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嵇中散

所遇皆故人,風氣是大家好“比”,一比,再比,比出了懍懍千古的自知之明與知人之明。

話說人際關係,唯一可愛的是“映照”,映照印證,以致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彪炳了一部華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間,“魏晉風度”寧是最令人三唱九嘆的了;所謂雄漢盛唐,不免臭髒之譏;六朝舊事,但寒煙衰草凝綠而已;韓愈李白,何足與竹林中人論氣節。宋元以還,藝文人士大抵骨頭都軟了,軟之又軟,雖具鬚眉,個個柔若無骨,是故一部華夏文化史,唯魏晉高士列傳至今擲地猶作金石聲,投江不與水東流,固然多的是巧累於智俊傷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頻頻回首的壯舉,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初夏的大柳樹下一片清陰,蟬鳴不輟,鍛鐵丁丁。

中散大夫是窮的貴族,世襲了幾棵大柳樹,激水以圜之,居然消暑佳處,向秀為佐鼓排,叔夜箕踞而鍛,揚連連,我雖對如禮,此心怔忡,以為這枝龍頭杖是為死神引路的——清早策騎赴此,相見便道:“鍾會真的要來了!”二十年來未嘗見喜慍之色的嵇康竟皺起了眉頭……子期亦來報此消息,斟酌大半天,還是順從了嵇公的決策,演這場戲。心裡都希望鍾會不來——不來就好了。

然而來了,長長一隊,馬驕游龍,衣媲輕雲,諸俊彥扈擁著正被大將軍兄弟幸暱的鐘會,果然尊榮倜儻,而神色又是那樣安詳恭謹。

聲、蟬鳴、犬吠、風吹柳葉……不知過了什麼時辰……

鍾會及其賓從終於登鞍攬轡了,我沒料到嵇康忽然止昂首,問道: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士季哪裡就示弱了。

霎時寂然,蟬也噤了似的。

馬頭帶轉,蹄聲嗒嗒,漸行漸遠,他們故意走得那樣的慢。

夕陽西下,柳陰東移,一種出奇的慵懶使我們兀坐在樹根上真想躺倒,沉睡。

我不免諮嗟:

“鍾士季如此遭遇,其何以堪!”

“不若是,我何以堪?”叔夜進而問道。

“子易我境,更有脫略乎?”

對曰:

“與公一轍耳!”

子期亦軒然而苦笑。

殺機便是這樣步步逼上來。嵇康自導自演了這場戲,以前的伏筆已非一二,再加上那封與山巨源絕交書,接著又是呂安罹事,嵇康詣獄明之。鍾會比嵇康更清楚地看到“殺機”成熟了,便在那個路人皆知其心的晉文王前,一番庭論,讒倒了“目送歸鴻,手揮五絃”的大詩人,嵇康下獄,與華士、少正卯同罪。歷史真的不過是一再重複,惡的重複。

當三千太學生奮起聯名,請以為師,時論皆謂中散大夫容或得免於誅,我想,糟了,“波盪眾生”,這就更堅了大將軍必戮嵇康之心。

叔夜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其實足夠的,是他的風骨,他的“最高原則”,使他不能不走這條窄路,進這個窄門。與山濤的絕交書之所以寫得如此辛辣汪洋,潛臺詞是:我終不免一死,說個痛快吧,也正是因此可以保全你。

山公本以度量勝,疇昔一面,契若金蘭,嵇與山,何嫌何隙,不過是,明裡設一迷障,騙過司馬昭,暗裡託一心事:小兒嵇紹,全仗山公了——這一著棋,唯巨源領會無誤,大將軍且不談,就是嵇紹本人也是被乃父瞞住了的。

二十年後,果然,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嵇紹似乎覺悟了,然而還不知究竟,臨到要去謁謝山公時,他有點踧踖,我口中鼓舞他,心裡想的是:嵇康有子,清遠雅正,而神明不如乃父,畢竟差得多了。

叔夜既歿,餘心無所託,寥落晨昏,唯有期待于山濤了,痴痴二十歲,終於聆到了他對嵇紹說的一番話,其實是在對亡友表衷情:

“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說得太好了,一往深情……每憶此言,輒喚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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