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豔龍:管窺舊札小記

庚子瘟疫盛行前夕,先賢文景明老先生安然謝世。臨去之時,他與家人淡談生死,謂自己當日必去,家人難捨,心懷不安,不多時果然去矣。有人言之,能預知生死日期之人,生前已得道,死後必成仙。想老人家生前治學求書、做人做事,堪稱今人後學之楷模,後能避開疫時之艱,不作難子女及親朋至友,從容離去,令人更生敬意。

近日與彥海大哥整理他生前存留信札,懷念之情與日俱增。初見文老留存信札,大為吃驚。一為量多,多到可論捆紮計算;二為用心,信札平展插放於透明塑料夾內,防皺防塵防蛀,保管妥善,數年未有損傷。文老工作盛年,與之互通書信者不計其數,公務之餘他能留存書信如此之多,其做事用心程度非常人能及。

讀文老舊札,似打開珍礦通道,故人風物,雅事況味撲面而來。文老所藏信札是其生前與各路人士的往來信函,手札往復的有酒界專家學者,有書界碩望後學,有舊友新朋,有凡夫俗子,有儒釋道高人。信札時間大致集中在上世紀60到90年代四十年間,內容極其豐富:有的交流汾酒文化之道,有的討論學書心得,有的言說離別思念之情。信箋保留了舊時代書信禮節,多以“如握”“如晤”“臺鑒”“奉書快如覿面”開頭,舊文人風雅瀰漫紙間;更難得來信人有以古雅優美的軟硬筆書寫,有以莊重典雅或自然詼諧的文辭表達,一封封讀來,別有意趣。隨揀幾封,一一讀來。

田豔龍:管窺舊札小記

此一封為微生物專家方心芳1983年給文老的回信。其年9月18日,為紀念“汾酒研究五十週年”,文老北上北京,登門方府,向76歲的方心芳求字“汾酒七大秘訣”。鑑於文老的誠意,方心芳欣然應允,但並未立即寫就,在半個月之後的10月4日“隨函寄上”。老先生當即不寫,隔半月之久才寄來,原因不言而喻——老先生認真審慎,放時間來寫,是確保作品品質。即使功夫做足,他還在信中謙恭地詢問“現已寫好,隨函奉上,不知可用否?”信札簡短,方心芳還談到自己對“汾酒七大秘訣”中“第一條”的看法:如他(楊得齡)首條“人必得其精”是重要的,現在不少單位搞不好,不就是未得其領導人嗎?人為首,是真理。按來信時間推測,當時文老在汾酒廠已擔任重要管理職務,方心芳老先生這樣講“領導”在單位、在企業的重要性,想來對他應大有幫助。

此一封為中國著名工筆畫畫家潘絜茲給文老的一封回信。潘絜茲曾經主持遷建修復過山西芮城永樂宮大型壁畫,是美術界大家學者。此信是他應文老約請為汾酒廠作畫“李白醉酒圖”的回覆。信的內容非常簡短:惠書奉悉。今春參觀杏花村酒廠,得以拜識,並讀專著,獲益良多。返京後,因忙於雜務,畫一直擱置下來,未能寄奉,致以為歉,現寄上,未悉當意否?請賜指教。“獲益良多”是潘絜茲先生對結識文老,並讀其專著的感受;“致以為歉”源於自己忙於雜務,將畫擱置下來;“未悉當意否?請賜指教。”信末的一句,潘絜茲先生低下身來,虛心請教的姿態赫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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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封為著名作家馬烽1978年6月的給文老回信,之前文老和劉集賢撰寫了“杏花村裡酒如泉”,去信請求馬烽為書作序。馬烽書信一封與序言一併寄上,信中惜字如金,僅有一句話:所謂序言寄上,請有關同志一閱,如覺不妥就算了。“序言”說“所謂”是大作家的謙辭,意為自己寫的序言也許並不能算是合乎對方心意的序言。隨後一句更減文老心理壓力,他言“請有關同志一閱,如覺不妥就算了”,家常話說得輕鬆明白:不要因為是我馬烽寫的就一定要用,不妥的話可以不用,我是不介意的。遙想當年馬烽已是著作等身,全國知名,一封信一句話,其平易體己的態度令人欽佩。

