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夏天的紅氣球

(原創小說)夏天的紅氣球

汽車放慢了速度,猶猶豫豫地向路邊滑行,像一個被對手打暈的拳擊運動員,急切地想要找到一個支撐點,卻又不知道角柱和圍繩在哪裡。

盧宇軒特別希望這輛車子一如從前那樣駛進小區,像回港的軍艦一樣找到自己的泊位,像個寵物一樣安靜地停在自家單元下面。但是,現在它停在了小區的大門外面,這是它一個多月以來養成的新習慣。

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盧宇軒側過頭去看看爸爸。爸爸的臉被街邊店鋪的燈光映照得花花綠綠,不停地變換著色彩,讓他想起遊戲裡最後出場的那些boss,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戾氣。

爸爸看了看小區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群,沉思了半分鐘,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五十元面額的紙幣。那張紙幣泛著綠瑩瑩的光,像是某款遊戲的獎勵。

爸爸微微側過頭,把錢遞給他,淡淡地說:“你自己吃點飯,回家認真寫作業。明天早上,自己買早餐,自己坐公交車上學吧。爸爸明天還有事,放學以後你自己坐公交回家。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應該自己做了。”

爸爸扭頭的時候,雖然有意在掩飾,盧宇軒還是發現他臉上新增加了幾道傷痕。順著傷痕的軌跡,盧宇軒能夠想象得到,一隻手劃過他的臉頰,像耕地的耙子一樣犁開了皮膚。

盧宇軒戀戀不捨地下了車,出神地看著汽車再次啟動。也許是電瓶的電量不夠了,車燈昏黃,像是剛剛哭過的昏花的眼睛。它無精打采地轉了個彎,向著另一個方向駛去,慢慢消失在華燈初上的街道盡頭。

盧宇軒僅僅失落了一小會兒,一分鐘後,他就放下了一切不快。走吧,都走吧,永遠不回來才好呢。他在想,自己要學會遺忘,忘記那兩個曾經愛他、至今他還愛著的人,忘記他們強硬地把他帶到這個世界、又粗暴地把他扔在家的角落裡獨自哀傷,卻從來不曾徵求他的意見。讓這些不快見鬼去吧。

然後,他高高興興的來到小區旁邊一家米線館,要了一碗麻辣米線,辣椒、麻椒、胡椒、咖喱粉可勁地放。他吃得滿頭大汗,痛快淋漓,直抽冷氣。在味覺的極限刺激中,他成功地忘記了一切。

推開碗筷,他捏著找回的零錢,愜意地踱出了米線館,輕車熟路地走進街對面的怡情網吧。

“來了宇軒,今天沒作業?”服務生軍哥一見到盧宇軒,就熱情地打著招呼。這段時間,家裡的網絡因為欠費停了,盧宇軒都來這裡上網。軍哥也住在同一個小區,職高畢業就獨自找工作了,年齡比盧宇軒大不了幾歲,兩人有共同語言,一說話就十分熟絡了。因為是初中學生,不敢拿身份證,都是軍哥替他打掩護。

軍哥把盧宇軒領到一處角落裡,打開了一臺顯示器,然後壓低聲音囑咐道:“機靈點兒。讓人查到,就說我們是親戚,來問作業的。”

“放心吧。”盧宇軒說。他們早約定好了應對方案。

盧宇軒開始玩水果大戰。他變身成為絕世刀客,在從天而降的香蕉、草莓、蘋果、西瓜、菠蘿等水果中橫衝直撞。刀光一閃,它們就像那些仇敵一樣,被輕快地斬成兩截。恍惚中,這些水果變成了無窮無盡的作業,變成了老師的死命批評,變成了媽媽在他臉上爆響的耳光,變成了爸爸在他屁股上重擊的腳,變成了他們無休止的冷戰與吵鬧。它們在他的刀下顫抖、破碎,舉手投降,紅紅的果汁在眼前飛濺,讓他聯想到人體中某些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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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惡狠狠地砍殺著,毫不手軟,樂此不疲。這是他最喜愛的一款遊戲。跟同學交流的時候,大家都笑話他,他們早就不玩這個了,都玩王者榮耀。只有他還堅持著這款過時的品種。

“十點半了。”軍哥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該回家了。那些“水果”並沒有被消滅,還在書包裡等著他回去解決。明天不能再讓老師趕出教室了,更不能讓爸爸媽媽知道,“水果”已經夠多的了。

儘管不情願,盧宇軒還是關閉了顯示器,結了帳,長長地伸個懶腰,艱難地走出網吧。不知是疲倦還是什麼原因,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尤其是看到住宅樓那龐大的輪廓,模模糊糊的,極像一頭怪獸。一些窗戶還亮著燈,就像怪獸身上閃閃發光的鱗片。自己家的那扇窗戶,一如既往地黑著,像是遊戲裡那些深不見底的神秘地窟,自己在其中經歷的是難以忍受的歷練。

