伯,2020年9月2日在威尼斯逝世,享年59歲。

剛離世的美國人類學家、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佔領華爾街運動的發起者戴維·格雷伯(David Graeber),有時會讓他的革命熱情和對資本主義的痛恨蓋過他對事實的尊重和嚴謹學術的堅持。他在暢銷書《廢工論》(Bullshit Jobs:A Theory)中聲稱世上有多達四成的工作全無意義,而上班族有近一半討厭自己賴以維生的工作,覺得對社會沒有貢獻。這也許是事實,但證據在哪裡?感覺上是這樣子,不一定就是客觀事實(What feels true isn't necessarily objectively true)。格雷伯在書中引述大量的網民留言和讀者來信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但這些只算是“軼事證據”(anecdotal evidence),基本上無關宏旨。

不過,《廢工論》引起廣泛共鳴,還是因為它說出了一箇中心事實:工作對人太重要。熱愛工作,幾乎等於熱愛生命。倘若工作沒有意義,生命也不可能有多大意義。換言之,工作不是達到目的之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not a means to an end but an end in itself)。

現代人這樣抬舉工作,很多經濟學家會大惑不解。現代資本主義由工業革命開始發展到今日,已經有超過250年曆史。如果經濟學家的預測準確,今日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特徵,應該是“工作、休息再休息”,而不是“工作、休息再工作”。閒暇而非忙碌,本應是現代人生活的主旋律。

有時真正的奢侈不是可以做什麼,而是什麼都不用做

格雷伯的新書《廢工論》。

1930年,現代經濟學之父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誇下海口,聲稱人類只要奉行市場經濟,生活水平會在100年之後翻八番。在距2030年僅餘10年的今日,世人發現凱恩斯的預言非常準確,甚至可以說是準確到不可思議(uncannily correct)。

凱恩斯相信,當社會達至一定程度的富裕,人民再不用為三餐一宿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最無法解決的問題,不是“如何得到溫飽”,而是“怎樣處置自己”(what to do with themselves)。科學進步、投資回報、儲蓄和工資增長使愈來愈多人享有閒暇。他預計,到2030年,人類每週的工作時間會大幅下降到5小時。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痴人說夢話。說有朝一日,我們每天的工作時間會增加到15小時,反而比較接近現實。

凱恩斯錯得那麼厲害,因為他忽略了一個關於資本主義的關鍵事實:資本主義締造的繁榮,是以持續不斷的生產迎合永無止境的需求(meeting insatiable demand with incessant production)。對它來說,由廣告、潮流、眾口相傳和今日的社交媒體帶動的虛假需求(false needs)跟滿足實際需要的需求同樣重要。我們停不了工作掙錢,因為市場上總有我們想要的新產品推出。英國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的名言“我什麼都抵擋得住,除了誘惑”(I can resist anything but temptation),是現代人消費的金科玉律。

美籍挪威裔社會學家範伯倫(Thorstein Veblen)在《有閒階級論》(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 )一書指出,凸顯自己不用勞動,是富裕階層炫耀社會地位的慣常做法。有閒階級之所以高人一等,不只因為它“有閒”,還因為其他人“無暇”,要為餬口營營役役。

120年後的今日,“有閒”與“無暇”的社會地位逆轉。只有閒人才會有閒,而所謂閒人,就是沒有生產力、對社會的經濟沒有貢獻的人。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失敗者。

在一個什麼都向錢看、以利用價值和市場的供求來衡量人的社會,忙得不可開交變成一種身份象徵(status symbol)。現代人要炫耀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及彰顯自己的成功人士身份,不必展示財富,只需抱怨他的時間有多緊絀(time-poor);或者索性讓人看到他有多忙碌——永遠在講電話,永遠在回覆信息,永遠在多道工作(multitasking)。

背後的邏輯是這樣的:常說人才是21世紀最珍貴的財產。既然是人才,就當然是忙人而不會是閒人。忙人之所以忙,因為市場不停向他們招手。他們具備稀有的人力資本特性(human capital characteristics),例如知識、經驗、野心、人脈、組織和社交能力,能夠轉換成經濟價值。於是,難得的不再是工人生產的奢侈品,而是可以幫助資本家制造財富的工人。打工仔和上班族抱怨他們有多忙碌,其實也是在吹噓他們有多重要。這不是苦中作樂,而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這是資本主義對人的價值的扭曲。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產力等同他的價值,有用的社會成員必須找到一份有酬的工作(gainful employment)。酬勞愈高,他的自我形象和社會地位也愈高。工作賦予生活意義,對現代人來說,最難過的是不用上班的曰子,最可怕的是退休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世上只有找不到工作的“廢人”,並無有人願意做的“廢工”。

這很諷刺,很多位高權重甚至位極人大臣者,每天的工作其實是為奴為婢。何謂奴婢?蘇格拉底說,受制於他人意志之人是也。在這個意義上,幾乎所有領薪水的上班族(the salaried),以至提供服務的自僱人士,本質上都是非心甘情願的被奴役。客戶的要求、公司的組織架構、指揮系統(chain of command)和彙報線(reporting line),就是要確保企業和管理層的意志可以加諸員工身上。

有時真正的奢侈不是可以做什麼,而是什麼都不用做。人的價值不應單靠上班和工作來肯定。

林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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