此一封讀來不禁讓人啞然失笑。“大函已悉”中“大函”指的是文老就喬羽先生1962年造訪杏花村寫詩一首,希望能得其親筆的一封去信。文老去信是1982年,去信之後喬羽很快回信。 信中片語只言,內容全錄如下:那首詩是大醉之後寫的,實在不佳,既蒙推賞,謹遵臺命重寫一遍,不久當可寄上。此致敬禮!那是一首什麼詩呢?當然是他寫給汾酒的那首豪詩。“勸君莫到杏花村,此地有酒能醉人。我今來此偶誇量,入口三杯已銷魂。”大概原詩一到作者手中,當年豪飲汾酒,揮詩立就的場景就浮現他的眼前。他先是解釋詩是“大醉之後寫的,實在不佳”,繼而感謝“推賞”,承諾“重寫一遍,不久當可寄上。”性情中人,快人快語,謙恭謙遜,恁大的名家,一點架子也沒有。

田豔龍:管窺舊札小記

類似以上信札多是文老為公事和名家的往來通信,可視為一類。總觀信札內容,名家們謙遜有禮、雍容大氣,對汾酒有求必應、鼎力支持,他們以文老為中心形成了輻射全國的汾酒文化名人圈。有這樣的文化圈,於汾酒而言,是文化建設的不竭源泉、強大動力;於文老而言,名家的卓越人格一定是潛移默化對他形成深遠影響的。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文老能在杏花村養成大家氣象,做事有大家做派,最終成為一代聖賢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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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札較長的,以書畫名家居多,內容多為交流書法技藝。如文老的師傅衛俊秀、好友沙曼翁、陳巨鎖、姚國瑾等。文老眾多師友既是書家,古文化功底學養又都很深厚,日常信札一封,即是美文一篇。隨讀一篇,讓人不由對傳統文化、對充滿書卷味的文言表達產生由衷的歡喜和舒愜。陳巨鎖在信中稱讚文老“隱堂之上,又添佳構,甚可喜也。法書精妙,印刷上乘,正兄在汾酒事業貢獻之餘,留心翰墨,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能取得如許之藝術成就,令弟欽羨不已。”衛俊秀在信中評價文老“字作頗佳!條幅,傅山筆法極濃,成功。如辛棄疾一幅,也有帶有魏碑碑意的,從容自然,頗耐觀賞。”“今年尚不到60花甲,且以100歲為準,還有40個春秋,以兄之才華、功力、飽學,什麼境界神品、逸品不能達到耶?良慰!”在文老書藝精進的路上,師友們對他長處不吝誇讚,指出問題也毫不客氣。一個人的個人努力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有行家大家因“時”制宜地鼓勵肯定、矯正糾偏、進而具而導之,彎路自然會少走,進步也會突飛猛進。

田豔龍:管窺舊札小記

像衛俊秀就文老“有時走筆稍快了些”,現身說法給了他這樣具體的意見:“多看些魏碑,不拘是大碑刻,如:瘞鶴銘、鄭道昭摩崖石刻,以及墓誌,如崔敬邕、元略,再看鄉賢趙鐵山老字法,雍容自在,不疾不徐,自覺受益匪淺。然邪?否邪?”文老尊崇傅山先生“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的觀點,也常常勉勵後學謹記“作字先做學問,作字要多讀書”。

文老的“書法觀”和他早年接受大家的此類觀點不無關係,像沙曼翁給他的一封回信就講到了寫字和讀書學習之間的關係:“中國的書、畫、印、藝術,是要學一輩的事,還要學者有智慧、天資高。多讀書,多見碑帖,廣見聞,才可免惡俗氣,這不甚簡單的。先生有暇,可以從臨摹碑帖,讀碑帖,讀古漢語以及中國文字學等書,不斷學習,取得進展。您如果好收藏近人的書畫,可以根據經濟情況,買一些作參考,也是有益的。千萬不要滿足於眼前,而要立大志,攀高峰。”大概每位書家都有力求入古出新的習書階段。習書中關於如何處理“古”與“今”與“己”之間的關係,姚國瑾曾經給過文老很重要的建議:“觀先生之書,行草以衛、林二先生為借鑑,實乃高明之處,許多人捨近求遠於書中之氣不著邊際,實可嘆也。先生書以長處著力發揮,至於弱處,追求古法。”“先生書碑小楷功底甚深,不可廢也,求己之風格者不可勉強,水到渠成,以先生之智慧、勤奮定有大成。”細心閱讀文老信札,也許會找到名家對他不吝賜教、深入研討的原因。

