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心聽」閒聊現代古典樂(中)

閒聊三

聊聊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

「磚心聽」閒聊現代古典樂(中)

德彪西只是形式自由,而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不僅跳脫了“齒輪”,也沒有進入系統的視角,也就不會為了捕捉“勢”而耗費精力,聆聽《藍色狂想曲》是真正的放鬆,就像是去了酒吧,先喝點東西,再high下這個,再喝點東西,再high下那個,想high就high,不用去管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

如果我們試圖在這一過程中去捕捉什麼“勢”,可能就要high完一個high下一個的時候累了,再下一個更累了,再一會酒精吸收了,最後,倒了233。

所以我出街的時候非常喜歡聽《藍色狂想曲》,什麼都不用多想。

若用“齒輪”比喻,那就是,雖有“齒輪”傳動的程式,卻不再盯著它展開,視角總在變(形式確有規則可循,變換又是真正的即興)。

就像是訴說著隨性暢想的內容。

不用去管什麼“勢”或“齒輪”,盡興、好聽就完了。

傑作。

閒聊四

我們該如何面對現代古典/嚴肅音樂?這是個有趣的話題,也是我最想聊的部分,所以也容我寫得長點。

1.開門的,也走出一條路的,德彪西。承上啟下的轉折點,或被稱為“印象主義”,或被稱為“象徵主義”,還有叫他“意識流”的(音樂相比其他藝術形式並不直觀),而德彪西自己則不喜歡別人給他蓋帽子,他的觀點是,他以自然為師,主張“流”,反對固定、機械的程式,同時也認為,音樂要比其他藝術形式更能體現意識世界,“音樂要自然而然地灌進聽眾的耳朵”,引出我們心中沉澱的各種感受。

但是如果我們只在他的音樂中思考他的話,其實還不夠透徹,畢竟音符只是意識的素材或工具,我們還要聯繫這些觀點背後的思想。

我喜歡將德彪西的音樂比作為自然演化,而將巴赫、貝多芬等涉及“齒輪”傳動的程式比作物理、數學中的某個定律。自然演化沒有主導事物發展的唯一程式,蘊含無數個方程,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是看似雜亂的自然演化又並非毫無規律,自然演化依然有“勢”。這種形式自由又保持發展聯繫性的“似有還無”恰似德彪西的音樂。

德彪西:“音樂是一種高深莫測的數學,其構成成分是個無窮數……最好的主題展開課程,我指的,就是大自然。”

而德彪西音樂中的聯繫性又表現為“螺旋上升、曲折前進”(要退去時也是“螺旋下降、曲折後退”,例如《牧神午後前奏曲》;偶爾還會突然下行,就像繁茂的雨林迎來大火),尤其是德彪西最後一部完成的重要交響詩Je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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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ux的動機、速度、織體一直在變,不僅沒有一個動機以同樣的曲式重複,而且幾乎所有的動機都行進到鄰近的音。然而整支曲子卻又存在一個主要動機,數次復現,引領場景變化——恰似在保有基本特徵的基礎上發展可能的變化,不現實的成分更讓發展反覆。

但反覆也回不到最初的過去。

同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觀多麼相似啊。

聆聽德彪西的作品,就要把控這種“勢”,把控“螺旋”。

這樣音樂才能“自然而然地灌進”我們的耳朵。

PS:但是請不要根據上述內容就把德彪西看成辯證唯物主義者。目前能夠確定的是,他不信教,而崇尚自然,也會看些自然科學的發展成果;至多我們可以說他大體是唯物的,是辯證的,但不一定有統合在一起,也許會有機械唯物的觀點,也許會有辯證唯心的觀點,可能他也沒往這方面想過,更沒有系統地發表過相關言論。任何推測都有可能是斷章取義。

2.可能是現代古典樂中最容易讓人接受,也是勢力最大的一支,廣義上的新古典主義,名人包括斯特拉文斯基、布索尼、拉威爾、巴托克、普羅科菲耶夫等,這些作曲家可以說是殊途同歸(拉威爾、巴托克等人是廣義的新古典主義者,斯特拉文斯基與這個名詞的聯繫要更為緊密;不過關於什麼是“新古典主義”還有些爭論,也有人認為斯特拉文斯基不是真正的“古典精神繼承人”,這裡不展開了)。

