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說到，文化對民族性格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文化慣性和歷史慣性是一個民族歷經過去、理解現在、走向未來的連續隱性軌道，歷史的車輪往往只能在歷史的軌道上加速或者減速，前進或者後退，滑出軌道、轉換軌道、新建軌道其實是非常困難的動作，沒有強大的外力輔助，難以實現。
我們繼續探討文化對民族性格的影響。
二、虛實結合、隨機而動
沒有哪個民族比中華民族更懂辯證法。幾千年前中國的古代哲人就提出了陰陽調和的哲學系統。這種哲學觀深深影響了中國的治國安邦之道、中醫調理之道、為人處世之道、天地人和之道、行軍用兵之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陰陽學說幾乎滲透到傳統國學的每一個角落。老子說，一陰一陽謂之道，在中國文化中，虛實結合，陰陽辯證，強弱、美醜、善惡、利弊、好壞、高下、興亡、生死、這些相對而生的概念總是彼此依存、相互轉化。
20世紀初，西方列強全面進入中國，那時的中國極度貧困，普通人生活水平低下。但是，令西方人震驚的是，即便貧窮如此，中國人仍然樂觀積極，遵守禮儀。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人的生命觀是豁達的，是樂觀的。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下仍然能夠發現生活的況味，如夾縫中不知名的小草，堅強，挺拔，不屈不撓。這種不屈的力量，讓中國人經歷幾千年的風風雨雨而屹立不倒，我們興盛過，也衰敗過，但文化之根綿延萬里，從未斷絕。
中國人永遠不會表象化、表面化、平面化的理解身邊的一切事物，包括自然規律、倫理道德、法律法規、生命歷程。在中國人看來，看得見的部分與看不見的部分永遠你中有我，彼此不分，相互依存，相互轉化。所以，只要有明規則，就一定有潛規則。只要有桌面上，就一定有桌面下。世界上不存在永遠的光明偉岸，也不存在永遠的黑暗恐怖。在古聖先賢的經典裡，隨處可見理想主義的人格標準和道德感召。但是，對於這些人格理想和道德教條，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是不會不信，也決不會全信。檯面上都是道貌岸然，但我們知道那是舞臺表演，看看就好。我們清楚“聽其言、觀其行”的樸素道理。甚至觀其行都不一定知其全貌。
所以，看新聞也好，讀報告也罷，重點絕對不在那些連篇累牘的官話套話，而是字裡行間遣詞造句上的深層意味，有經驗的讀者能夠在不同報告的細微的措辭區別的蛛絲馬跡中尋找和領悟到政策導向和政策意圖，答案永遠不會浮於表面。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因此，中國人特別強調悟性。中國人想要成為人上人，可以沒有道德，可以沒有能力，可以沒有智商，甚至可以沒有情商，但是，一定不能沒有悟性。成大事者，必然是悟性過人之輩，能夠在自然人文的表象下見人所未見，悟人所未悟。這種話，只有具備一定閱歷一定層次的中國人才能夠領悟。
因此，中國人的生活看上去庸庸碌碌，浮華浮躁。細究起來，絕非如此。普通百姓在親戚朋友的雞毛蒜皮和人情往來裡，在隻言片語中就能讀出別樣含義，這種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勾心鬥角暗地較量遊戲其實非常考驗智商，也非常驚心動魄。更不用說中產階級以及富人家庭、官員家庭的深度談話，更是深刻雋永，意味深長，見解獨到。他們可以雲淡風輕的描述國際形勢的滄桑變幻，在領導排名的微小變動中見微知著，在董事長不經意的眼神流露裡讀出資本市場的疾風驟雨。只是大家都深諳“交淺不言深”的遊戲規則，很少人願意將自己的見解公開發表，對人言說。什麼叫做胸懷寬廣？就是用表面的風平浪靜去容納底下的靜水深流，用雲淡風輕去化解驚濤駭浪。
