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起，拉丫被送過三次人，大家都說她死了三次。
01
拉丫出生在南方某一沿海省份，因計劃生育，親生父母在她之前已經有了一個男孩，原以為她會是個男孩，結果生下來是女孩，為了以後多生一個男孩，只好把她送人。
從親生父母的家中被送走，那個小女孩睜著圓咕碌的眼睛，眼裡滿是對世界的好奇的小女孩，在離開生母懷裡，離開出生的家那一刻起，就死了。
開啟新生命的她，眼睛澄亮的她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這個她往後人生裡待了十餘年的地方，她不知道 ，自己即將按下流浪童年的開始按鈕，開啟一段與養母相愛相殺的生涯，用這裡老人的話來說，是“孽緣”。
“拉丫”在當地方言裡，是蜘蛛的意思。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第一次被收養時，拉丫的養母見到拉丫，覺得她醜醜的，肚子很大，圓圓的，像蜘蛛一樣，人長得也不可愛乖巧，甚至顯得笨重呆板，讓她喜歡不起來，所以取了這樣一個綽號。
拉丫第二次被送人，原因是養母覺得拉丫小小年紀，飯量卻很大，雖然養母家並不缺吃少喝的。但她經常趁大人不在的時候，偷吃東西，有很多次，被剛回家開門的養母抓包，隨之便是一頓少不了的毒打。
養母每次打她，都會先關了大門，然後拿起竹片開打，她的幾個兒子在旁邊拍手叫好，還不忘叫他們母親用力點打。顯然拉丫養父母的幾個兒子並不喜歡拉丫，甚至對這個妹妹的到來並不歡迎。
這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拉丫長相不討喜，然而更多的是因為孩子察覺到自己與拉丫的不同：不同的長相，不同的父母，不同的血緣，他們與拉丫之間毫無關係。
孩子的世界單純，單純到非黑即白，不愛就恨，有時也很殘酷，特別是當父母沒有在他們幼小心靈上播撒下同理心的種子時，只是因為別人與自己不同，就排斥對方，袖手旁觀。
後來拉丫被打的頻率越來越高，原本圓圓的臉蛋也日漸消瘦，臉上不復往日的紅潤，手上也經常出現新舊交錯的疤痕。後來連鄰居也看不下去，在拉丫捱打時紛紛伸出援手，勸說養母好好跟她講理，而不是一有不對就上手。
可是外人的話並不管用，拉丫養母脾氣出了名的一意孤行，於是吃得少、捱打又多的拉丫，臉上越來越蠟黃，漸漸也不愛開口與人說話。見到養母一瞪大眼睛就害怕得鎖緊脖子，埋下頭。
後來養母良心發現，見這孩子一天比一天消瘦，擔心繼續被自己打下去，拉丫可能不久就沒了，到時自己丈夫不好跟拉丫生父交代。於是她和丈夫商量過後，決定把拉丫送給丈夫的三哥撫養。
因為這位三伯人是出了名的老實，他和他老婆年輕時曾沒了孩子，向來很疼孩子，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家的。
02
拉丫此前從沒上過戶口，就這樣，死裡逃生的她來到了人生中的第三個家。那時她自兩歲離開親生父母身邊起，唯一一段不用捱打的日子。
第二位養母劉嬸很有耐心，她很快學會了在第一位養母那裡用拳頭教不會她的事情：不尿床，不偷吃東西，肚子餓了會開口跟爸爸媽媽說。
劉嬸不曾打過拉丫，家裡的孩子對拉丫也多加照顧。
拉丫剛被劉嬸丈夫抱來時，面對劉嬸家圍觀的幾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低著頭，扣著自己的手指甲，袖子滑落，手腕處還留著在前養母那裡捱揍的傷。
劉嬸看見了，眼裡有不忍，拿來藥膏細細給她塗了，她的耳朵是油耳，油光發膩，甚至一走近就聞得到臭味，劉嬸嘆了口氣，眼裡滿是心疼，說了句，這孩子，是從來沒人給她洗過耳朵吧？她拿來紙巾，輕輕幫她擦拭雙耳，她站在一旁圍觀的孩子們一個個都捂住鼻子站遠去了。
劉嬸依然弄來溼手巾幫她清洗耳朵，後來每天幫拉丫洗澡的時候，也不忘給他擦洗耳朵，半個月後，拉丫的耳朵不再發出難聞的氣味，也變得乾淨白嫩了。
拉丫一開始也會在家裡人不在的時候，偷偷去廚房拿東西吃，被劉嬸的大兒子發現後，大兒子拍下了她剛想拿魚的手，叫來了自己母親，劉嬸看著拉丫耷拉下的小腦袋，輕聲問她，你是不是剛才沒吃飽？沒吃飽跟我們說，不要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
拉丫默不作聲，劉嬸又說了一句，拉丫你聽到了沒？她點了點頭，劉嬸便給她重新弄熱了飯菜，端給她吃。
後來， 拉丫果真沒再偷吃。性子也漸漸開朗了起來，會跟哥哥弟弟一起玩耍，一起說說笑笑。
拉丫漸漸長大，偶爾也能幫劉嬸跑跑腿，帶著小她三歲的弟弟一起去雜貨店買些小物件或打個醬油。