他打開家門,按亮客廳裡大大小小的燈。映入眼簾的是,餐桌和茶几上杯盤狼藉,漂著紅油的方便麵桶,開著口的榨菜袋,盛著剩菜的盤子,啃了幾口的剩饅頭,吐得滿桌子的雞骨頭,凌亂的場面讓人抓狂。

盧宇軒小心翼翼地打開媽媽臥室的門,看了一下,沒有人。家裡除了他,沒有一個活物,空蕩蕩的,讓人難以忍受。

他快速地把餐桌和茶几收拾乾淨。他不是勤快的人,是那些雜物影響到了他的心情。一個盤子被他碰到了地板上,破碎的聲音極為悅耳,盧宇軒莫名其妙地興奮。

他走到自己的房間,把書包重重地扔到了床上,一腳踢翻了一隻小凳子,狠狠地按亮檯燈,然後掏出課本和作業摔在寫字桌上,猛的蹲了下去,擰開鋼筆,使勁地在本子上寫著,砍殺那些可惡的“水果”。

盧宇軒的成績一直挺好的,這倒不是因為他聰明絕頂或者特別愛學習,相反,他特別討厭學習。如果不是媽媽的手掌和爸爸的大腳,他不會坐下來寫那些該死的作業,背那些該死的詩文和枯燥的定理。他時常感覺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緊緊的盯著他,讓他不敢過分突破底線。

然而,這一年來,那雙眼睛消失了。爸爸媽媽不再過問他的學習,而是專注於爭吵和摔東西。家裡時常充斥著尖銳的吵鬧聲,像鐵鍁在摩擦水泥地。那些未曾聽過的咒罵,夾雜著器物破碎的聲音,讓人一刻鐘都不想呆下去。有時,家裡寂寥無聲,即使全家人都在,也像木偶一樣枯坐著,房間裡充斥著可怕的寂靜。盧宇軒想逃,有幾次做夢,難以名狀的恐懼讓他急於逃離,可是始終無法逃出那令人心悸的黑洞。半夜醒來時,盯著慘白的牆壁,睡意全無,一動不動地躺著,慢慢暖幹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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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作業的時候,才十一點鐘光景。“水果”砍殺完了,那種黑洞一樣的感覺又來了,像繩索一樣捆住他,像深淵一樣淹沒他。他後悔作業寫得太快了,後悔從網吧回來得太早了,自己應該在網吧多玩會兒的。一想到網吧,他又一陣興奮,大著膽子設想:在網吧玩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神不知鬼不覺地上學。這個計劃讓他激動不已,一種從未有過的渴望俘虜了他。

正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時,他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外。盧宇軒趕緊跑到自己的臥室,反鎖上了門。他聽到門開的聲音,高跟鞋的響聲一下一下敲過來,房間的門鎖被擰動的聲音。

“軒軒。”她在喊他,聲音帶著酒氣從門縫裡擠進來。

盧宇軒沒有出聲,他正在為她終止了他的計劃而憤怒,加上一年來積聚的恐懼和厭惡,讓他在床上翻了個身,鼻子裡哼了一聲。也許她聽到了,高跟鞋的聲音離開了房門,客廳沙發傳來一陣躁動不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切都像睡過去一樣安靜下來。

盧宇軒不想見到她,怕見她莫名其妙的哭,莫名其妙的怒,莫名其妙的摔東西,還有莫名其妙的遷怒。每次見到她那樣,他就想摔門而去,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家。即使他無處可去,無路可走。

在這不安的寂靜裡,盧宇軒悄悄下床,貼著門縫聽了聽,客廳裡傳來一陣一陣的鼾聲。他慢慢打開門,看到客廳裡燈光大亮,那個被他叫作媽媽的女人歪躺在沙發上。她眼睛緊閉,一隻手耷拉在地板上,像要放下什麼東西。一隻手緊緊抓住沙發靠背,像是死死抓著什麼不能放棄的東西。這雙手曾經多麼溫暖和親切,曾經把他高高舉起,曾經把他攬入懷中,曾經讓他安全幸福。可是,現在這雙手,讓他感到的只有抽打在臉上時的那種決絕。她曾經柔順的長髮,現在打了卷兒,凌亂地遮住了半張臉,另外半張臉暴露在燈光之下,白裡透黃。她微張的唇上沒有打口紅,露出兩顆多日沒有刷過的門牙。盧宇軒無法想像,這就是結婚照上的那個女人的臉,那張讓他驕傲和自豪的臉,讓她感到安全和甜蜜的臉。

一股發酵的酒氣瀰漫在客廳的燈光之下,讓盧宇軒感到嫌惡和難過。他到廚房裡拿出電熱水壺,接好一壺涼水,插上電源。在等水開的這段時間,他把她的高跟鞋脫下來,把那雙死沉死沉的腿放到沙發上,把她的兩隻手放平,想了想,又把它們交叉疊放在一起。

然後搬了個小凳子坐下來。盧宇軒想,她什麼時候會醒?會不會發現他去網吧過夜?發現了又會怎麼樣對他?

