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而言,品咂一首有內涵的歌,必須在人聲俱滅、塵埃落下的深夜。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內心才是趨於寧靜、放空一切的。也只有在燈火闌珊、萬籟俱寂的深夜裡,我才敢真實地向自己吐露一切,才能對著自己毫無顧忌地宣洩,才會讓自己把壓抑、困頓、茫然、不堪和憤懣細細咀嚼,才可以張揚那些在白天裡不被人察覺的殤。哪怕這些都是痛苦的,我寧可讓它蔓延開去。
第一次聽《借》,就像第一次看見貓小咪一樣,心裡被狠狠地攥了一下。那是一個夜晚,剛剛聽過張過年的《深夜的歌》,我的情緒還深沉地浸泡在空寂與感傷當中,未能自救。但是,毛不易,這樣一個年輕的靈魂,卻牢牢地捏住了我近乎蒼邁的心緒……
借一盞午夜街頭昏黃燈光
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雙
借一寸三九天裡冽冽暖陽
融這茫茫人間刺骨涼
借一泓古老河水九曲迴腸
帶著那搖晃燭火漂往遠方
借一段往日旋律婉轉悠揚
把這不能說的輕輕唱
被這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
被這雨淋溼的人說他不會冷
無邊夜色到底還要矇住多少人
它寫進眼裡他不敢承認
借一抹臨別黃昏悠悠斜陽
為這漫漫餘生添一道光
借一句刻骨銘心來日方長
倘若不得不天各一方
被這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
被這雨淋溼的人說他不會冷
無邊夜色到底還要矇住多少人
它寫進眼裡,他不敢承認
可是啊
總有那風吹不散的認真
總有大雨也不能抹去的淚痕
有一天太陽會升起在某個清晨
一道彩虹,兩個人
借一方樂土讓他容身
借他平凡一生
……
這是一首旋律輕柔曼妙的歌曲,但卻像冷冽銳利的枯枝,生生地刺進肉身之上,使每一個聽過的人都留下深深的切膚之痛。初次聽到這段旋律的時候,腦海裡便浮現著這樣的畫面:那一定是在一個深秋,一座沒有溫度的城市,一個車來車往卻無人行走的夜晚,一陣蕭瑟紛亂的冷風,一盞昏黃閃爍的時刻可能熄滅的路燈,一個故作鎮定卻痛不欲生的青年……這一切,就彷彿一部並不賣座的灰色調子的文藝電影。他歌聲恬純而輕柔,曲調悠揚而綿慢,喉嚨裡不激不歷緩緩吟唱,這憂傷的、落魄的、帶著未盡言語的旋律裡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無可琢磨、無法猜測、沒有答案。歌聲裡面有對人生的悽嘆、有對愛情的惆悵、有對前路的迷茫、還有對溫暖的渴望。
毋庸置疑。《借》,一定是寫給那些在地獄或者泥淖中拼命掙扎過的人的歌。我想,如果沒有遭遇過山窮水盡的逼仄,沒有被宿命抽打得遍體鱗傷,沒有看到過自己的渺小與無助,又何苦去借?又何必在這蒼寂空寒的世界上,去借一盞午夜街頭昏黃燈光、借一寸三九天裡冽冽暖陽、借一泓古老河水九曲迴腸、借一段往日旋律婉轉悠揚、借一抹臨別黃昏悠悠斜陽、借一句刻骨銘心來日方長?又何需向那個不可名狀、不知所往的未來,借一方樂土讓他容身,借他平凡一生?
於是,我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一個漫長的彷彿永遠也走不過的冬天,蘭州的天空並沒有像報紙上寫得那麼蔚藍,陰鬱的天空像被剛剛糟蹋過一樣。我剛從火車上下來,頭頂上添了一道帶血的傷疤,從站臺到廣場、從街巷到路口,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擁擠無度,到處是匆匆碌碌的行人,卻沒有一張滿懷溫情與友善的面孔,恰恰是“茫茫人間刺骨涼”的樣子。這一切,雖然不會刻骨銘心到痛貫肺腑,但足以在印象裡抓出深深的印子。以至於直到現在,我仍然對初到另一個城市時的天氣格外在意,晴朗則暖,陰鬱則涼。
我想,這一定也是一首獻給愛情的歌曲。“被這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被這雨淋溼的人說他不會冷,無邊夜色到底還要矇住多少人,它寫進眼裡,他不敢承認。” 這是一種卑微的擁有、高貴的放手。在愛情中被放棄的人,往往眼睛裡分明寫滿了一切,卻在心裡不肯承認、不願承認、不敢承認——自己渴望的美好,並不是遙不可及,而可能真的是自己沒有資格擁有。因此,才會“借一抹臨別黃昏悠悠斜陽……借一句刻骨銘心來日方長”,從今往後、漫漫餘生、天各一方。即便如此,也不放棄最後的祝福,還要“借一方樂土讓他容身,借他平凡一生。”可是,繁華世界,煩亂人生。往往是並未借到,而且又無物可還,一切的一切只是夢幻泡影、鏡花水月。愛情如此,諸事亦然!
