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北漂族:盒飯六塊、房租四百五、工資兩千元的猶豫、苟且和理想

皮村北漂族:盒飯六塊、房租四百五、工資兩千元的猶豫、苟且和理想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田進北京報道 4月24日,下午五點,在北京皮村村口的環形路,白色七人座麵包車、大型深紅色廂式貨車、運著廢舊紙板的三輪車、快遞車交替穿行通過。

20分鐘後,公交車成為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公交車一到站,十幾個拿著人字梯、提著各色布袋的中年男人或婦女,一股腦從車上湧下來,然後分散成三三兩兩的人群,操著陝西話、河南話等方言談論著走向村口。

走進皮村大門,右側是一條綿延數百米的商業街。來往的行人,橫跨道路的電線,左右穿行的外賣車以及一字排開的麵館、理髮店、百貨店等,把整個空間切的七零八落。空中每隔幾分鐘轟鳴劃過的飛機,提醒著你,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小鎮。

這個2809188平米的北京城中村,有超過10000名背井離鄉的務工人員,快遞員、工地小工、房屋裝修師傅……皮村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城堡,是一張荒誕而又真實的網,狠狠的鉗住了他們每一個人。

對於曾經意外走紅的範雨素而言,皮村是北京最便宜的租住地,是一個終將要離開的地方。

對於月光族詩人胡小海而言,皮村是魔巖三傑張楚的介紹地,最後意外的變成了人生的避難所。

對於打工子弟學校校長沈金花而言,皮村是理想的試驗田,疫情期間的生源流失危機終將是15年學校經營風風雨雨的一部分。

走紅三年後

因2017年4月一篇《我是範雨素》而意外走紅的育兒嫂範雨素,在兩年後更換了她的職業,成為了一名臨時工。

在她的小說裡,她說人生是顆菜籽命,落到肥處是棵菜,落到瘦處是根苔。苔長大了是草,草長大了是竹。

直到現在,她仍舊認為自己是一顆落到瘦處的菜籽。

走紅後的三年裡,她依舊租住在北京皮村一個月六百租金、不到十平米的出租房內,經常吃著六塊錢一份的盒飯。走在皮村的路上,不會有陌生人認出她,租住的院子裡,只有房東知道她出名的經歷。曾經獲得的六七塊獎狀也早就被塞在儲物櫃裡,不曾翻出。

她說:“我一直都認為這種事是天上掉的,我都這個年齡了,也不把它當回事。兩個女兒也一直覺得我只是她們的媽媽,是個普通人,身上有很多的缺點。媽媽之前對此事倒挺高興的,因為湖北老家小鎮很多人都認識我,知道我出名了。”

2019年,她結束了自己十多年的育兒嫂工作,開始在北京順義區做小時工,負責打掃衛生,為此每天需要乘坐近一小時的公交車從皮村到公司。她說,改變是為了能有更多時間看書寫字。

她從未和同事或僱主提起過成名往事。她說:“按照農村的說法,你到什麼地方就做什麼事。幹活的時候,就想著怎麼把地擦的更乾淨,怎麼把孩子帶的更好,別的都不提。聊天也是這樣,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跟意大利的漢學家聊天時就聊意大利文學、聊深奧的文學,和皮村文學小組成員聊天時就聊的簡單些。”

成為小時工之後,範雨素一天工作3到4個小時,月收入只有做育兒嫂時期收入的1/3多點。

三年前,走紅後的幾個月裡,出版公司簽約與活動邀請紛至沓來,範雨素均選擇了拒絕。她認為:“人付出多少就收入多少,自己不想付出,也不想得到。現在的工資足以支撐家庭的生活,大女兒已工作,小女兒在上高中。如果未來有多餘的錢留給兩個女兒就給她們,沒有就不給,自己也不會覺得難受、愧疚。”

選擇在皮村租住九年,也是因為經濟能力受限。

“90年代來北京時,租住在北京東三環,後來房租越來越貴,就慢慢往外遷,最後就到了東五環外的皮村。住比皮村更好的地方我也沒有錢,在北京也找不到比皮村更便宜的地方了”,範雨素向經濟觀察報介紹。

她認為,皮村和老家的小鎮有點像。“就像老家的一個小鎮被空投在北京的周邊。村裡的理髮店、百貨店物價都跟老家小鎮上差不多,來來往往的打工的人也和老家一樣。和自己一樣被動活著的人也很多,比如一起租房的鄰居,年級輕輕的,沒結婚,每天都在打工,可是連結婚需要的彩禮錢也掙不出來,每天也在忙忙碌碌的生活”,範雨素表示。

