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 | 牛頭、雞肋與狗屎——閒說舊書市上揀漏兒

蒐集舊書,和蒐羅所有舊物古董一樣,箇中妙趣,本在於尋尋覓覓之中。冷攤兒,老店,看似漫不經心的翻檢,其實一肚子獵奇探幽的心腸,賣家再精明,也總有漏網之魚,攬人囊中,便稱作“揀漏兒”。


辛德勇 | 牛頭、雞肋與狗屎——閒說舊書市上揀漏兒


不過,說起來此情此景已恍如隔世。十幾年來,自從買舊書在社會很大範圍內變為一種商業投資,甚至是居家理財的途徑,再想不經意間收取那些讓你心動、心喜的好書,機會絕對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所謂“揀漏兒”,就是花比市面上流通價格低很多的錢,買到同一檔次的書籍;而那些對於絕大多數藏書家來說,你即使清清楚楚告訴他所有有價值的地方,人家也根本不要的書籍,花再便宜的價錢得到,自珍自賞,也不能說是揀漏兒。


人棄而我取,說得文雅一些,借用當年謝國楨的話,是揀人家扭剩的瓜蒂;用更容易理解的話來說,就像是揀狗屎。雖說狗屎或許也能肥田,什麼書都多少有些用處,但藏書與讀書,畢竟不是同一回事。狗寶是名物,故世間珍而儲之;狗屎是穢物,所以人皆避而遠之。想要靠揀這種漏兒,來豐富自己的“藏書”,應是南轅北轍,愈行愈遠。


經過十幾年拍賣場上的歷練,新一代富有實力的藏書家已經相當成熟,不但鑑賞版刻技藝方面具有入木三分的眼力,而且由表及裡,對書籍外觀背後的各類實質內容,也兼而品之,收藏的領域,甚至拓展到經學書籍。所以,現在的揀漏兒,比過去不知要難過幾多倍。


難則難矣,可是話分兩頭,書籍與瓷器等普通古玩到底還是有很大差別,這就是認識書籍內容的價值,需要很多專門知識,這不是普通藏書家想做就能很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有些好書,價錢很低卻無人問津,不是藏書家們不想要,而是不瞭解其價值,一旦明白箇中奧妙,會立即蜂擁蟻聚,吞而食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但現在仍然時或有漏兒可撿,恐怕在可預見的將來,也必定還是如此。


不過,這種漏兒,主要還是從讀書人用書角度看的漏子。除了其中個別一小部分之外,絕大多數這類書籍,從投資或是資產保值的角度講,恐怕只能算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因為讀書人不會成為收藏的主體,永遠只是其中很邊緣的一小部分,而大多數藏書家終究不易知曉此等書籍的妙處所在。因而,這類收藏群體太小,從實力來講,又處於收藏大廈的下部。圖書收藏重心的指向,永遠都是書籍的外在藝術形式,而現在要是依然能揀到這種漏兒,似乎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奇遇了。


七八年前清代寫刻本賣得最火的時候,一天,在一家常去的舊書店裡看書。老闆很熟,閒翻過後,出門時便隨口與他應酬一句:“也沒什麼好書可看的。”不料,老闆很當真,竟從下邊拿出一部書,往櫃檯上一放:“書倒是有,就是價錢貴一點兒。”話已至此,不管想買不想買,買得起還是買不起,想溜之乎也怕是不妥,做做樣子,也只能看過書再走。這是規矩。


老闆一邊打開藍布函套,一邊推介說:“是刻得很好的寫刻本《陸宣公集》。”熟悉古籍版本的人都知道,清雍正時朝廷重臣年羹堯,曾以寫刻形式刊印過《陸宣公集》。這個本子,雕版雖然精美,卻很是常見,精於此道者,均不為措意。因為這種年刻本見的實在太多,所以當即應答:對此並無興趣。不料老闆告之,並非年某的刻本,而是由陸宣公一個什麼孫子刊行於世。


辛德勇 | 牛頭、雞肋與狗屎——閒說舊書市上揀漏兒


這可是聞所未聞。翻開一看,更是大出意外,該本每一卷後面都攜刻有“三十四世裔孫鍾輝重刊”一行題識。這陸鍾輝是清代雍正、乾隆年間的大鹽商,附庸風雅,刻過一批古籍。因為出得起好價錢,請得到好刻工,刻印的書籍,都是美輪美奐。這部《陸宣公集》,字體妍麗,開化紙初印,原籤原裝,同樣精美絕倫。如果僅僅是這些,還只能說是世間尤物,可賞玩而不為珍稀;真正令人賞嘆的是這樣的名家佳刻,竟一向不見於稱道和著錄!其罕見難得,幾若雲中仙子,只宜夢寐遐思。它的版刻價值,至少也應當比普通的年羹堯刻本,高出八倍以上。可是,老闆卻只開出了與普通年刻本相當的價格。在清代刻本中,這算是拾到了牛頭,也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揀漏兒。


2005年3月12日

原刊《收藏·拍賣》2005年第4期


摘自《讀書與藏書之間》,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9—11頁。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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