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父親的移墓,定居美國長達九年的阿棕,睽違許久回到家鄉。他帶了伊恩一起回來,但全家族並不知道伊恩正是阿棕的男友,而此趟阿棕也正打算與母親出櫃。長久以來,母親一直希望阿棕能夠早點成家,讓她可以抱孫子,就跟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樣。阿棕一直找不到最適當的時機開口,就在此時,他意外得知母親罹患重病的消息……
以上是越南電影《再見,媽媽》的劇情梗概,這是一個定焦於男同性戀的故事。
同愛
當亞洲、傳宗接代、同性戀等詞被聚集在一起後,任誰都知道這其中所蘊含的巨大壓力。向來保守的亞洲人並不太容易在倫理上接受有違傳統的觀念,這是儒家文化自古遺留的產物。它定下了方圓世界,讓人在其中參透與感悟,卻又起到了畫地為牢的作用。
《再見,媽媽》不是一部輕鬆的電影,阿棕的出櫃之路伴隨著種種障礙,有家人無形附加的,也有自己內心憑生的。當這些障礙物一一出現後,“愛情”變成了一個琢磨不定的詞彙。
阿棕是應該放下愛情迴歸“正軌”以全家人之願?還是堅守愛情遠走他鄉?亦或者是在不斷猶豫之間眾叛親離,萬般皆無奈呢?
每一種選擇都會帶來遺憾,傳統的倫理觀從來沒有給人留下第二條路。倒是阿棕奶奶那句:你向家人介紹自己的愛人,有什麼錯?”讓人看到了理解的火花。
《再見,媽媽》的結局相比於大多數講述同性愛情故事的電影都要好,阿棕的媽媽選擇理解兒子,縱然她自身得了重病,卻也因為這種理解放下了要兒子“傳宗接代”的執念。
於是,機場揮別,阿棕媽媽親眼看著兒子與愛人飛向遠方。這頗有訣別之意的結局讓人又傷感又溫馨,但導演與編劇的意思已躍然而出,阿棕與伴侶伊恩衝出了舊的束縛之地,他們乘著飛機飛向了自由。
最後的場景讓我隱約想起羅曼·羅蘭寫的《貝多芬傳》:“黃昏將臨,雷雨也隨之醞釀。隨後是沉重的雲,飽蓄著閃電,給黑夜染成烏黑,夾帶著大風雨,那是《第九交響曲》的開始。——突然,當風狂雨驟之際,黑暗裂了縫,夜在天空被趕走,由於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還給了我們。”
自由
自由二字,從來重於泰山。
千百年來,它被刀筆書就,刻痕經過風吹雨打,幾變其味。
亂世時期人人求而不得,封建時期又被嚇人的禮教整的畏畏縮縮,好不容易熬到了新世紀,卻又有揮之不去的時代焦慮。
而愛情自由更是一種個人自由之上的超精神追求。當人類從叢林中的樹上跳下,將圍在腰間的獸皮換成了錦繡華服,愛情也隨之誕生。
古往今來,歌頌愛情之詩歌不知凡幾,韻律鐫刻下無數永恆,但同性之間的“愛”去從來不被承認過。
縱然魏晉中人一度把龍陽之好當成另類風雅,可無論中外,公開的同性戀者(尤其是對男同性戀而言)總是會受到無盡的嘲笑。
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二世成為無能的代名詞,他軟弱的個性與另類的性癖好無數次被後世進行嘲諷。漢哀帝劉欣亦難逃刻薄史官的“聲討”。
畢竟,“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這男兒二字,是該泡在血水裡的,是該杵在烈日下的,是該頂天立地的。無論現實裡還是虛構的文藝作品中,當一個男性被冠以“陰柔”二字時,他多半是一個反派角色。
倫理規定了社會屬性所要求的運轉意識,倫理與有機生命本質上是對立的。它讓生命體屈服於無生命世界。面對生命,倫理捍衛無生命的權利。這種屈服於無生命世界的約束感是倫理的的生命神經。社會屬性調動起這種虛假的道德感。
而文明進步的概念在很多時候亦是相互衝突的,原始時期的人不避諱原始的本能。但周禮以降,原始本能被各種約束,至明清時,朱熹道,“存天理,滅人慾”。曾國藩每日寫日記自省,以“不成聖賢,就為禽獸”的標準踏上無涯學海。
這是進步還是退步?