人間煙火,冷暖自知。我並不瞭解這個叫做毛不易的青年,不懂他的成長經歷過什麼苛責,也無法猜測在他的內心深處究竟還藏著多少未盡的言說。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總是單曲循環地反覆聽著這首歌曲。之後,我居然心疼起這個面容嬌柔、體魄纖弱、青春老成、才華橫溢的歌手來。未可名狀,我心疼他年紀輕輕就深刻感觸了人生的苦澀,心疼他未諳世事就一語參透了世間的悲涼,寫出如此扣人心絃的曲子與文字。想必,他一定是一個敏感而自卑的人。否則,怎麼會在字句當中,深埋那麼多委婉的故事!你可以說他是無病呻吟,但他卻會把一種痛感交付於你,讓你像小口喝著微甜沉雄的梅子酒一般,不知不覺地上頭、醉心。
可是,這一切又與一隻小貓有什麼關係呢?
就在今年,陰雨佔據了整個夏天。立秋幾日,寒涼已渡。下午八點,陽光尚暖,地面尤涼。我聽著《借》,心無旁騖地走進小區,遠遠看見一棟樓下尚未完全風乾的水泥地上,蜷縮著一隻可憐的渾身髒兮兮的小貓,通體白底黃花,皮毛暗淡,瘦弱無力,染病無疑。實質上,它蜷縮在那裡已經好久了,只是我並不喜歡這樣一隻瘦骨嶙峋、不日將死的小東西。
我看得出來,它的胃裡,早就空空如也,即使它拼盡全身的力氣,也無法帶著它如枯枝一般的四爪在這水泥的森林裡到處奔走、到處躲藏。它把口張得大大的,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露出滿嘴稀疏而尖利的牙齒,瘦小的鼻息微微觸動,比它的乾枯的爪尖更加讓人心生憐意。我停下腳步,看了它一眼,它便輕輕地弓起身子,向我走來,輕盈而蹣跚,在我的腿邊繞來繞去。我身上並沒有可以讓它飽餐一頓的食物,可是它並不失望,或許它已經習慣了被忽略、習慣了不被施捨。我轉身離開,它也並不跟隨,復又蜷縮在地上,把自己扭做一個乾枯的毛團。
此後的日子裡,我經常給這個小東西帶一點食物。因為我並不打算把它帶回家,讓它變得嬌氣,讓它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有些時候,它幾近挑剔,對我給它的肉塊或者香腸只是嗅一下,看都不看一眼。但有些時候它卻並不在意食物的味道,囫圇撕咬著嚥下,來不及品咂其中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常態,它經常讓我失望——我帶著食物的時候,它卻不知跑到了哪裡,它在原地蜷縮,而我卻沒有帶食物。每一次,餵過它,離開的時候,它只是回一下頭,從來不曾給過我哪怕一個感激的眼角,眼神慵懶,表情淡然。它似乎並不乞求被庇護,被懷抱,被寵愛,只要活著就好。
往往在那一刻,我覺得被遺棄的不是它,而是我!