有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樣，她帶著弟弟去附近的雜貨店打醬油。
冬天的傍晚，太陽西沉得特別快，像也怕冷似的，想著趕緊下山躲進被窩。
拉丫與弟弟手牽著手，走在打醬油回來的路上，路燈還未亮起，路上黑乎乎的，有一段路經過一家荒廢的倉庫，周圍野草叢生。這附近因為比較隱蔽，經常有吸食白粉的癮君子出沒。
往日裡這段路中間住著一個叫“無腳”的瘋子，他經常早早亮起屋裡的燈，搬個茶具放在路邊就著裡屋的燈光和天上的月光，沖茶唱曲，燈光很亮，常常能照出大老遠，將廢倉庫這片也籠罩在光亮裡。
只是今天瘋子無腳的家門卻緊閉著，也許無腳的母親帶著無腳去他哥哥家串門去了，外面隨之也陷入一片黑暗。
漆黑裡，弟弟害怕，抓緊了姐姐拉丫胖胖的小手。
拉丫牽著弟弟，雙眼定定看著前方，加快了兩雙小短腿的步伐。
忽然，旁邊的荒草堆裡迅速串出了一個黑影。黑影來到拉丫姐弟面前，威脅拉丫姐弟，要她們把身上的錢交出來。
五歲的弟弟當場被嚇傻了，大氣都不敢出，大大的眼睛撲閃著淚花，想流不敢流，嘴巴委屈巴巴緊閉著，不敢出聲，可是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牽著姐姐的手微微哆嗦著。
拉丫也緊張，可是她很快定下神，吞了吞口水，小聲回了句，我們沒錢。
歹徒抬頭望了眼周圍，發現沒人，壯了壯膽子，隨即啐了姐弟一口，放屁，快點，把錢交出來！
拉丫握著醬油瓶的手微微發抖，似乎鼓起了很大勇氣，反擊吐了對方一口唾沫，大聲叫嚷，走開！
歹徒愣了幾秒，他沒想到小女孩敢跟回啐他，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未放下的手本來作勢要賞拉丫一巴掌，可是突然間像聽到什麼聲音一樣，緊張地看了看前後，發現似乎後面有行人正在過來，他忙閃身躍入草叢，逃走了。
拉丫終於鬆了口氣，弟弟見歹徒走了，終於放開嗓門哭了起來，一路上和拉丫手牽手哭著快跑回家。
回到家中，拉丫也哭個不停，任養父母哥哥姐姐詢問怎麼回事，她只管哭也不答，還是弟弟哭哭停停，最後把事情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後來父母追到廢棄倉庫，已經尋不到先前的歹徒了。
他們猜測，可能是附近吸食白粉的癮君子沒錢買粉了，毒癮發作，但又沒錢，這才病急投醫，剛好看到拉丫姐弟倆買東西經過，這才臨時起了意要搶錢。
後來哥哥姐姐們一致誇讚拉丫勇敢，保護了弟弟，平安歸來就好。
03
拉丫漸漸長大了，也到了上學的年齡，這時劉嬸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思慮再三，她覺得自己照顧不來這麼多個孩子，加上孩子們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丈夫一人養家已經很吃力，實在無法負擔起所有孩子的學費。於是，劉嬸只好與丈夫商量，問拉丫的前養母要不要把她接回去繼續撫養。
拉丫現在比起剛來到這個新家的時候，身上沒有傷痕，在這裡生活了幾年，也長了不少肉，又變回了那個肉嘟嘟圓滾滾的拉丫，劉嬸告訴拉丫前養母，孩子現在很健康，也聽話，不會再偷吃東西也不會尿床了。
前養母聽說，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哎呀，既然你們都養得這麼好了，那就繼續養吧，你們夫妻倆這麼辛辛苦苦地，把她養成今天這副白白胖胖的模樣也不容易，我也不好奪人所愛啊。”
“我們本意是想養著，可是孩子太多了，沒那個精力和財力，你們家反正沒女兒，這次孩子好不容易養好了，領回去可要好好對她，別再打她了。”
“既然你們自己要還回來，那我們就接著養吧。你問問看那邊孩子們喜歡吃點什麼，我到時領她回來帶點零食給孩子們。”
前養母帶來了一袋餅乾分給妯娌家的孩子們，然後帶走了拉丫。
拉丫被帶走時，還不知道自己即將第三次被送走，她又要換爸爸媽媽了。
她走之前，看著劉嬸的臉，目光中帶著三分問詢，七分疑惑，而後似懂非懂乖巧地被前養母，同時也是未來的新母親牽在手裡，越走越遠。
04
第三次被送走的拉丫回到了曾經捱打無數次的家，聽說後來依舊逃不脫捱揍的命運。
養母到處跟人說這小妮子死性不改，老愛偷吃東西，教也教不會。
在一次又一次地捱打中，拉丫上了小學，她捱打的理由又多了一條，拉丫偷養母錢去買零食吃。據說養母自己平時是從不會給拉丫一分零花錢的。
拉丫偷錢固然不對，但拉丫拿來的錢究竟是全部買零食吃呢，還是部分也用來買學習用品，外人不得而知。
原來的養母已經生下了小兒子，她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孩子到了那邊，就成了妯娌口中的壞孩子，但拉丫已經是別人家的孩子了，而她自個家庭的境況確實不如人家，在拉丫一事上無能為力。