像拉威爾,他的精神追求可以說一直都有古典主義的成分,只是前中期的時候,德彪西剛開門,拉威爾還沒能找到他最貼心的路,然而即便是在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中,節拍也總是管控著節奏,精雕細琢。

斯特拉文斯基則要更加複雜,他在被德彪西影響之後,寫出過頗有原始表現主義傾向的作品,要知道這同德彪西是相反的路子。最有趣的是,其中最具表現傾向的作品《春之祭》就是受到了德彪西《春之迴旋曲》的直接影響。而在《春之祭》之後,斯特拉文斯基就鑽心於新古典的探索,不失自然地追求形式上的嚴謹與平衡(儘管一開始還沒打“新古典主義”的名號)。

而巴托克更是博眾家之長,先被德奧傳統震撼,後又被德彪西感染,最後用現代的音樂語言、不帶有過多情感宣洩地發展了匈牙利的民族傳統,也引領了一種新風尚。

普羅科菲耶夫、Poulanc等人則屬於開門後的第二代,再之後,也許派系林立,但也更容易選擇自己心儀的道路,不會像剛開門的時候那樣混沌了。

但是,雖說這些作曲家是殊途同歸,其實他們之間的區別還是蠻大的。

拉威爾的後期作品中依然有色彩實驗的影子。《波萊羅舞曲》的配器精彩至極,氣質典雅,也許不比《達芙妮與克羅埃》最後一幕輝煌,但更見其技巧的精髓。

斯特拉文斯基則是細膩與粗獷的結合體,在程式的探索上也更加用心,頗具表現傾向的《春之祭》也是改了又改,晚年與時俱進,涉及了序列音樂。

巴托克又是另一種路子,民族風情的現代化。

普羅科菲耶伕力圖讓音樂成為純音樂(避免成為其他藝術的附庸品),為此奉獻頗多。

然而無論怎麼說,他們的主張是有一致性的,是可以歸為一個大類的,都注重理性理智與傳統形式的嚴謹美,也使用新的音樂語言,所以常常統歸到廣義的“新古典”門下。

其實新古典音樂在我聽來是比德彪西的作品更容易接受的,沒有脫離人心理上的“控制需求”,就好像一個古人看到我們用現代白話寫韻腳詩,總比散文看著親切。

若是從前文的“齒輪”與“象”的角度看,新古典主義就還是“齒輪”的範疇。

但是同古典主義以及浪漫主義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新古典主義的程式往往側重於一個系統的運行過程、構成環節,也即,並非由A衍生出B,而是若A不進行,則B也無法進行,即視角不再注重裡側帶動外側的過程,而要表現各環節的連接。

就像綠色植物固定太陽能,食草動物吃這些植物,食肉動物再吃食草動物;以電廠為例就是給水送上,鍋爐燒煤加熱,蒸汽在汽輪機中做功,最後在凝汽器中變回水(現實中為了提高效率,過程會更加複雜)。

而古典主義更注重,一部分太陽能供養了綠色植物,一部分綠色植物體內的能量供給了食草動物……或者,水吸熱,變成過熱蒸汽,過熱蒸汽要膨脹做功,最後放熱變回水。

其實浪漫主義相對於古典主義就已經有了這種變化趨勢,只是受限於思維習慣,並沒有顛覆它的思想根基,結果誕生了一些矛盾、苦悶的作品(矛盾推動了事物的發展,苦悶引爆了精神的革命,所以其中不乏了不起的著作)。

經過德彪西的倒騰,新古典主義迎來了發展的空間,特別是在斯特拉文斯基的努力下,完成了程式的變革。

這條路概括起來,就是“直觀”,減少“形而上性”。

像斯特拉文斯基的《普契涅拉》,說起來是直接引用了18世紀作曲家帕格萊希的作品,形式上簡單明瞭,只是經過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加工——拼接、合併。