沒有人記得它哪一天出生,也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來。它沒有家,沒有名字,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詩和遠方,沒有自尊與被尊重,沒有快樂或者悲傷,沒有過去或者未來,沒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也無所謂貧窮或者富足。因為它生來就是孑然一身,從來就沒有被寵被愛過。飢餓的時候,不會有誰惦記它;寒冷的時候,不會有誰想起它;被流浪狗驅逐的時候,它只有拔腿就跑,它來不及想什麼是尊嚴,什麼是勇敢,什麼是抵抗,也來不及憤怒與不平。
它沒有家,但到處都是它的家。
有那麼幾天,始終看不見它的身影,我也並不會去尋找,僅僅是希望可以與它邂逅。它彷彿用爪子在我的心上抓出了一個窟窿,留給我幾道深深的印子,讓我擔心,它隨時有可能握不住自己的生命,在某一天油盡燈枯的時候,在某一個地方應聲倒地……我知道,那就是它的一生,或許我每次看見它,都是一次訣別。
有些時候,晚上很晚的時候,我回家,它依然會蜷縮在那裡,眼睛的發著幽幽的光,空洞而懶散。它會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就像我從來不會認真地看它一樣。它並不願意偏安於家的一隅,它的骨子裡本來就蘊藏著流浪的天性,它習慣了黑夜,習慣了夜色掩蓋流浪的落寞,也習慣了夜色淹沒流浪的不堪……可是,它彷彿又很享受黑夜,每每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哪怕一絲光亮,也都是不解風情,光亮會讓它驚恐、無措、負累……它並不願意就這樣與夜色中那一絲光亮對峙。就在某一個瞬間,我會問自己,我跟它有什麼區別嗎?我不也是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這繁華的都市嗎?我不也是一樣冷漠對人和被人冷漠地對待嗎?我不也是就這樣漫無目的、去無可去的忙亂與慌張嗎……?凡此種種,沒有答案,但答案卻又堅定得不容篡改!
於是,我的耳畔總會想起那舒緩而憂傷的調子“借一盞午夜街頭昏黃燈光,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雙;借一寸三九天裡冽冽暖陽,融這茫茫人間刺骨涼;借一泓古老河水九曲迴腸,帶著那搖晃燭火漂往遠方;借一段往日旋律婉轉悠揚,把這不能說的輕輕唱;借一抹臨別黃昏悠悠斜陽,為這漫漫餘生添一道光;借一句刻骨銘心來日方長,倘若不得不天各一方……借一方樂土讓他容身,借他平凡一生……”
世間萬物,各自有命。本不該有什麼你尊我卑,但我們不能周全地關照所有生靈。每一個深夜,聽著《借》的時候,我的內心是那麼安靜與沉潛。我借它給我一塊寧靜的天際,也借它,去撫慰那可憐的小生命。聽著這首歌曲,就會想起那個可憐的小東西;同樣地,每次在雨後或者夜晚,我看見那個可憐的小貓,就會不自覺地想起《借》的旋律。它只是是一個流浪的生命,渾身散發著卑微與驚顫,我也只是想認真地呵護這個小東西,僅此而已,別無二致。當然,它並不能聽得懂這悠揚哀傷但尚有餘溫的曲調,它並不能體會到這人間的種種不易與艱辛甘苦。即便如此,我仍然願意在看見或者看不見它的時候為它祈禱。
於是,我彷彿毒癮發作一般,一股腦地找來毛不易的其他歌曲,細細地接受著那柔柔的搓磨。
“一生太短,一瞬好長!你問雨為什麼滋養萬物生長,卻也溼透他的衣裳?為什麼親吻他的傷疤,卻又不能帶他回家……儘管歲月無聲,流向遲暮,他會讓你想起,你的歸途。如果光已忘了要將前方照亮,你會握著我的手嗎?如果路會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在塵世間跋涉的人們,總會有一種遺憾——遇到的人越來越多,而留在身邊的人,卻越來越少。每個人都會迷茫,一生中都會有不能自持的一剎那,都會有痛無從去的一瞬間。但,風雨終究會落幕,不論前路,無問東西,只要向前走,別怕,別回頭,去找到光的來處就好!所以聽著《無問》,我痛!
“當你走進這歡樂場,背上所有的夢與想,各色的臉上各色的妝,沒人記得你的模樣,三巡酒過你在角落,固執的唱著苦澀的歌,聽它在喧囂裡被淹沒,你拿起酒杯對自己說: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寬恕我的平凡,驅散了迷惘。好吧,天亮之後總是潦草離場,清醒的人最荒唐!”一首歌,就是一段故事!誰不曾為一段隱秘的心事買過醉?誰不曾讓沉迷主宰過自己的靈魂?誰不曾飽嘗生活的苦楚,反覆挨著生活甩給的響亮耳光?沒錯,清醒的人最荒唐!所以聽著《消愁》,我痛!
“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本該燦爛過一生;像我這樣迷茫的人,早就告別了單純;像我這樣尋找的人,從不喜歡裝深沉;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的人,凡事都要留幾分;像我這樣庸俗的人,像我這樣懦弱的人,像我這樣孤單的人,像我這樣傻的人,像我這樣不甘平凡的人,像我這樣莫名其妙的人……會不會有人心疼?” 我們許多人,不都是外表很熱情,內心很寡淡嗎?不是每一個人都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將初心堅守到了最後。時間會改變一切,比如容顏,比如思想,比如境遇,比如內心的容量和人生的厚度。既回不到從前,也不願意回望當初,那是因為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比如像我這樣的人,就分不清什麼是成長,什麼是老去?所以聽著《像我這樣的人》,我痛!
