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兄弟的母親似乎對我格外另眼相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送給即將入伍人的筆記本上，寫有一首小詩？我寫道：
共命萍水逢，
桃園結義重。
君今志從戎，
灑淚喜相送。
望弟多努力，
拼力爭上游。
又紅復又專，
馬列為現宗！
欲成鴻鵠志，
勤學就大功！
他母親說，你們三個兄弟站在一起，最小的便是團長的模樣，老二才是政委的角色！拜兄弟的父親，便是團政委的角色轉業的。可見我在他母親心目中的形象。
終於將人送去大車站了，也終於看著他踏上了那列軍車。清一色新軍裝的新兵，實在讓我羨慕煞！那位連長挺直著腰桿，終於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嘆息說：
“唉！強龍難壓地頭蛇呀！我的願望沒有能實現，也對不起你了！”
我看見他的右手小指上包著白紗布。一臉的憂憤！我不明白他何出此言？手指又怎麼了？他見我不吱聲，便又問道：
“你是來送人的嗎？”
“是啊！”我答道，“我的一個兄弟這次入伍了！”
“哦！”他問，“你還有一個兄弟？這次還入伍了？”
“是啊”，我答道。但我已感覺他誤解了，便又解釋道，“入伍的是我的一個結拜兄弟。我家裡還有兩個弟弟呢！”
“結拜兄弟？”他疑惑的說道，“叫什麼名字？”
“哦，他叫某某，剛上車呢！”我答道。
“是這樣啊——！”他拉長了聲調若有所思的說道。臉上隨即閃現了一絲揶揄的神情，“我會寫信給你的！”
他朝我點點頭，又朝我身側的那位拜兄弟很在意的看了一眼，轉身登上了軍車。列車隨即隆隆離去。我轉過身去，看列車的列車尾在東側轉彎後，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我已然明白，我一直以來的希望也已隨即離我而去！
我落落寡合地回到小鎮。姐已下班回了家。她忐忑不安地告訴我說，這次沒有被批准入伍，不是那個連長不想帶我走，而是有人從中作梗。特意卡著我，不讓我去！我疑惑的看著姐。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說。姐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事情真的是這樣的！連長親自打電話告訴的。在縣人武部定兵時，連長才發現，根本就沒有我的政審表！連長問：
“某某某政審表哪裡去了？”
人武部的人說：“公社和大隊都沒有對這人進行政審。”
連長說：“根據徵兵命令，凡體檢合格的應徵人員都得進行政審，為什麼這個人的政審沒有交？”
人武部的人搖搖頭說：“這個我們也不清楚！”
連長說：“你們居然敢違反徵兵命令！”他猛的敲了一下桌子，“這一次來這裡徵兵，如果這個兵我不帶走的話，其他的兵我一個也不要！”
由於用力過猛，這一敲，竟將自己的小手指弄得骨折了！但是，縣人武部的人沒有理他。連長不可能真的一個新兵也不帶走！這對於他來說，是違反了軍令的！違反了軍令，沒有完成接新兵的任務的話，連長回部隊後，是要受處分的！很有可能連他自己的軍服也要被脫去！與連長一起來接兵的那個排長，定兵會議結束之後，特意來了一趟小鎮，告知了所發生的變故：那個調你包的人，便是你的那個拜兄弟！
姐的話，讓我驚訝的合不攏嘴，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我不由得回想起了在火車站碰到連長時，他的神情，他所說的話，我此時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強龍難壓地頭蛇”這樣的話了。也明白了，為什麼他的右手不小指頭纏著紗布，原來是為了我的入伍，他與地方上的人引起了爭執！在怒不可遏的情形下，他失手弄傷了自己的手指！可以想象，連長當時已經憤怒到了什麼樣的地步！但是，再憤怒也沒有用哦！難道真的能因為不能帶我走，一個新兵也不要了嗎？我不怎麼相信，這樣的事居然會發生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畢竟沒有穿上軍裝，這不由得我不信哦！
我繼續著我的知青生涯。儘管沒有當成兵，儘管沒有實現我的志向，但人生還得繼續往前走！我回到大隊的平瓦廠幹活之後沒幾天，便收到了連長的來信。他的信中告知了我一切。讀他的來信，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憤怒。這是我第二次知道當時為了阻止我去當兵，那些人所實施的種種手段了！這一切儘管同樣也燃起了我心中的怒火，我又能怎麼樣呢？去質問？去表示抗議？一切都已經不可逆轉，我還能去改變現實嗎？
