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灝:提高勞動者收入,是中國避免西方衰退陷阱的關鍵

洪灝,交銀國際董事總經理、研究部主管,清華五道口紫荊商學院教授。他準確預測了2013年中國“錢荒”市場的暴跌和反轉,2014年中至2016年中中國股市5000點泡沫的始末,被彭博譽為“中國最精準的策略師”。

上個月,洪灝的首部著作《預測:經濟、週期與市場泡沫》面世,總結了作者20多年來預測市場、經濟、週期的理論和實用量化模型,闡述了當下中國和全球宏觀經濟運行規律,揭示出西方國家長期經濟衰退的根源。全球百年變局之下,中國經濟做對了什麼,未來又該如何走?我們跟洪灝聊了聊。

洪灝:提高勞動者收入,是中國避免西方衰退陷阱的關鍵

交銀國際董事總經理、研究部主管洪灝

(採訪/張廣凱)

觀察者網:您的新書中談到,過去十年中國GDP的波動性幾乎被抹平。這主要是政府宏觀調控的結果嗎?對整個經濟來說,平抑波動是一件好事嗎?

洪灝:其實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結構性轉型,波動性減小是很正常的。過去十年,中國已經更多地變成了一個消費型經濟,不再像以前那樣以投資為主導、以中小型製造業企業為主導。從全球來看,大部分發達國家也都經歷過這樣的變化。美國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候,同樣波動非常巨大,但是到了最近幾十年,它的增長速度不斷下臺階,經濟的波動性也大大下降了。這主要還是由經濟結構決定的。

政府調控當然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中國自古以來,就一直是自上而下的宏觀管理模式,因此我們古代就可以修建大量水利工程,開鑿京杭大運河。今天中國政府的宏觀管理思路,並不是全新的東西,它跟古代是一脈相承的。在經濟有效需求不足的時候,我們的政府就會傾向於去主動刺激,這是中國幾千年的古老哲學,它的主要出發點就是維持經濟運行的穩定,從而維持整個社會的太平。

所以,這裡面既有經濟發展的必然規律,也體現出中國獨特的宏觀管理哲學。

觀察者網:現在美國和日本等發達國家,呈現出另一種低波動,就是長期的低利率加低通脹狀態。您認為這是貧富分化和供給過剩的結果,能通俗地解釋一下嗎?

洪灝:貧富分化導致的結果,就是社會有效需求不足。如果在一個經濟體中,90%的底層人群只獲得了50%的國民收入,他們的收入增長持續落後於勞動生產率的增長,那麼就意味著有效需求的增長落後於供給的增長。

相對於整個社會的供給能力來說,有效需求不足,就會對價格產生向下的壓力,導致通脹逐漸消失了。通脹消失之後,國家就開始實施零利率甚至負利率的貨幣寬鬆政策,但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貨幣寬鬆政策本身並不能夠提高社會總需求,相反,它只能夠刺激金融的需求,形成金融泡沫。

所以這些零利率的國家,不管是日本也好,還是歐洲的法國、意大利等等,實行了這麼多年,經濟還是沒有恢復過來。有效需求不足才是根本原因。而且當它們出現有效需求滑坡的時候,並沒有像中國一樣進行積極的宏觀管理,經濟長時間停留在非均衡狀態下。

相比之下,中國經濟管理者非常重視生產和需求的均衡,包括我們現在提出內循環,就是為了讓需求足以支撐起我們龐大的製造業生產能力。西方國家完全崇尚自由市場,但市場本身並不永遠是有效的,有時候政府必須要進行宏觀干預。他們始終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當他們的經濟需要宏觀刺激時,政府總是不能夠及時出手。

觀察者網:西方國家調控力度的不足,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們的政府和學術界都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嗎?