她也認為,皮村和老家小鎮依舊存在很多差異。

她說:“在皮村,如果你想去國家圖書館或首都圖書館,坐上地鐵就能到,在老家就做不到;在皮村,你一天能穿越很多空間,去國貿、世貿天街走一走,你能看到另一個衣冠楚楚的世界;在皮村,人際關係是一種大城市的人際關係,人和人之間基本沒有來往,都在各自忙各自的工作。”

現在,她已年近半百。談及未來的路,她顯得有點猶豫。

停留十幾秒後,她說:“我一直習慣一個人待著,即使女兒們成家,也不會和她們住。湖北老家也回不去了,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現在中國很多農村都沒有人了,最終可能找一個人員稀少的村子住著,這一輩子就完了吧。”

打工十七載

“如果沒有以前那樣的經歷,你難以想象現在一個大小夥子每個月工資2000多塊錢,在北京能夠幹嘛?不如去死了算了。”

面對他人對自己現狀的質疑,胡小海總選擇以這樣的回答來反駁。

2003年,15歲的胡小海經過短暫的職業學校培訓,便從家鄉河南商丘出發南下,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他回憶說道:“其實剛出來工作第一年反而覺得新鮮,一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也不知道累,也不會去抱怨,覺得打工就得這樣。”

一年半後,迷茫、壓抑等各種不滿情緒開始襲來。

他開始覺得工廠生活不是正常人該過的生活——每天固定上下班,機器一般做同樣的事,人心都是絕望的,連聊天都沒法聊,悲歡離合也沒有人去關注,真的太壓抑了。每個月工資下來,隨便花一花也就沒了,周圍人也都是月光族,連過年都要掏信用卡買票回家。

他選擇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辭職來逃避,現實卻又一次次逼迫他返回工廠。“沒辦法一直不工作,迫於生活又沒技術,就一直處在抵抗又抵抗不了的狀態。”

從2003年至2016年,深圳服裝廠、鄭州富士康、蘇州電子廠等30餘個工廠見證了胡小海從15歲成長至29歲的軌跡。直到現在,他仍厭惡那段時光:“我很懷念那時的青春,但毫不懷念那時的工作,那時感覺心都碎了。”

聽搖滾音樂、寫詩,成為了他13年工廠生活為數不多的排遣方式。

“因為在工廠裡感覺很絕望,就慢慢地開始聽歌,聽搖滾樂,像崔健、汪峰、許巍、張楚。再然後,就在各種車間裡的發貨單 、工序手冊上寫詩,以前根本沒寫詩的概念,就覺得自己一肚子憋屈話,想發牢騷”,胡小海表示,因為沒人和他交流搖滾音樂,便開始在微博上給李志、許巍等搖滾歌手發消息。

2016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張楚回了他的微博消息,雙方慢慢也就成了朋友。經張楚介紹,胡小海認識了新工人樂團的許多,這也讓他第一次認識到北京皮村這個地方。

2016年底,他揹著自己唯一的紅色行囊包,踏上了北漂路,成為了皮村超萬名外來務工者之一。最開始,他靠著打零工過活。“也不想進工廠,沒錢時就出門做著做一天結一天工錢的工作,比如給節目當觀眾鼓掌之類的,一天就四十塊錢左右,剛好夠吃飯和來回地鐵費用”,胡小海表示。

曾經,胡小海在一天打了三份不同的工,工資共150元。

2017年4月,他開始在皮村旁的一家同心互惠商店工作,主要負責售賣二手衣服。他向記者介紹,自己一個人負責不足60平米的店鋪,每週休息一天,休息日加班能多拿100元,每月底薪2000多元,有一定的銷售提成,工資最高時能拿到3000元左右。“襯衫是6塊、毛衣8塊,一天賣三十件左右,雖然總有人想搞搞價,也都能理解。”

這成為了胡小海此後三年的工作常態,這也是他工作歷史中最長的一份工作。對於這份工作,他說自己很滿意。

”工資雖然低,但我覺得活的有尊嚴,工作時間自由,沒有以往那麼壓抑,下班後還能和皮村文學小組成員如範姐(範雨素)聊聊寫詩。商店包吃住,工資省著花,相比以前的月光族,現在一個月多多少少還能存一點,自己本身也不是很奢侈的人。沒技術、沒啥能耐,就只能這樣一直活著唄,反正比工廠生活好”,胡小海向經濟觀察報表示。

