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51期,原文標題《硅膠娃娃在中國:性、財富和限制》,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全球95%的實體娃娃都來自中國廣東,大多數中小工廠和手工作坊並不在乎品牌價值和社會觀念,造娃娃對他們來說只是一門生意。另外一些從業者,則看到了硅膠娃娃能夠讓人寄託情感的部分,嘗試拋棄“色情”的性玩具屬性,試圖賦予娃娃性愛之外的價值。
記者/張潔瓊
攝影/劉有志
成人用品在中國
深圳寶安區的一處產業園內,藺德剛先生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他雖兩鬢斑白,但不失精神,穿一件Polo衫,踩一雙休閒鞋,有事外出時,將西裝往身上一套,雙肩包一背就走了。他喜歡別人叫他春叔,能讓旁人把他與公司“春水堂”聯繫在一起。他很少使用辦公桌,桌上幾乎沒有文件或電子設備,只有一個娃娃頭擺在桌角,第一眼看上去有點駭人。娃娃化了淡妝,眼神溫婉,兩米開外能看清她臉蛋上的紅暈和血絲。“很逼真吧!”春叔坐在沙發上,嘬了一口茶,指指桌上的娃娃,顯出冷靜而驕傲的神情。
2003年,為了試水電商,藺德剛創辦了春水堂,銷售成人用品。成人用品行業正好滿足了他投入成本低、市場潛力大的需求。幾年後,春水堂成為國內最大的情趣用品銷售平臺之一,售賣的產品種類最多時達到了2000種,並於2015年在新三板掛牌上市。藺德剛想讓為人詬病的成人用品行業成為一種高端時尚、被大眾接受的行業,他認為只有製造出一件知名度和銷售額都極高的超級單品,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因此,從2018年開始,他集中公司所有的資源,製造起硅膠娃娃。
“硅膠娃娃是能讓人產生情感投射的。”藺德剛向我強調硅膠娃娃與其他成人用品的區別。硅膠娃娃也叫實體娃娃,是性玩具的一種衍生品。它的外觀、質感和逼真度都要遠遠大於充氣娃娃,與之相應,成本和價格也更高。購買硅膠娃娃的不只是單身男子,還有獨居老人、大齡女性以及有社交障礙的人,他們將現實生活中難以得到滿足的慾望寄託在硅膠娃娃身上。
過去20年,中國人對於情趣用品的需求正在一步步擴大。根據艾媒諮詢的報告,2020年中國情趣用品市場規模將突破1300億元,其中“85後”和“90後”用戶佔63%。作為主力消費群體的年輕一代,他們的性觀念顯然要比其父輩更為開放。
2003年以前,在中國人的普遍認知中,成人用品海報大多貼在偏僻小巷裡,上面醒目地寫著“壯陽藥”,提供給性功能衰弱的中老年男性使用,滿足的是輔助性功能的初級需求。2003年8月28日,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發佈了《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關於仿真性輔助器具不作為醫療器械管理的通知》,這是性用品行業的一個轉折點,性器具不再需要打著醫療和健康的幌子,它代表的是對浪漫、激情和快樂的追求,“情趣用品”的概念開始被廣泛傳播。
在一段時間裡,成人用品甚至成為了熱門話題。有時尚雜誌用9個版面探討SM行為的存在狀況,也有主流媒體專門開設專欄,向讀者推薦情趣用品店。這都讓藺德剛感覺到社會性觀念的進步超出了他的想象,年輕一代對於性行為和成人用品正在逐漸脫敏。藺德剛認為,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新一代消費者需要跟性玩具之間產生更強的情感投射,這是普通的飛機杯和震動棒滿足不了的,實體娃娃必然會成為未來的趨勢。
全球市場的80%
中國是實體娃娃的生產大國,儘管目前國內市場相對狹小,但國外的訂單每年有近200萬個,其利潤率也遠高於其他成人用品。2012年以後,廣東一帶陸續出現了眾多中小型實體娃娃生產廠家。由於人力成本和價格的優勢,中國製造的實體娃娃很快佔據了全球市場的80%~90%。