我很快給連長寫了回信。信中再三的感謝，他對我去當兵的事所做的種種努力。儘管這種種的努力，最終沒有達到目的。這份努力仍然讓我感動！我告訴他，當兵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當願望不能實現時，我確實產生了悲觀失望的情緒，但很快，我已經從這一份情緒中走出。“條條道路通羅馬”，我不相信我因為沒有當成兵，而這一生從此碌碌無為！我跟他說，儘管我沒有跟你走，但我的兄弟畢竟跟你走了。希望他視我的兄弟如視我，對我的兄弟多多關照。我等待著他在軍營裡給我帶來好消息。
據說，我回連長的回信，連長後來給了我的拜兄弟看了。他必定已經知曉了我沒有去當成兵的真正原因了。也許，他早已知道，只是沒有說吧？不然，他的母親何以會對我青睞有加？但是，他終於沒有寫信來。我知道，他沒有辦法寫這封信，他能在信中說什麼呢？對我沒有去當成兵表示同情？還是為他終於走進了軍營感到慶幸？
是同情還是慶幸，對我無疑都是一種傷害。他何必再往我心中的傷口上撒鹽呢。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內心產生過自責？我倒是不希望他產生自責。人的一生中總會面臨許多的抉擇，有些抉擇，甚至會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這份傷害，也許是環境所逼；也許並不是自己刻意所為。但傷害已經形成，覆水已經難收。雖自責又能怎麼樣呢？
我後來常常問自己倘如連長達成所願，把我帶進了軍營，但是因為要帶我走，而把他刷下了，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我會愧疚嗎？回答是肯定的。與其是讓我始終心存愧疚，倒不如放棄我的孜孜所求！
知青畢竟還是有機會被推薦去小城工作的。但是，這種所謂的被推薦，事實上並不可能輪得到我。這我也是很清楚的！
那次大隊召集我們部分知青說是推薦一名去縣城某機關工作的知青。我環目掃了一眼被召集的這一部分知青，聯想到前兩天一個知青的父親，匆匆來大隊找大隊領導的情形。我知道這位知青的父親在小鎮也算是一個能呼風喚雨的人。以我的家庭，是斷斷乎沒有辦法與他們抗爭的。
大隊的一個支委講過這次推薦的意義，人數和要求之後，小會議室裡一片靜默，我看見那位與我同一小鎮的男知青，紅著臉低著頭，似乎正等著人家推薦他。我便心頭有氣，他才下來插隊多長時間呀！如果，論下鄉的時間長短來排隊的話，說什麼也輪不到他。看看這次參加推薦的知青，數我的下鄉時間最長。但是，如果我被推薦的話，最終肯定也輪不到我。我不如將機會讓給我的那位拜兄弟吧！論下鄉的時間，他似乎僅次於我。而且，他畢竟來自小城，他的父親好歹也算是一個領導幹部。官雖然不大，卻足以與小鎮的那位能呼風喚雨的人抗衡！
於是，我舉手搶先提議我的那位拜兄弟作為被推薦人！我的那位拜兄弟平時的人際關係也很好！在這樣的場合，一般也不太會有人決然反對！也許是前兩天那個知青的父親匆匆來大隊找關係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裡，心裡難免都有些憤憤不平。見我突然開口推薦，除了那位正低著頭，紅著臉的知青之外，其他人都轟然叫好！被推薦人毫無懸念的獲得了大家的同意。
這肯定出乎了那位召集人的意料，他一臉的尷尬，漲紅著臉，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愣了一會兒之後，他才解釋說：“這一次的推薦，是尊重大家的意見，但是最終的確定是要由大隊黨支部商議後再定！不是你們推薦了誰，我們就一定會向上報誰！我們要綜合考慮被推薦人平時的表現，接受再教育的態度等等因素！”我心想，你們綜合考慮的因素越多，似乎對我推薦的人越有力利呢！平時的表現都眾目睽睽呢！如果，真的能客觀公正的話，說什麼也輪不到那位父親走關係的知青！
但是，結果卻是出乎我的意料。最終被確定的人，偏偏仍然是那位在我心目中說什麼也輪不到的人！不管該不該被推薦，那位畢竟還是走了！我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懷有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是洋洋自得，還是暗中竊笑我的不智？我不屑去揣測。好在我的那位拜兄弟倒也不動聲色！似乎他也早就預料到會是這麼個結果！
……
（未完待續）
PS：選自胡楊木著作紀實文學《百年夢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