也因為這份工作,家鄉的親戚們投來別樣的眼光。

他說:“老家鄰居、親戚覺得我很失敗,其實,我也感覺自己特失敗。30幾歲,沒錢、沒地位、沒媳婦,家鄉同齡人中,混得最不好的應該就是我了。在老家的觀念中,混的再不好也應該娶個媳婦過個清貧日子,兄弟姐妹中,就自己沒結婚了。”

對於失敗本身,他不以為意。他用父親的例子為例解釋道,失敗歸失敗,能活著就很好。父親也曾打工幾十年,也沒賺到什麼錢,現在依舊在打工、幹農活。

對於父母回家工作的勸說,他不敢嘗試,也覺得自己回不去。

今年過年期間,他幫父親除蒜地裡的草,一天下來,已經累的腰痠腿疼,不想再做。他說:“幹農活你不行,雖然現在老家縣城發展也挺好,但你也不會做生意,也沒技術、沒資本,整個縣城就沒你的位置,又沒結婚娶媳婦,連乞丐都不如。”

他認為,皮村比老家更溫暖。

“我是被時代列車甩出來的、失敗的一類人,而皮村,就是我們這類人的避難所。別看皮村和老家縣城環境差不多,它即使再爛,起碼你坐上公交、擠下地鐵,一個多小時能到天安門,它的座標依舊是北京,這是老家絕大多數人沒到過的地方,我還能在這裡找到工作”,胡小海感嘆道。

回顧過往33年,他覺得自己離成功總是差了點運氣。“年輕人活著不是就靠運氣嗎?就和上一輩種麥子、種蒜一樣,辛辛苦苦一年,如果那年行情不好,可能到頭來連工夫錢可能都賺不回來。“

他後悔自己當初踏上了那趟南行列車。“以前老說自己不後悔,但現在到了這個年紀,想法慢慢多了起來,覺得自己搞東搞西都是虛的,不知道到底想搞啥,心裡空空的好像什麼都沒有,青春也就這樣沒了。可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吧”。

入夜時,他最喜歡一個人走出六人住的宿舍,到皮村的馬路上、公園裡漫無目的轉,轉累了就回出租屋直接睡覺。

對於當下疫情期的日子,他說自己很喜歡:“現在好像全世界都停下來了,我們這類人反而更好苟且。因為如果其他人都忙忙碌碌,你卻停下來,就顯得你這個人特怪。”

對於未來,胡小海說沒想過。

“我是一個沒有太多計劃的人,雖然一直娶不到媳婦也不是個事,但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反正就走一步算一步,你說能咋辦?有時候也麻木了。我們不過是扛著自己的墳墓,到處跑、到處流浪,哪一天流浪不動了,就完蛋了唄。其實挺可悲的!哎,但沒辦法,每個人都這樣活著”,胡小海表示。

15年打工子弟學校校長

“熬住,活下來,等開學了,老師們都能在,是我們當下的目標”,4月27日,沈金花在朋友圈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2005年,剛大學畢業的她,和同為北京工友之家的志願者們共同創辦了皮村同心實驗學校,自己擔任學校校長,學校招生主要面向皮村的打工者子女。15年校長期間,她經歷過學校險些被取締,也經歷過學生總數近900人。只是這次,她沒想到,疫情會對學校衝擊這麼大。

幼兒園三個年級,年前44人,現在只剩下不到15人;小學六個年級,年前140餘人,現在只剩下90餘人,是她面臨的最直接衝擊。

2月中旬,沈金花開始給學生安排線上視頻教學時,所有學生基本還在。

4月初,當學校準備進行新課講授與教科書發放時,決定先收一批費用。她說:“其實,進入4月,學校的運營也就有點撐不住了。雖然學校房租還沒到繳納時間(一年一交),壓力不會那麼直接,但此前學校存有資金僅夠發放老師生活補貼到4月。”

對於先收費多少,學校內部有過討論,為此,學校也在4月初對學生家長進行了兩次調研。只是,調研結果不容樂觀——半數以上家長反饋的是沒有復工、沒有收入。“當時,這讓我們也很糾結,學校持續運營下去很難,打工家庭的家長也非常難,因為學生家長們做臨時工的比較多,比如裝修、保潔等,但在疫情階段,他們的工作基本都停了,也沒其他的工作機會”,沈金花表示。