所以，陰謀論往往有著廣泛的基礎，因為陰謀論的運行機制與我們的哲學思辨深度吻合。即使沒有陰謀論，我們也願意杜撰出表面下的深層部分以滿足認知模式上的相對缺失感。以滿足我們“透過表面看本質”的潛在認知需求。同樣的道理，中國人往往對於冠冕堂皇的正史都不太感冒，而願意花費心思去打探和收集稗官野史。一方面，我們很清楚的知道，出於意識形態與輿論導向的需要，官方編撰的正史一定會有所期滿，有所杜撰。正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另一方面，我們也不一定輕易相信稗官野史的隱秘傳聞。既然正史也不能全信，野史也不能全信，那怎麼辦呢？只好戲說歷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們不是歷史研究者，不要較真，也無需較真。反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君不見南朝四百八十寺，亭臺樓閣今何在？
這種表裡不一、虛實結合、真真假假的現實世界極大的提升著中國人的理解能力和鑑別能力。點開新聞資訊我們要防著有人發佈不實之詞，點開購物網站我們要防著商家銷售假貨。我們總是警惕的觀察和審視著身邊的一切，擦亮一雙洞見本質慧眼，不做那個被人愚弄的傻瓜。 所以，中國人真的活得很累，心理壓力很大，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現實之中的欺騙實在是無處不在，防不勝防。那些看上去尊老愛幼，口口聲聲大爺大媽的“善良小夥子小姑娘”，可能是以善良之名行詐騙之實的拙劣騙子。那些賓館酒店的消防感應裝置可能正在進行著不可告人的偷拍，那些活蹦亂跳的水生魚類可能抗生素超標。我們必須打起精神，處處提防。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告訴自己“難得糊塗”、“吃虧是福”。
什麼叫做隨機而動呢？
世間變幻莫測，我們要學會靈活應對。昨天可能還是妻子做董事長，今天可能就換成了老公。作為普通打工的，你要怎麼辦？聽誰的？顯然要靈活應對，適時調整立場，確保自己不要成為鬥爭的犧牲品才是正道。我們看到，中國人有著難以想象的理解能力和適應能力。我們都知道為人處世要外方內圓、剛柔並濟。內心要有做正人君子的原則和操守，但在現實世界裡要懂得靈活應變，隨機應變。這種生活哲學中國人特別在行。看上去表裡不一甚至人格分裂的舉動，我們可以輕鬆駕馭，舉重若輕。貪官汙吏在反腐會議上聲色俱厲，大公無私，雷霆萬鈞，正氣凜然。但是這並不妨礙背地裡的男盜女娼、蠅營狗苟、利益輸送、假公濟私。關鍵是要掌握在不同的場合彰顯多層次自我的不同面向的技巧。陰陽結合的文化背景造就了中國人文化性格之中的雙重性甚至是多重性。這些現象其實毫不新鮮。在黃仁宇的歷史名著《萬曆十五年》裡，就有極大的篇幅描述文官的雙重性格，總有一些官員會仗義執言，也總有一些官員會巧言令色。但是，仗義執言不一定是正人君子，可能只是裝腔作勢的沽名釣譽；巧言令色也不一定是卑鄙小人，可能只是身不由己的忍辱負重。 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前往閱讀。所以，我們要用雙重標準、雙重性格、雙重利益、雙重價值、雙重意義的視角去思考和觀照我們所看到的一切，才能由表及裡、由淺入深、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我們在歷史的進路里明白馬上得天下的權宜之計和馬下治天下的根本政策之間的切換之道，我們在矯枉過正與過猶不及的動態調整中左右逢源，在亂世之中總有人挺身而出、振臂一呼，也總有人見風使舵、賣國求榮。這些紛繁複雜的歷史現象，其根源都在虛實結合的文化基因之中，都是不同人群在特定時空背景之下的隨機而動和靈活應對之策。也因此，價值虛無主義和道德虛無主義總是蠢蠢欲動。從先秦時代孔夫子就在抱怨禮壞樂崩，到今天我們還在警惕歷史虛無，本質上遵循的是同樣的文化脈絡和文化規則，都是不同人群在不同價值立場和利益訴求基礎之上的博弈與對抗。我們身處其中，也只能靈活應對。
這是不是表明作者就沒有自己的立場，是騎牆派？不是，本文只是一種現狀描述，並不做價值判斷。還是那句話，所有的文化現象都有優點，也有不足。天下沒有完美無缺的文化，沒有完美無缺的制度，沒有完美無缺的人。現實世界的非完備性決定了一切都有缺憾。只是，我們要清醒的認識現象背後的根源，在看待自己的文化上不能盲目樂觀，更不能消極悲觀。不能妄自尊大，更不能卑躬屈膝。如果能用智慧去化解文化潛在的弱點，那就更加難能可貴了。但這一切都建立在認清現狀、把握本質的基礎之上。
好了，今天的主題就到此為止吧。下文我們將繼續探討國民性格的第三個顯著特點。下文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