在傳統的曲式中,一個聲部的主題往往要具有相應的意義,主題之間的連接也要表現出調性的轉換關係,以期實現結構上的穩定與自然。但是在斯特拉文斯基的筆下,這些都沒有強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著旁觀感的材料連接,不表現轉換的邏輯(“齒輪”的傳動),可是聽起來卻又覺得結構的平衡十分完美。

不突兀,不零落。

就像是一幀一幀拼合著影像,而觀眾折服在無懈的儀式感中。

斯特拉文斯基:“音樂,就其本身而言,是不能表現任何一點東西的,不管是一種情感、一種態度、一種心理狀態、一種自然現象或者其他什麼。”

那個時代的很多音樂家都在以此為目標,他們追求著純的音樂與人類的協調——人類在音樂中領悟的唯一領域就是音樂,音樂為人類與時間建立了規則。

所以對於新古典主義音樂,不必試圖解讀,聆聽即可,因為很多作品不再附加意義。

不過,由於他們的音樂語言比較新穎,很多作品也需要慢慢聽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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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真正即興的作品,也真正的派系林立,我認為可以大體分成兩類。

第一類,將即興同章法結合,比如《藍色狂想曲》,容易接受,不多說了。

第二類,近似於“放縱”的,不講究章法的,最典型的大概就是4`33了233。

無關於“傳動的程式”,也不要提“螺旋上升”,它們就像是把《藍色狂想曲》中視角的即興變化進行了提純,有時,視角的變化還會帶著強烈的目的。

但是,沒有章法不等於說它們沒有意義,就像意識也是自然發展的產物一樣,這類作品也同真實相聯,只是會更多地依託於意識與客觀世界的聯繫。所以對這類作品的解讀也往往是個性的,作者的解讀與聽眾的解讀差出個哈姆雷特與哈利波特都很正常。像我聽4`33,我會自動腦補其他音樂的片段,隨便想點啥,甚至有時啥也不想也不會問題,壓根就感覺不到作者所說的什麼焦慮啊之類的東西。

因此,就到這吧,個性的作品,個性地聽。聽不下去?瞭解就行。

4.以勳伯格、貝爾格、韋伯恩為代表的無調性音樂(他們也不只有無調性作品,但無調性是他們的重要貢獻),並由此發展出了戰後作曲家中影響最大的流派,序列音樂(其實,斯特拉文斯基也玩過),以及不玩“十二音體系”、但會利用各種科學手段擺脫平均律束縛、理性創作的作曲家,我將他們都歸到了這一類中,也是最後一類(也有遺漏,分類為了使用方便,總需要割裂其中的聯繫性,細查肯定能找到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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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類作曲家,我是非常敬佩的,儘管不喜歡233,因為他們的作品近似於完全脫離了生理愉悅,用序列音樂的代表,佈列茲的話說,就是,也許我們的生理不會感到愉悅,但是我們的精神可以。

聽他們的音樂真的需要動腦,而且聽久了大概會很累——不是因為他們遵從的規則很難理解,而是因為我們要頂著生理上的不舒適、集中注意力。

若用“齒輪”比喻,那麼這些作曲家就是在探索比巴赫還要靠裡的“齒輪”,類似於,我們探究完了宏觀,再去看微觀。

微觀的世界是我們用人腦無法完整想象的,也許我們可以通過思辨來接受量子領域的成果,完全可以,但是現世的經驗制約了我們準確地想象,比如疊加態是個什麼樣,換句話說,我們要能準確地想象出來,那就不是疊加態了。

類似的場景放在音樂中,就是脫離了生理愉悅。

雖有道理,卻很“難聽”(先天生理上的)。

對於這部分音樂,我想也是瞭解就行,消耗腦力、消耗精力,有的是地方,不一定非要通過音樂。我有時會去聽這類作品,純粹是因為我沒那麼多愛好。

但這不等於說我們該去否定這些作品的意義,因為它們也是人類智慧的深刻體現。

人於世界,不過是滄海一粟,可我們卻建立起如此蓬勃的文明,看星系,看銀河,看宇宙,我們懂得了保護生態,懂得了再造寰宇,靠的都是智慧。如果我們否定了智慧的結晶,那麼我們的文明還有什麼更值得自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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