洪灝:整體上,他們還是過於相信市場經濟,相信市場會自我修復,不需要政府幹預。而且他們也不是沒有干預,但是沒有及時地干預,這一點很重要。日本就是個典型的例子,96年泡沫破滅之後,日本沒有及時用宏觀手段去幹預經濟下滑。

美國就比較幸運,08年金融危機的時候,伯南克是美聯儲主席。伯南克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大蕭條,他知道在大蕭條之際,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通過政府刺激計劃去幹預有效需求,讓經濟重新回到正軌。雖然08年之前,伯南克本人並沒有預計到美國的房地產泡沫和次貸危機,07年還在國會表態沒有危機,但危機真的爆發之後,他及時進行了量化寬鬆,因此美國過去10年的經濟復甦,比日本要好很多。

觀察者網:可是激進的寬鬆政策,勢必將導致更加嚴重的貧富分化和惡性循環。面對疫情衝擊,美國大規模的放水會帶來一場新的危機嗎?您對美國經濟週期性的研究,也顯示危機很可能在最近一兩年發生?

洪灝:本來按照我們的週期預測,在2020年末到2021年的上半年,美國出現危機或者經濟衰退的概率很大。但是很明顯,新冠疫情已經讓危機提前爆發了。而且疫情帶來的這場危機,比經濟運行本身所產生的危機要深刻得多。

由於美國現在不遺餘力的放水,未來兩個季度中,它重新回到危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除非新冠疫情完全失控了,那就另當別論。至於說放水導致的下一輪危機什麼時候來,時間上不好預測,但是危機的種子已經在醞釀了,因為借錢總歸是要還的。

現在有一種“現代貨幣理論”,認為只要政府有印錢能力,它就可以不斷地把寬鬆維持下去,但這種理論是建立在沒有通脹的假設之上的。事實上,雖然印錢不能改變社會的生產力,不能改變經濟的真實增長率,但它仍然會改變通脹和通脹預期,或者說通過改變通脹預期而改變實際的通脹。通脹預期會讓很多人傾向於囤貨,這樣就造成了實際的通脹。這可能是被“現代貨幣理論”忽略的地方。

觀察者網:今年中國經濟也出現了供給端恢復較快、需求端恢復較慢,高端消費恢復明顯快於基礎消費的現象。中國是否也面臨著需求不足和貧富分化的危險?

洪灝:貧富分化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中國也沒法完全避免,只不過美國更明顯一些。

但具體到今年的經濟表現,有效需求的恢復慢於供給的恢復,個人消費者的需求恢復慢於上游需求的恢復,其實是正常規律。每一次經濟復甦都是上游先復甦,再逐漸傳導到下游。所以我並不特別擔心復甦不同步的問題。供給端先復甦,就業崗位恢復了,工資開始重新上漲,人們對生活恢復信心,自然就會重新去消費了。

觀察者網:但是有些觀點認為,中國政府可以做得更多,比如像美國那樣給窮人發消費券,這樣可以更好促進經濟的恢復。

洪灝:我認為沒有必要,因為中國的情況跟美國完全不一樣。美國人儲蓄率是很低的,大部分家庭如果發生1000美元的緊急開支就會破產。他們的家庭儲蓄無法支撐超過兩個星期的日常開支,這是很可怕的,政府不給他們發錢,他們真的活不下去。而且現在美國的社會矛盾這麼尖銳,即便在疫情之下還會有大量街頭遊行,底層人的生活已經非常艱難,如果再沒有經濟救助,後果不堪設想。

中國恰恰相反,中國人的儲蓄率在45%~50%左右,也就是說,大家每賺1塊錢,就會把5毛錢存起來。就算最近幾年下降得快了一點,仍然是全世界最高的水平,所以中國完全沒有必要去大規模地發消費券。而且中國對疫情的應對這麼好,死亡率這麼低,跟美國也是完全不同的。

觀察者網:中國目前的貨幣政策還是非常剋制的,而且市場預期將會繼續收緊。在這樣的政策下,未來幾年的經濟增長能恢復到什麼水平?

