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十七至十八世紀是歐洲主要國家向近代過渡的關鍵時期。在法國,隨著統一民族國家的形成,從十六和十七世紀之交亨利四世創建波旁王朝開始,法國結束了中世紀的封建割據狀態,並加速向君主集權的絕對主義國家邁進。這種轉變也造成法國的“
社會文化結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以巴黎的宮廷社會為代表的統治上層在文化生活上日益與大眾階層隔絕開來,而形成一種以新式禮儀為基本特徵、其他階層很難模仿的獨特且封閉的宮廷文化。從十七世紀宮廷劇作家莫里哀諸多諷刺資產階級模仿貴族風尚的戲劇作品中就可以看出,宮廷貴族從這種封閉的文化中獲得了強烈的優越感。反映在遊戲上,於世紀之交,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還經常在狂歡節等場合到巴黎的大街上進行公開的狂歡。但從亨利四世的兒子路易十三開始,這種現象就逐漸消失了。
新式宮廷遊戲文化講究優雅的體態,得體的著裝和言辭,以及理性至上的情緒控制。在這種情況下,狀似瘋癲的各種狂歡遊戲自然被他們所拋棄,同時失寵的還包括這篇文章中提到的老式網球因為這種運動被認為過於劇烈,容易導致遊戲者失態,出身邊鄙的亨利四世就曾因此遭到巴黎的資產階級嘲笑。相反,因為宮廷社會的寵愛而在十七至十八世紀盛行開來的遊戲有褪球,即高爾夫球的前身、檯球這些更講究體態的技巧遊戲,以及文中提到最多的紙牌、象棋、跳棋等智力遊戲。上述宮廷遊戲文化在路易十四時期達到頂峰,並一直延續到十八世紀末。
儘管同樣是君主集權,但十七至十八世紀法國宮廷的遊戲倫理,卻與中國古代儒家思想約束下的遊戲倫理非常不同。舉一個最突出的例子。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框架下,中國古代的皇帝基本上不會公開地跟大臣們一起玩遊戲,因為這被看作是有失體統,國王輸給臣下更是有失體面,嚴重者甚至危及整個社會秩序和統治基礎。他們往往是跟宮廷裡的殯妃、太監、軍士或宮女一起玩,即便如此,皇帝的行為也經常招來大臣們的批評。歷代帝師對年幼的太子或小皇帝的嚴格管教就更不在話下。然而在法國,波旁王朝的君主跟大臣和貴婦們一起徹夜遊戲(包括賭博)都是家常便飯,而我們也將在下文中看到,舉行這些遊戲正是路易十四興建的凡爾賽宮的一個重要功能。甚至當一位太子妃不願意參加這種遊戲集會時,她還遭到了路易十四的嚴厲訓斥。
正如文中所說,這些遊戲實際上是一種宮廷儀式,法國的國王們除了從中獲得娛樂,還把它們當作重要的統治手段。與此同時,國王們在遊戲中輸給臣子是常有的事,他們並不認為這有失威嚴 ;相反,他們認為國王在遊戲上勝過所有臣民才是可恥的,因為這可能意味著在最為關鍵的統治藝術方面存在缺陷。
在這些問題上,路易十四都在《致王儲訓言》中非常明確地表達了他的見解。本文將會介紹相關的宮廷遊戲,為大家展示十七至十八世紀法國王室"頭號玩家"的風貌。一、國王的宮廷遊戲
總體上說,舊制度時期法國社會的一大特徵就是人們對遊戲的由衷迷戀。時人可資娛樂的東西要比今天少得多,而其中最受青睞的要數各種社交遊戲。與其最卑微的臣民一樣,法國國王也喜歡玩遊戲。藉助遊戲,他在處理繁冗的政務和進行無時不在的表演之餘,也獲得了消疲解乏的機會。