為此,她選擇了折中的辦法:“每個學生按200元/月的標準繳納學費,包括2月中旬—5月底的教學,一共先繳納700元,這部分費用將作為老師的生活費,等待正式開學收齊學費後(2800元/學期),再將教師的工資補齊。我們算了算,這樣的方法能撐到5月底,那時,也差不多能正式開學。”

四月中旬,當學校開始收費時,學生退學的消息接連傳來。

“先是一年級,年前還有28人,繳費的只有13人,還有兩位家長說剛從老家回北京,沒錢,想讓孩子先上學,後繳納費用,而剩餘的家長則說今年不回北京了,因此孩子也就在老家上學。小學部其他年級也基本是這樣,幼兒園學生流失更是嚴重,總體上學生流失了1/4以上”,沈金花表示。

她很懷念之前學生人數超800人的時光,那時距現在僅有七年。

從2018年起,學校的生源就每況日下。

“2018年開始的北京疏解政策對我們影響很大。學生家長的工作,大多數是工廠工人、做小買賣、裝修工、保潔人員這4類,因為疏解政策,很多做木門、廚具、有機玻璃的工廠開始往北京周邊省市疏解,家長的工作機會也就外遷了,所以只能帶著小朋友回老家”,沈金花表示。

她向記者列了一組數據,2019年的上半年學生數(幼兒園加小學)在240人左右,2019下半年只有200人左右,2020年4月報道的學生只有120餘人。“現在走在村子裡,都很少見到小朋友,這在以前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沈金花感嘆道。

不僅是生源的流失,更多的工友還在搬離皮村。

在學校門口旁的垃圾站點,沈金花通過和來往扔垃圾的工友聊天瞭解到,越來越多的工友選擇在這個春天離開北京,儘管他們返回北京還不足兩月。問及原因,工友的反饋是,沒活幹,房租、吃飯等生活成本又太高,沒辦法繼續呆下去,只能回老家。

“學校一個小朋友的家長,一個人帶著孩子北漂,好不容易在年前找了家餐館當服務員,一月能有兩三千,因為疫情餐館也關門,年前工資也沒有結,只能帶著小朋友搬到一個更便宜的房子,450元/月。現在,她每天會在一些軟件上刷視頻和簽到,這樣一天能刷出兩個饅頭的錢。聽她說完後,我也挺難受的,但確實,這就是我們底層的人在疫情下面臨的最直接的影響”,沈金花表示。

為了學校的持續運營,沈金花開始自救。

因為學校預收費用有限,當下幼兒園人員經費七成需要學校自己籌備,後勤、廚房、門房以及沈金花自己的工資都要自籌。

現在,每個週末,沈金花會和其他老師去學校門口的同心互惠公益服裝店,幫忙做衣服的線上售賣,商店除去自有店員工資成本後,能有20%的提成返還給他們。同時,部分企業捐贈的用於支持學校老師教育經費的農產品,他們也在朋友圈售賣。“其實疫情下,其他幼兒園也面臨同樣的挑戰,同行中還有幼兒園園長帶著老師們做包子、賣包子,我們比他們幸運一點。”

對於學校的未來,她依舊充滿信心。她說:“學校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期間每每遇到困難時都會有很多的人來幫助,對於生活的難,我們這種生活在底層的人,更經常面對。”

當前,學校的運營依舊處於灰色地帶。她說:“其實,學校運營一直處於灰色地帶,2005年建校時,就去做過學校的審批申請,但當時已經被駁回了,後面也一直沒通過。因為現在辦學校的標準更高了,類似的審批通過的口也一直沒有開。希望學校能一直能運營下去。”

她還想給學校帶來更多的教育方法。

“因為在北京,能看到以及和其他的學校交流到更多對於教育的一些經驗和想法,我們覺得,一些好的教育實踐課程,比如項目制、勞動實踐,不應該只是有錢的孩子去上很好的學校才能學,只要你有這樣的教育想法,然後對老師進行培訓,哪怕老師只是依葫蘆畫瓢,對小孩子的教育也會有很好的促益。在這場生活在底層的兒童教育自救行動中,我們覺得可以為孩子們努力做到更多探索”,沈金花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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