這些生產商的出身主要有三種:以前生產櫥窗模特的,製作或銷售成人用品的,還有靠做硅膠原料起家的。工廠主大都只是草根個體戶,從小工廠做起,無意中發現了“硅膠娃娃”這一商機,便把握眼前的機會,有一分賺一分,悶聲發大財。
金三模特公司在中山獅山工業區的一棟老式寫字樓裡,三樓、四樓是生產車間,二樓是辦公區,裝修風格傳統而古樸,紅木的辦公桌和椅子,一樓看門大爺身後的木櫃上擺著財神爺。總經理劉江霞穿一身黑色西裝,戴一副眼鏡,看起來瘦小而溫和。“我們是第一個用TPE做娃的。”她操著一口四川普通話對我說道。
劉江霞跟丈夫是做硅膠材料起家的,2010年時有客戶提出他們需要比硅膠更軟的材料,費了很大周折,他們找到了TPE材料,並開始用TPE為內衣生產廠家製作打板模特,汕頭、佛山一帶幾乎所有內衣工廠的打板模特都出自金三。為工廠做的模特只需要兩截身體,胸部和下肢,沒過兩年,內衣工廠的需求飽和了,他們只好開始尋找新的客戶。
雖然最開始做的只是半截身體,但模特的質感摸起來跟真人皮膚很相近,有朋友建議她乾脆轉做實體娃娃,她猶豫了兩年,“畢竟家裡人都很傳統,總感覺做這個不太光彩”,但她清楚地知道,TPE是她手中最大的資源,堅決不能捨棄。等到2013年,樂觀的市場前景和利潤終於讓她邁出了製造TPE娃娃的這一步。
由於入行較早,金三的規模迅速擴大,從2010年的四人家庭小作坊變成了一家員工數接近150人的企業。以前,她擔心親戚朋友的偏見,而現在,工廠裡近一半的工人都是從四川老家過來的親戚朋友,工廠出貨量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長著,現在一個月的出貨量穩定在1000~2000個。
在這個行業,核心的製作工藝很容易獲取。金三的代理商和工藝師陸續出走辦廠,行外人拿TPE材料在東莞塑膠市場一打聽,原料商就能把配方告訴對方。即便如此,做好一個娃娃仍然困難。“大部分做倒模的只能做小的,完整的全身做不出來,做出來的娃娃這裡一個坑、那裡一個洞,有的還有很多氣泡,顏色也不均勻。”金三的車間負責人王蛟說。
行業內一種普遍的做法是,打價格牌。有的生產廠家能將TPE娃娃賣到低於1000元,在這場價格戰裡,很少有生產商能脫身。金三的娃娃從幾年前的七八千元降到了現在的四五千元,但好在他們80%的訂單來自外貿,主要通過國外代理商出貨,受國內電商的影響較小,因此價格和訂單數都還算穩定。
金三的車間裡,能找到各種體形和膚色的娃娃身體,而娃娃的眼珠、頭髮、指甲顏色、下體形狀、乳暈顏色,都是按照客戶要求製作的。因此在買家下單後才開始生產,從接單到出貨大概3到5天。截至目前,金三生產出了100多款娃娃身體,400多款頭形,但最終上架賣出去的只有幾十款。“就像明星一樣,紅的就那麼幾個。”劉江霞說。
金三的員工們可以接納買家的特殊癖好,也很少做出任何道德判斷。金三的車間負責人王蛟主動向我提起他家裡也放著兩個TPE娃娃,“我老婆從不介意”。王蛟體格壯碩,走路跛著一隻腳,在公司裡,員工稱他為“美女營營長”。他談起金三生產的硅膠娃娃,比老闆還要興奮。而當他說起自己遇到的古怪買家時,則通常以“某某特別有意思開頭”,接著挑挑眼睛,興奮地講述下去。
在一排白花花的娃娃身體中,他指著一個胸部和臀部相當豐滿、體積是其他娃娃兩倍大的跟我解釋:“這款我們叫肥婆,有人專門喜歡這樣式兒的。”他指的“肥婆款”身體已經超出了人體正常比例,儘管大腿和臀部是其他娃娃的兩倍,但腰和腳踝跟普通體形的娃娃還是差不多細。單是“肥婆”,豐滿程度也不一樣,最誇張的已經看不出人形,像是兩條肥蛙腿掛在空中。
“這麼說吧,我們就是滿足各種不可能。”王蛟說。
“哪些特殊慾望是你們不會滿足的呢?”我問他。兩年前,國內的娃娃工廠因為生產兒童玩偶在國外媒體上引發了巨大爭議,美國有地區專門出臺法律,禁止購買和銷售兒童性玩偶。
王蛟沒意識到問題的本意,在他看來,做與不做還是個生意問題。“我遇到過客戶讓我們給他做一個300斤的肥婆,這種癖好只會他自己有,除他以外的人不可能想要,開模成本太高了,這種我們肯定不做。”