“天邊的餘暉,裁一片做頭紗。明天它太遠,天邊的白雲飛,採一朵做白馬。燈火茫茫千萬家,柴米油鹽醬醋茶,一身紅妝你給了他……”生而為人,誰不會為未來與幸福患得患失呢?誰不會對那些未知的前路躑躅猶豫呢?誰沒有過心懷嫁女心情、卻又不能伸出一隻溫柔的手呢?又有誰,會為一個不曾相識、不曾相知、即將遠嫁的姑娘感到憐惜呢?婚姻,泯滅過多少詩意的愛情和青春,把一個個充滿憧憬與熱望的青年,驅趕向繁複平庸的生活。所以聽著《出嫁》,我痛!
“眼淚是愛恨枯萎結的果,遺憾是餘生唱不完的歌。被命運反覆捉弄的你啊,收藏了多少動人的情話?一半開出花,一半作泥沙……光陰將你我催白了頭髮,是否你還在苦苦等待啊!”當你經歷過那麼多猝不及防的無奈與離合,錯過了前世與半生,是否有人在心裡為你守候,不論是華髮依舊還是白髮蒼蒼,還願意等你。有的人,一生都沒有等待與被等待,不也一樣老去嗎?有的人,即使轟轟烈烈地追逐過耀眼的光芒,不也被遺忘在滾滾人生當中了嗎?有的人,借天地,敬眾生,跌宕了自己的人生,不也沒有在別人心裡盪漾過一絲半點的漣漪嗎?所以聽著《等》,我痛!
“明天我就要遠走,最後和你揮揮手。但你不會哭也不會挽留,給我想要的自由。雖然到現在,還不太安穩,你會為我默默留下一盞燈。其實你知道,匆匆忙忙有多少人,漸漸丟失了單純。許多年之後,在哪裡安身,是否還能擁抱這樣的溫存。其實我知道,於你而言我只不過是個匆匆而過的旅人。”每個人經歷的人生,都自認為比別人的人生更加真實深刻。你我終究是平凡人,不論相守還是離別,最終都會過著平凡人的生活。落入庸常,並沒有什麼值得悲傷。但往往深陷生活漩渦的人,會把自己的失重感放大,明知不該,卻不能逃避。所以聽著《二零三》,我痛!
……
凡此種種,由《借》生髮,每首歌都沒有多麼精彩的故事,裡面僅僅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影子,但沒一點都真實可感。與其說,是想聽聽這些味淡如水的歌,倒不如說:我很想聽聽他的故事。其實,我最害怕的不是包裹在這詞這曲當中的深刻,而是擔心在這詞這曲中會埋藏著自己,冷不丁地把自己的過往與回憶翻了出來,生怕這詞這曲當中有著與自己雷同無差的普通,更生怕被一詞一句對號入座般地戳中痛點而感到虐心。
但,就是這樣,我仍然著了魔一般反覆地聽著這些寫滿了故事、浸透了傷心的歌曲,任由它在我內心的深處蔓延與擴散。每當夜色初上的時候,我便會不由地渴望聽見那憂傷的調子……
借一盞午夜街頭昏黃燈光
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雙
借一寸三九天裡冽冽暖陽
融這茫茫人間刺骨涼
借一泓古老河水九曲迴腸
帶著那搖晃燭火漂往遠方
借一段往日旋律婉轉悠揚
把這不能說的輕輕唱
被這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
被這雨淋溼的人說他不會冷
無邊夜色到底還要矇住多少人
它寫進眼裡他不敢承認
借一抹臨別黃昏悠悠斜陽
為這漫漫餘生添一道光
借一句刻骨銘心來日方長
倘若不得不天各一方
被這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
被這雨淋溼的人說他不會冷
無邊夜色到底還要矇住多少人
它寫進眼裡,他不敢承認
可是啊
總有那風吹不散的認真
總有大雨也不能抹去的淚痕
有一天太陽會升起在某個清晨
一道彩虹,兩個人
借一方樂土讓他容身
借他平凡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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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會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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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會無聊
它會恐懼
它會覺得寒冷
它會患病
它會好奇
它會無聊
它會寞落
它會辛苦
它會寂寥
它會乞求
它會悲傷
它會寂寞
它會慵懶
它會驚恐
它會飢餓
它會被這小子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