當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同性戀與否是與生俱來的基因決定時,倫理所推動的文明進步便成為了一大悖論。
只是歷史的慣性讓排斥同性變為了潛意識裡的認知,即便康德就自由意志拋出三種表達形式,大眾對於形而上的解釋仍舊不願代入現實來進行理解。
好在,文藝作品不斷衝擊著充滿悖論的古舊觀念。
我也認為,要想讓“性”問題能夠被多元化自由的解讀,所依靠的不能是法律與民間道德的自我矯正,而是文藝作品的不斷解構。
解構
《再見,媽媽》就是一部極佳的帶出男同性戀問題的電影,這部電影將所有衝突感都進行了遮掩,它並不追求歇斯底里的對抗與相互毀滅。而是將矛盾都擺出來後,通過人類認知的進化與情感所帶動的理解將矛盾一一化解。
影片中的所有人都向著真正的自由邁進了一大步,他們解放了思想上的偏見與束縛,換來了溫馨的未來。
美,只是一部充斥著美感的男同性戀電影。這是《斷背山》中不曾有過,在《傷心人俱樂部》亦沒有讓人察覺到的東西。
這種美感既是兩位主演特有的乾淨氣質帶出的,也是導演與編劇用理性所編織出的。它讓我想了托馬斯·曼的小說《死於威尼斯》。
阿申巴赫愜意的在沙灘躺椅上休息,俊美的波蘭籍男孩塔齊奧正在與他不遠處與同伴戲耍。阿申巴赫用欣賞的、惶恐的、羞恥的、甚至是慾望的目光盯著他看。
托馬斯·曼在《死於威尼斯》一書中描繪了一個德國作家(男性)前往威尼斯度假,戀上一個少年的故事。故事以作家得霍亂死亡而收場。
《死於威尼斯》被文學界認為是托馬斯·曼最好的作品之一,這不僅是因為其文辭優美,更因為他在書中對同“美”的探索。
托馬斯·曼1920年在一封書信中寫道:“我原本想要寫的根本不是一個關於同性戀的故事。”
以文學的角度來看,將阿申巴赫換成女性一樣可以讓故事成立。但這種變換會讓《死於威尼斯》變的更好嗎?不,它會變得很糟糕,落於俗套,對美的探索也會變成對慾望的描繪。
《死於威尼斯》的經典在於,托馬斯·曼用強大的筆力構建了一個同時具有新古典主義與神話縹緲感的立體畫面。同時,又剋制的讓故事從發生——發展——終結這一過程不涉及具體的情愛。
阿申巴赫對男孩更多的是欣賞,他從中發現了一種以前從未發現過的美感,這種美感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促使他的內心升騰起萬千的糾葛。
出於對美的追求,阿申巴赫從默默注視開始,再到尾隨跟蹤,即便是瘟疫到來,他也找藉口讓自己不離開致命的威尼斯。他成為了一個美的守護者,即便是死前,也希望能守護著男孩不被傷害。
托馬斯·曼沒有如納博科夫一般圍繞有違世俗的情感進行批判或者戲劇化的呈現,而是用強烈的反差帶出一個純潔的對美追求者的故事。
這也就是為什麼,有人讀《洛麗塔》會產生強烈的生理不適,但讀《死於威尼斯》卻不會有這種感覺。
後者不曾有前者驚世駭俗的故事情節,前者也不曾有後者那種將慾望靜態化的美感。
但詹姆斯·鮑德溫的小說《喬凡尼的房間》卻帶來了另一種感覺。
詹姆斯·鮑德溫寫了一個“男同就是悲劇”的故事。在故事的開頭,大衛回憶起他意識到同性戀的那一刻,他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和另一個男孩一起躺在床上,那一刻讓他升起罪惡感。
小說帶出一種觀點,大衛對女友坦白的時候說,“我沒有騙過你,因為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準確的說就是,大衛欺騙了自己,於是非主觀的欺騙了赫拉,最後產生了不倫的悲劇。
而在《喬凡尼的房間》誕生四十年之前,福斯特寫了一本《莫利斯》,他借用這部小說隱晦表達了自己的性取向。同班同學H. O. Meredith,Meredith就是小說《莫利斯》的主人公之一克萊夫的原形。
福斯特後來坦然的表示,“小說中的兩個男人無論如何都應該墜入愛河,並繼續生活在其中。”
當哲學家的深澀思想無法被普羅大眾所理解,當法律畏懼社會慣性而無所作為,當新時代的人們固執己見相信男女搭配的古舊模式時。文學家們紛紛用手中的筆來描繪“另一種態度與世界”。
《死於威尼斯》中的阿申巴赫用剋制帶出了美;《喬凡尼的房間》中的大衛因自欺欺人引來了悲劇;《莫利斯》裡的莫利斯從心而行帶來了團圓。
多元
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運動為社會道德風氣帶來了一場徹底的改變。其中最重要的是:二人世界的限制被拉伸、女性獲得性解放、同性戀關係得到社會認同。
密特朗總統前高級顧問雅克·阿達裡提出未來婚姻觀的關鍵是“多元情愛、多頭結合和多邊忠貞”,聲稱人類社會尚需打破這最後一個禁忌,便可邁入男女間廣施“博愛”。
雅克·阿達裡的觀念是否可取還未有定論,但博愛本身卻是一種多元高級的詞彙,它代表著:寬容、理解、自由、移情、友善。
但這個詞目前很難真正被普羅大眾所認識到,比如中國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一書仍將同性戀歸類到“性心理障礙”。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更多《再見,媽媽》這類文藝作品的原因。
偏見與狹隘永遠是進步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