田豔龍:管窺舊札小記

書畫家給文老信札,多以“近獲尊專集,展讀一遍,覺得也還可以”“書法集及大札均已收訖,萬分感謝”這樣的語句開頭。從來信上溯去信,是文老發出自己作品、書法集,並向大家求教在先的。去信是無法追回的,信中的內容我們無法全部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文老發出的信札是多人多次的,求教是姿態是極其誠懇的。“只管耕耘,不問收穫。”像辛勤的漁民,文老把求知求教的魚網撒向全國各地。當然,上蒼也不會虧待任何一位熱愛學習、窮盡一生孜孜以求的人:名家們從四面八方多角度、多層次地對文老的書藝給予評價和指點,他們對這位精誠的學習者慷慨地奉獻出自己在習書過程中獲得的寶貴經驗和方法。

在眾多的信札中,也有一部分信札因為內容特別引人注意。中國釀酒專家秦含章有一封來信和文老交流的是他遊覽廬山時寫的兩首詩。一首寫於文化大革命初期,是“步毛主席遊廬山仙人洞原韻”的一首七絕:遊廬山仙人洞雲海迷茫眺遠松,風霜盡遍自蔥蘢;遊蹤已到仙人洞,再趿前程五老峰。另外一首也是七絕,寫於改革開放時期的1984年11月。戀廬山霧散雲開面目真,湖光水色氣象新。廬山一戀傳影界,鄱口同遊慶知音。前一首“借廬山的風景,尤其是青松來記述當時的景況的”表達一種“憤恨反抗之意”。後一首也寫廬山風景,記述國家氣象更新,個人賞美景時浩氣長舒的心境。個人,尤其是有家國情懷、想在科學領域大有作為的人,最能夠體會到國家與個人休慼與共的聯繫。兩首詩兩個心境,著有明顯的時代印記。信的末尾秦含章還幽默地寫到“我愛廬山,我也愛友朋,所以叫做“戀廬山”,年輕人則喜歡“廬山戀”,這是有一點不同之處的!抄奉如上,以博一笑。”秦含章素以嚴謹著稱,看他與文老如此交流,形象頓時變得可愛許多。

文老幾十年工作在管理崗位,一退休,他的好友柯文輝就來信一封。如果當時文老內心有一絲失落的話,讀到這段恐怕會完全釋然:放下擔子,一面輕鬆一面失落。習慣失落便得到解脫。先恭喜你放下擔子,不做夾板中角色。人生從花甲開始,屬於自己,寫字,撰文,搞點小收藏,漸漸有點自己的世界:只營耕耘,不再問收穫,便是一群人中能正視生命,把握環境的快樂人。“習慣失落便得到解脫。”“只營耕耘,不再問收穫,便是能正視生命,把握環境的快樂人。”信中的這兩句話富含人生哲理,放在任何時候都可視作慰藉人心的一劑良藥。 曾有人稱文老是“汾州孟嘗君”,說其廣交天下青雲士,識遍天下有才人。

田豔龍:管窺舊札小記

從多封信札內容來看,文老的確不枉此名。許多有才人匯聚文老門下,做過大事,也曾委託他辦過許多事。朋友有求,文老或傾力相助,或穿針引線、牽線搭橋,不計其數、不厭其煩。像有人託他買過汾酒;像某人託他向人求畫求字求文;像給汾酒文化獻計獻策的趙步唐,曾在信中請求文老多多關照回故里旅行結婚的兒子兒媳;像北京市懷柔縣紅螺寺曾委託文老與衛俊秀先生聯繫,為他寺“撰並書寫楹聯若干副”諸如此類等等。

梳理文老信札,發現書畫家尤其書法家大都保持用毛筆寫信的習慣。平日的創作,他們難免要經過一番構思醞釀,注意佈局章法,作品有時會帶一絲“作”的痕跡。日常通信倒好,寫來放鬆自如,任意發揮,所以有些信札自然天成,可算是一件件書法精品,有很高的觀賞收藏價值。一封一封閱讀、辨認、欣賞,文老收藏的這些信札會在腦海中勾勒出上世紀最後傳統文人之間的往來圖景。它也像電影膠片一樣將去信人、回信人性格稟賦、說話行事風格永久地留存下來,也反映出了一代人堅守傳統文化的整體意識態度。而且,觀賞這些信札,你會感到筆墨文字所傳遞的人與人之間的靈犀一點、文人間的意味情趣是現在“聞其聲如見其人”的電信工具實在無可比擬的。

自知才疏學淺,賞閱文老收藏信札,記一點感受,僅能算“管窺之見”。還盼有識之士能對它作深入研究,誠然,則不枉文老生前多年的苦心收藏,彥海大哥也可又有一樁好事告慰文老。 202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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