只是偶爾從孩子們口中得知，在學校見過拉丫，被打得嘴角紅腫時，她會悄悄買了藥託孩子帶去學校給拉丫。
沒人知道拉丫還記不記得曾經被另一個家接納過，有時她幫養母送東西到善待過她的前養母家時，前養母總會塞錢給她，但她從來沒收過，只是看了看她，說了句“不用，謝謝姆媽”，然後很快就跑開了。
後來，聽說拉丫成了他們班上有名的黑社會大姐大。原來一直欺負他們班上女生的男生們，現在一聽到拉丫的名字，一個個都聞風喪膽。
她會保護跟著父母從外省到這裡來討生活而轉學來的同桌女孩，看到她被男孩子們揪頭髮，挨踢時，她敢出手，推開男孩子，男孩罵她，她也不甘示弱地罵回去，男孩想動手，卻知道自己未必打得過她，在全班面前萬一打輸了也沒面子，於是撂下一句狠話，“你給我等著”，便走了。
也許她在捱打被欺負的同桌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後來那個女孩子和她關係變得很好，經常跟著她一起上學、放學。
這是拉丫遇到的唯一一個算得上朋友的人，因為先前班上所有同學都知道她的身世，經常當著她的面，挑釁她“不是她爸媽親生的”，“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但是，挑釁任他們挑釁，她經常當聽不到這些流言蜚語，雖然這些都是事實，她心裡一直知道自己被拋棄的身世。
看著遠遠的海面上一群海鷗在自由地嬉戲，有時海鷗們用小腳丫輕點一下海面的浪花，她覺得，即使被欺負，但還能活著，也挺好。
日復一日，年過一年，那些曾經取笑拉丫的男孩越來越少了。
漸漸長大的拉丫個子高，力氣又大，跟男孩們打架，許多男孩都不是她對手，敢跟校霸男孩子對罵、打架的拉丫，後來越來越多男孩都對她避之不及。
再沒人能欺負拉丫了，除了她那個養母。
養母還是經常打罵拉丫，罵得再難聽，打得再狠，拉丫也從不頂嘴從不還手，儘管她的力氣已經不比養母小了。她知道學校許多校霸發起狠來連家人都敢打，但她就不做這種事。
她還是會時不時偷點養母的錢買零食，也許她在家裡真的沒吃飽，但她又處在長個子的時期，消化快，又或許拉丫以為堅持不懈偷她錢，做她不喜歡的事，也許養母最後還是忍不住會把她送走，那時她也算解脫了，畢竟上一次被養母送走，就是因為養母打她打得乏了，懶得對她動手了；當然，養母也還是對她不客氣，照打不誤。
有人勸養母，拉丫年紀越來越大了，老是這麼打她也不好。孩子不要臉面的嗎？
養母想想，覺得有點道理，萬一這丫頭以後發達了，記仇這一段，到時候報復我，那可怎麼辦？
養母掐指一算，孩子也十幾歲了，是時候去找村東頭的神算子給她好好算算命了。
05
養母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說算就算。神算子優哉遊哉地坐在竹椅上，掐指間，靈動的手指一起一落間，很快定了乾坤。
“這丫頭八字挺好，就是……”
“咋啦，難道她還克我？”
見神算子不語，養母越發以為自己猜中了。
“哎呀，我說怎麼回事呢，自從這丫頭到我們家，我老是頭疼這疼那疼，全身不舒服，敢情是這臭丫頭克我啊！”
“非也非也。”神算子搖了搖頭，看著養母，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唸了幾句詩，這讓大字不識幾個的養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後來神算子解釋了半天，養母終於懂了。
合著老孃辛辛苦苦養她這麼多年，這丫頭最後只利自己啊，那我也別指望死丫頭會報答我辛苦養大她的恩情了。
沒多久，養母就讓丈夫聯繫了拉丫的親生父親，讓他把拉丫領回去自己養。拉丫長大了，原來抓生育的政策也有所改變了，於是生父答應了。
拉丫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被接回原生家庭，回到親生父母身邊。雖然她已經不記得親生父母長什麼樣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故鄉叫什麼名字。
第四次被送走，這是拉丫最後一次被送走，或者不叫送走，而應該叫“回家”。
她終於結束了她這十幾年的流浪生涯。
聽說她回家後，親生父母心疼孩子在外漂盪了十幾年，送她繼續上學，可惜拉丫早已無心向學。沒過幾年，她似乎也走上了大部分農村少女年少出外打工的路。
童年，本該是一個孩子天真爛漫，同時也是最好的讀書啟蒙時間。
然而，拉丫在自己的童年裡，失去的已經太多。她錯過的，又何止是一個讀書長知識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