當國王想消遣的時候,他的選擇範圍也非常廣泛,這當然要歸功於十七、十八世紀極其豐富的遊戲種類。首先是"技巧遊戲",亦即講究身體靈敏度的反應類遊戲,其中最著名的是老式網球和檯球。老式網球在十六世紀還十分流行,此後則迅速衰落。到了十七世紀末,法國玩家住所中的大部分老式網球場多被廢棄或拆除。從檔案記錄以及像歷史電影《亨利四世》中我們能發現波旁王朝的建立者國王亨利四世十分喜歡這項運動。 但是,儘管亨利四世十分鐘愛這項遊戲,但這一基因並未遺傳到他的後代身上,路易十四更喜歡檯球。因為這是一種體面的遊戲,男女可以同時參與,因而也更符合蒸蒸日上的"文明社會"的品味。
接著是由中世紀傳承下來的"智力遊戲"(玩家憑藉智力決定勝負),包括象棋、跳棋和古雙陸棋。這些遊戲在法國宮廷遭遇的命運迥異,象棋逐漸被人們拋棄,跳棋形勢略好,而古雙陸棋變成了最受精英集團喜愛的遊戲之一,其中就包括路易十六及其家人。
但此時期發展最為迅速的仍要數紙牌遊戲,它們的種類不斷翻新,新的玩法層出不窮,儘管有時僅是曇花一現。檔案等資料研究顯示路易十六最喜愛的遊戲是皮克牌、龍勃勒牌和維斯特牌。他的妻子瑪麗·安託瓦內特同樣喜愛玩紙牌,但她玩的是"運氣遊戲",比如法老紙牌五。"運氣"因素的注入是紙牌遊戲在當時大獲青睞的重要原因。
"運氣遊戲"需要使用紙牌、輪盤或有編號的籌碼作為遊戲工具,人們在遊戲中必須冒險,同時還要沉著面對變幻莫測的不確定性"命運"。所有這些與貴族階層的尚武精神完全契合,令上層社會趨之若鶩。
法國君主們的遊戲不僅反映著時代的品味,同時也是時尚發展的源動力,檯球就是非常突出的一例:由於得到路易十四的青睞,這項遊戲曾在十七世紀末盛極一時,但卻不被路易十五所喜,導致其在貴族圈子裡一度"失寵",直到舊制度末期,得益於路易十六的個人品味,檯球才再度流行開來。
二、王室遊戲遇到的問題
儘管遊戲在本質上只是一種消遣和放鬆,但在現實生活中,遊戲卻帶來了諸多的問題,特別是因為在舊制度時期,沒有哪一種遊戲是不賭錢的,區別僅在於賭注的多寡。這會導致諸如欺騙、擾亂社會秩序、家破人亡等等問題,也因此教會和道德家把會導致這些問題的遊戲當作社會的毒瘤加以譴責,"運氣遊戲"相應在當時的法國也遭到禁止。法國宮廷——即便是在國王的遊戲桌上亦不能完全避免上述弊端。宮廷是整個法蘭西王國的一面鏡子,但與社會大眾不同的是,除非宮廷遊戲中的不軌行為導致王室蒙羞,否則基本上不會有強制力介入宮廷遊戲中。路易十四的衣櫥總管塞薩克侯爵就曾因為在發牌時作弊而被國王免職並趕出宮廷,不過這類處罰極其罕見。
與他的臣民一樣,舊制度時期的國王及王室成員也極其熱愛遊戲,只有路易十四的兒媳巴伐利亞的瑪麗·安娜和路易十五的長子是難得一見的例外。悖論的是,國王、其家人和整個宮廷每天都肆無忌憚地縱情嬉戲,特別熱衷的還是那些在宮廷以外整個王國都被禁止的遊戲:比如,在巴黎遭到禁止,違者將被處死,卻在路易十四的隨從當中風靡的樂透遊戲"Bribi"和"HOCQ",法老紙牌在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那裡也是相同的情況。對於道德家們來說,這種情形比"遊戲的毒瘤"本身更加可怕一假如國君和宮廷不以身作則,怎能指望旨在重拳打擊賭博活動的王家法律得到遵守?此外,對於王室在遊戲桌上花費的鉅額資金,到十八世紀人們也予以越來越嚴厲的譴責。他們從公共利益的角度出發,認為國庫應當首先用於造福社會,而不應如此揮霍。事實上十七至十八世紀的法國國王和王后身處兩個相互矛盾的邏輯交叉點:國王既是"虔誠的基督徒",又是王國的第一紳士;他既需要作出良好的表率,同時又需要一個輝煌而歡樂的宮廷。