洪灝:我們十四五並沒有制定一個具體的增長目標,而且疫情也還存在很大的變數。但是中國經濟增長逐漸放緩,是一個大概率的事情,畢竟我們GDP總量已經達到了100萬億。

中國過去每年7%~10%的增長率,意味著GDP總量7~10年就能翻一番。如果中國經濟再翻一番,達到200萬億,那麼美國都只有我們的2/3左右,這對於整個地球的資源壓力是非常大的。而且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的經濟規模已經遠遠超過美國。所以我覺得未來幾年中國經濟增速放緩是大概率事件,這沒有什麼不好的。我們應該更加註重增長的質量,以及增長過程中,怎樣對增長果實進行更好的分配。

洪灝:提高勞動者收入,是中國避免西方衰退陷阱的關鍵

《預測:經濟、週期與市場泡沫》

洪灝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0年10月

觀察者網:您的書中還提到,過去30年,全球都呈現債券跑贏股票,債權人跑贏企業主的現象。中國人常常討論的實體經濟不如銀行業賺錢,也是一個體現嗎?打破這個趨勢的根本動力是勞動者報酬的提升?

洪灝:對。債券跑贏股票,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就算你買了歐洲的債券,很多已經降到了負利率,相比於股票還是賺的。甚至買希臘的債券都是賺的。

因為通脹一路走低,經濟增速也一路走低,債權人比起企業主,比起靠企業盈利來賺錢、同時承擔經濟發展風險的人,是更有利的。

在整個經濟鏈條中,工人處於最底層,工人的剩餘價值不斷地被斂聚在企業主的手裡,企業主又要拿著這些剩餘價值,去償還債權人的利息。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們看到債券跑贏股票,股票跑贏勞動者收入,整個社會的貧富分化現象越來越嚴重。

觀察者網:其實您說的道理跟馬克思是相通的。

洪灝:一定程度上是這樣的。馬克思論述了剩餘價值的原理,以及剩餘價值是如何被分配的,認為這是社會不公的根源。這是從成本側進行的分析。我所說的債券跑贏股票,社會有效需求不足導致通縮等等,也許提供了另一個觀察角度。

觀察者網: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去減小貧富分化,提高勞動者收入,讓社會分配更加公平?在具體的政策層面上有哪些操作空間?

洪灝:我們十四五規劃中就著重強調了社會分配的問題,我相信,有關部門接下來一定會有具體的政策出臺。比較容易想到的手段,包括增加資本利得稅,增加對財富轉移的稅收,比如開徵遺產稅。此外還可以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甚至對低收入家庭給予直接的政府補貼,這些都是很好的轉移支付方式,能夠讓低收入人群更好地享受社會發展和生產力進步的果實。

同時,改善社會分配最好的方法,就是繼續去做好教育機會的均等化。戶口制度也需要一個根本的改革,讓人口作為一種資本真正流動起來。我們的山區還有很多非常聰明的孩子,沒有接受到最好的教育,如果他們能夠更方便地流動到一線城市,有一個更加良好的成長環境,他們能夠爆發出來的生產力,對整個社會經濟發展的帶動效應,是不可估量的。

觀察者網:還有一個存在爭議的話題,就是中國的福利水平應該提升到什麼程度,社保標準應該如何改進。有人認為只有維持一個比較低的福利水平,才能夠增加全社會的積累,才能夠讓經濟更好的發展。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

洪灝:社會保險也是改善社會總體分配的一個重要手段,不過它主要影響的是消費發生的時間,也就是說,一個人是在年輕的時候消費,還是等年老了再消費。

中國人是非常勤奮的,大部分中國人都是在年輕的時候努力工作,積累了大量的儲蓄,為養老做準備,但是他們也犧牲了年輕時候的消費機會。其實對於老年人,國家應該承擔更大的照顧責任,因為他們曾經為國家創造了很大的財富。用社保為所有人提供一個安全網,讓他們在年輕時就敢於消費,這對經濟會有很大的好處。

除了整體的社保規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課題,是社保具體怎樣分配。中國人高儲蓄的習慣,使得大部分人其實還是有很強的自我保護能力,那麼社保就可以更加側重於那些失去勞動能力的人,或者努力勞動之後仍然無法獲得太多儲蓄的人。這個分配的過程怎麼把握,需要非常細緻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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