水燒開了。他倒了一杯開水,連同熱水壺一起放在靠近她手臂的茶几上。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始終在生自己的氣。

他再次背上書包來到客廳,又看了看昏睡中的媽媽,輕輕打開家門,走到了樓道里。然後用鑰匙從外面反鎖上門,再次向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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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又來了?”軍哥疑惑地問。

“通宵。”他惡狠狠地說。

“你爸媽不管你?”

“他們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哪有時間管我!”盧宇軒沒好氣地說。

軍哥把他拉到一個隱蔽的小隔間。小隔間密閉得相當好,從外面幾乎看不到裡面的燈光。軍哥壓低聲音說:“還是那句話,查到了……”

“我找你問作業的。”盧宇軒打斷軍哥說。

軍哥認真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再一次衝殺在屏幕之上。一種更加刺激的感覺,讓他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一陣劇烈的撞擊聲從大門傳了過來。應該是用硬物撞擊鐵門發出的聲響,整個網吧都在這撞擊聲中顫抖著。我雖然躲在隔音效果很好的隔間裡,但仍能從牆壁沉悶的震動中,體驗到那撞擊的激烈程度。以前,也偶爾會發生這種惡作劇似的砸門,但都在一聲巨響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快速跑遠的腳步聲。可是這次不同,撞擊聲連綿不決,鍥而不捨,一直持續了三分多鐘才終止。繼而是開門聲,激烈的爭吵聲。其中有軍哥因憤怒而提高了八度的聲音,還有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因為太過激烈,而分不清是否發自人之口。

盧宇軒越聽越煩,心裡還隱隱有些不安。他正想走出去,忽然,門從外面被人推開了,軍哥一臉灰暗的走了進來。

“對不起,宇軒,我不是叛徒。你爸你媽跟著小區門口的視頻找到了這裡。”

盧宇軒心裡有一絲慌亂,但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他異常冷靜地關掉顯示器,對軍哥說:“謝謝,不怪你。是敵人太狡猾。”

“費用可以不收,千萬別讓你爸你媽……”軍哥說。

“放心吧,錢我抽空給你。對了,我絕對不會出賣你。”他笑著對軍哥說。軍哥突然想不出眼前這個初中孩子的年齡到底有多大。

盧宇軒從軍哥身前走出隔間。不就是一頓打罵嗎?不就是混和雙打嗎?我早就不害怕了,早就準備承受了。我還怕你們下不去手呢!怕你們打得輕呢!你們早就不像父母了,我鄙視你們。你們一個月都不願住在一起,把這個家都搞成這個樣子了,現在勾結在一起來對付我了。我就是你們遷怒的對象,就是你們的出氣筒。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歡迎你們這樣做。也許一頓胖揍之後,我才有勇氣堂而皇之地走出這個家,走出你們的戰場,再也不是你們的累贅。你們可以放手去戰鬥了!

現在,我必須像個勇士一樣,迎接暴風驟雨的到來。盧宇軒突然想起了老師前天講過的董存瑞的事蹟。他也要當董存瑞,也要去炸碉堡。可是,眼下去炸什麼呢?

他看到了站在網吧門內的兩個人,只分得清一高一低,一男一女。晨光從他們背後傾瀉進來,勾勒出了醒目的人體輪廓,他們的面目卻一片模糊。

他們一起快步向他走來。一個人高高舉起了手臂,另一個人的大腳似乎馬上就要伸到眼前。他心裡一陣苦笑,很想告訴他們:從物理原理來講,高舉雙臂有利於往下拍,不利於打耳光;腳伸過來使不上勁兒,縮回去才更有爆發力,而且最好的著力點是臀部。盧宇軒還沒有替他們想完,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英雄形象設計完整,一雙手臂已經箍住了他,力氣大得出奇,讓他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掌落在了他的頭上,一個勁兒地揉搓著。

這是什麼節奏?是胖揍之前最後的溫柔嗎?

一個聲音帶著哭腔在他耳邊響起:“傻孩子,你不用再賭氣了,也別再作踐自己了。爸爸媽媽向你保證,我們……我們……不離了。你個笨蛋,快對軒軒說啊。”

另一個聲音說:“不離婚了。你要相信爸爸媽媽。”

透過兩具身體的縫隙,盧宇軒看到太陽已經升起來,耀眼的光芒像瀑布一樣傾瀉過來。盧宇軒想起那個夏天,陽光明媚,他們帶他到草原去玩,給他買了一隻碩大的紅色氣球。盧宇軒牽著氣球,跟著他們在碧綠的草地上奔跑。一不小心,氣球掙脫了線繩,帶著他的驚叫和他們的笑聲,倔強地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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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頭條正版免費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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