三、宮廷遊戲:一種統治儀式
在路易十四之前,法國國王的遊戲被看作是一種私人的活動,參加的人很少,並且是在王家寢宮、相鄰的小房間或是大多數宮廷來賓不得進入的其他場所。事情在路易十四親政後的十七世紀七十年代發生了根本變化:出現了最初的國王"居室遊戲之夜",並且隨著法國宮廷最終固定在凡爾賽,"居室遊戲之夜"逐漸制度化併成為一種宮廷儀式。在那之後,國王的遊戲集會更加公開,幾乎成為一種"表演",每週數日都會在凡爾賽宮的大居室內舉行。王家遊戲由此進入規模大幅提升的新階段,這從遊戲的組織及專門劃出的遊戲空間即可見一斑。在這些玩家遊戲場閤中,君臣關係介於親暱與威嚴之間。雖然凡爾賽宮的日常"居室遊戲之夜"隨著路易十四的去世而消失,但王家遊戲中這種君臣間的互動方式卻長期保留下來。在馬利城堡大廳舉行的遊戲是由太陽王路易十四所設立的另一種公共遊戲形式,儘管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對馬利城堡都沒有什麼感情,但一直到大革命前夕為止,他們都在遵從傳統,繼續在該地舉行此類公共遊戲。
在路易十五統治的最初幾年,由於國王的喜好關係,凡爾賽宮停止了舉辦有眾多廷臣參加的"
居室遊戲之夜"。取而代之的是從一七三九年開始,由路易十五的王后瑪麗·萊津斯卡在凡爾賽和平廳舉辦的遊戲集會,作為新的宮廷儀式,這一普通公共遊戲方式一直延續到大革命為止。因和平廳最初並非為此專設,為適應需要王室還對其進行了華麗的改造。其實早在十八世紀初,勃良第公爵夫人(路易十四長孫媳,路易皇太子、勃良第公爵之妻,路易十五之母)就在這裡舉行過遊戲集會,只不過並未形成長期的宮廷儀式的規模。瑪麗·萊津斯卡皇后的"和平廳"遊戲集會究其實來源於"居室遊戲之夜"和勃良第夫人主持的遊戲集會,因而在在儀式性及君臣關係上亦延續了前者的傳統。如果說路易十四賦予了王家遊戲無可比擬的公共維度,那麼人們也看到,從十七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鑑於參與人數眾多的公共遊戲喪失了國王私人娛樂的功能,路易十六也在令專人設計的凡爾賽宮私密居室裡並舉辦小型的居室遊戲之夜,以避開聚集在大居室裡的眾多廷臣。但是顯然,我們可以看到,舊制度末期法國宮廷遊戲的公共化是國王將遊戲變化為統治手段的方式。大型的公共遊戲變成了一種政治儀式,成為了宣揚王室權威以及法國王室的親民性的體現。同時也透過在凡爾賽宮的公共遊戲,國王聚集了自己的廷臣,甚至是將他們"控制"在了自己手中,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叛亂的發生。
四、物語
法國王室的遊戲原本是為了滿足自我放鬆和逃避宮廷系統的需要,然而隨著以路易十四統治為代表的絕對王權的構建,它卻很快被宮廷系統的規範所利用一貼上了政治的標籤。法國國王和王后遊戲的有趣之處還在於:觀察在這一相對較短的時期內(從亨利四世到法國大革命)的宮廷遊戲,實際卻能瞭解到一種宮廷儀式從誕生到消失的全部過程,而在其發展壯大的時期,則向我們呈現出一幅對照鮮明充滿了故事的圖景,是十七至十八世紀在法國蓬勃發展起來的一種奢華文明的真實寫照,而在這一寫照中,國王與他們的王后們顯然是宮廷中的"頭號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