劉江霞認為自己注重的是娃娃的實用性,跟春水堂和另一家頭部企業——現在主打智能娃娃的蒂艾斯公司不一樣。“他們的訂單量都比我們少,幾十個工程師可能就為了那一個娃,做出來拍完照,給人家看。他們玩的是資本,利潤少,但只要賣出去的多,報表就好看。我們做的是產品,只有賺到利潤了,才有可能良性循環下去。”
行業突圍者
藺德剛顯然是行業裡野心很大的人,他想做的遠不止這樣。2017年,春水堂花了一年時間學會了硅膠娃娃製作工藝,之後的三年又反覆改進工藝。今年5月,工廠做出了第一個令藺德剛滿意的完美產品——一款名為琳琳的硅膠娃娃。她的臉是根據100張女明星的照片合成的,是那種標緻的美女,黑髮大眼,眉毛是很流行的野生眉。蠟像雕刻師用合成照片雕刻出了模種,做出模具,琳琳的美貌就可以被不斷地複製與量產。
藺德剛抬起手觸摸娃娃的身體,那一刻,娃娃皮膚的逼真感讓他感到恍惚:“我看這些東西看了20多年,對這些玩具應該是具有超強免疫力的,但當我真的去觸碰她們的皮膚時,我發現我會有反應。”
11月,當本刊記者在春水堂見到藺德剛時,他們的硅膠娃娃上架已經三個多月,30款產品中賣得最好的是一個長相偏日系,留著齊劉海兒的“女孩”——淺川。17款指的只是娃娃頭形,同一個娃娃還有不同的身體,身高從1.55米到1.7米不等。針對歐美買家,他們製作了身形更壯,大腿、胸部和臀部更加豐滿,小麥色皮膚的娃娃。在整個實體娃娃行業,春水堂的款式並不算多,一個普通的工廠往往能做出近百款造型來。
藺德剛堅持要用硅膠做娃娃身體,不同的材料配比會形成不同的質感,太硬的,顧客用起來體驗度不好,太軟的,又跟真人皮膚質感相差太遠。“但僅從顏值來說,硅膠娃娃能達到100分,TPE娃娃也就是四五十分,還是偏不真實。”TPE娃娃的臉都是二次元的樣子,皮膚很軟,像嚼了不久的口香糖,用手一摸,油乎乎的,很難讓人把她與真人聯繫到一起。
為了全心全意做好硅膠娃娃,今年8月,藺德剛把春水堂的工廠從深圳搬到了東莞企石鎮,新工廠的三層樓全都是硅膠娃娃製造車間。黃瑩芳是修邊車間的工人,負責剪去娃娃身體上多餘的膜線,這項任務容易上手,但也耗神。50多平方米的車間裡有五臺鐵桌,每個桌子上放一個娃娃,黃瑩芳和另一位工友將臉貼近娃娃身體,手中的剪刀貼著娃娃皮膚勻速划動,從頭到腳處理一個娃娃,她需要做至少五個小時,將娃娃翻動十多次。一個娃娃重50至75斤,她得和工友一起用力才能挪動。藺德剛估算過她們的生產速度,一個工人一天可以完成1.5到2個娃娃的修邊,修壞了損失也大,效率很難再進一步提高。
相比之下,TPE娃娃工廠的工作方式要粗放許多,工人手持烙鐵,對準娃娃的身體一燙,或輕或重,幾個來回之後,身體的毛邊便平整了。接著,工人抓起娃娃,往頭頂的鐵架上一掛,就可以開始處理下一個。白煙從娃娃身上冒出,散發出一種類似汽油燃燒的氣味,置身其中,彷彿在一個屠宰市場,好處就是足夠快,10個工人一天能處理40個。
藺德剛執著於娃娃外觀的做工。允許本刊記者進廠參觀這天,他正在對娃娃進行驗收。他打開iPhone後置手電筒,藉著白光,細細查看一款娃娃的胸部皮膚,用手來回按壓。“這塊兒怎麼有疤?”他從生產線上叫來一個管事的工人,問道。
我走近了幾步看,沒看出什麼異樣,又用手摸了摸,才感覺到一塊半個手掌心大的皮膚顆粒感略重於旁邊的皮膚。“這個不行,趕緊想辦法調。”他囑咐員工。因為這種微小瑕疵而被藺德剛定為不合格產品的狀況並不少見,今年工廠開發了50多套模具,最後留下來的只有十幾個。
為了迎合男性購買者對完美女性的想象,春水堂為男性客戶們看重的器官和部位添加了額外的工序。娃娃胸部是特殊的硅膠做成的,比其他部位更為軟和、細膩,單獨灌製後再安到娃娃身上,娃娃的下體、臀部和大腿內側等部位則要做加熱加軟的處理,而TPE娃娃的身體所有部位用的都是同一塊材料。
完美與效率往往是衝突的。8月正式投入生產以來,工人們過上了機關單位一樣的閒適生活。工資不按計件算,按上班時長算。9月來春水堂之前,黃瑩芳在兩家工廠打過工,一家做Wi-Fi機頂盒,另一家也做成人用品,都是計件算工資。從早上8點到晚上10點,手裡的活兒從沒斷過。不僅是她,其他工人也是同樣的狀態。手機被禁止帶進車間,幹活兒從不搭話,洗手間都是跑著上。時間不再是時間,時間可以換成錢,一小時20元,努努力能變成25元,中午、晚上搶著加班。新來的學徒需要培訓,沒人願意教新人,“都怕耽誤自己賺錢”。有一次她生病了,到了必須要休息的程度,她休了一天,心裡安慰自己:“算了,就當花兩百買了一天假。”
黃瑩芳不是那種工作狂,因為要照顧家裡的孩子,即便是在大家普遍加班到10點的工廠,她也是8點下班。現在到了春水堂,她不再需要追趕時間,手機可以放在5米外的架子上,不時還能坐下來刷刷抖音,跟工友閒聊幾句。修邊時,她就戴一副藍牙耳機,聽聽有聲小說。晚上8點下班鈴敲響,她準時起身離開車間,不會再為自己沒有加更多的班而感到內疚。
偶爾,她也懷念之前那種“今天要比昨天做得更多”的奮鬥感,懷念那種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競爭環境,但這種懷念並不經常出現。下午5點差1分,離晚飯時間還有一分鐘,有人按下電燈開關,“唰”的一下車間全暗了,工人們紛紛放下手裡的活兒,下樓走向食堂。
限制和未來
營銷是藺德剛做成人用品以來始終解決不了的難題。創業初期,他就整天泡在聊天室裡,給自己起個女孩的名字,自動回覆設置成:成人用品保密送貨上門,網站×××。搭訕的男人發一句消息就能看到,剛開業時一天能賺100元左右。後來,他開始投放搜狐和新浪的競價排名廣告。搜狐、新浪的搜索引擎固定排名廣告在當時很少有人懂,他從“成人用品”“性用品”這些關鍵詞擴散到更多競價排名關鍵詞。過了幾年,搜索引擎對於性用品行業的廣告有了限制,娃娃露點的照片和視頻發不了了。再後來,淘寶、京東等電商購物平臺壯大,但直播帶貨、買推薦頁、請網紅代言等各種常規的電商營銷方式在這一行業都不適用。他曾試過親自上陣為自己代言。2008年,他用“拎菜刀”的網名在天涯論壇、貓撲網連載《我開情趣店的那些日子》,天涯點擊量超過100萬,貓撲網達到了3000萬。後來連載的故事集結在一起出了本書——《成人之美》。知名度的上升沒能為他的公司帶來盈利點,情趣用品的銷售量增多,但因為單件利潤低,整體銷售額差強人意。
淘寶的各種促銷節日為春水堂帶來過流量,最高的時候,一天出了1萬單。每次活動打折都是虧錢賣,營銷成本越來越高,2012年以前成本是5000元,到2013年就得7000元。“雙11”營銷活動的轉化率也越來越低,賣得越多,虧得就越多。
從業第十五年,藺德剛發現了一個事實,儘管中國人的性觀念變得開放了,但對情趣用品是沒有底層需求的,這可能是成人用品包括硅膠娃娃產業想擴大市場規模、卻難以突破的意識桎梏。情趣用品提供性快樂,它與愛情中的浪漫自由是緊密相連的。學者周曉虹在《中國體驗:全球化、社會轉型與中國人社會心態的嬗變》一書中分析了國人性愛觀的變化,他認為,浪漫和自由的愛情觀沒能在現實中長期主導中國人的性愛觀念,相反,功利主義和商業化的性觀念迅速成為主流,性的問題開始成為社會焦點,而愛情往往無足輕重。
藺德剛沒放棄讓硅膠娃娃登上大雅之堂的目標,他相信,人工智能能改寫硅膠娃娃的命運。“未來我們真正要做的不是性愛機器人,也不是硅膠娃娃,而是仿生人。”機器人伴侶的可應用場景不僅限於性愛,還可以用於服務業,也可以用作櫥窗展示。現在,將實體娃娃與人工智能結合已經成為行業內的共識。一家TPE生產公司正在商討將天貓精靈裝入實體娃娃的身體,大家無形中達成了一種共識,要做大企業規模,必須要將硅膠娃娃去色情化。
前方仍舊是未知與等待。儘管人工智能發展迅速,語音識別、人臉識別都達到了相當精準的程度,但模擬的只是人的動作和行為。“我們需要的仿生人得讓人對它有情感投射。現在我們研發的人工智能都不具備連續多輪對話能力,人怎麼可能對它產生情感?”他放慢講話的速度,“但把硅膠娃娃的外觀做到逼近真人,是我們現在努努力可以做到的。”(實習生戴雯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