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雞公湖蘆蕩，響起震天的鑼鼓嗩吶聲。這是征服犟死牛的英雄莫清泉，與蘆蕩老馴牛手胡老八的女兒山妹結親的日子。
新娘新郎端端正正的坐在雙馬拉的膠皮軲轆當中，新郎按響徐行，用甜蜜的微笑回報調皮的伴郎和伴娘們盡情的挑逗和嬉戲。
突然，一頭牛從對面蘆岬坳裡斜刺衝了過來。
沉重的牛蹄聲，衝散了喜慶的氣氛，驚得娶親的人，面面相覷，有種說不準的不安。
牛背上那膘悍的漢子，以目空一切的姿態向娶親隊伍推了過來。
“啊，又一條犟死牛！”人群裡暴發出驚訝的驚喊。
牛野性十足，是繡脖，鷹膀，四蹄和尾尖裹著一包銀，包著一團雪。
沒錯，又一頭犟死牛！
又一條犟死牛的出現，立刻使想起一個幾乎快被人們遺忘了的人：丁鵬！
所有的目光，一下集中在牛背上的人。
他身上那件外衣已經辨不出是什麼顏色了，但那炯炯的目光，那標悍的蘆蕩漢子的氣息，人們認出來了，是丁鵬！
丁鵬旁若無人地催牛來到新娘子面前，目光燃著忘情的光芒，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山妹子。”
“丁鵬！”山妹驚魂失魄，“啊”地一聲驚叫，昏厥過去了。
“山妹——”丁鵬伸手把昏厥的山妹抱了過去，策牛急馳，不知去向。
丁鵬把新娘山妹擄走了。
德高望重的胡老八，不得不向人們宣佈：“婚期延期舉行！”
2
有人從貴州牽來一頭兩顆牙的蠻牛，誰也馴服不了它，只好請已到暮年的老馴牛手胡老八出山。
馴牛那天，人們都想再目睹老馴牛手當年的英姿，人們從四面八方來觀看，馴牛場像趕廟會那麼熱鬧。
蠻牛登場，人們驚歎不已：那牛兩個前膀寬闊有力，隆起兩塊飽滿的肌肉，像山鷹鼓起的矯健的翅膀；脖子上皮毛又光又亮，像紫緞兒，繡著一圈銀絲；四蹄和尾尖都點著一團雪白的顏色，兩眼虎視眈眈盯著圍觀的人群。
它在馴牛場不時旋轉著，騰躍著，亮出兇猛的牛角，向近它身的人發出凜然不可侵犯的警告。
胡老八心滿意足地笑了。馴牛手就是要與這種蠻牛拼搏，馴服它，方顯英雄本色。
胡老八神采奕奕，步履穩健，風采依然不減當年。他牽著蠻牛，穿件緊身馬褂，腰帶扎得很緊，馬褂下襬撩了起來，對摺成三角形掖在腰帶裡，顯得十分精幹。他的女兒山妹跟在他後面，為他拎著一根馴牛鞭。
胡老八在馴場上大戰蠻牛。
胡老八按照傳統馴烈牛的經驗，一步步向牛逼進，他要磨盡牛的銳氣，穩定牛的暴戾情緒，消除它對人的敵對心情，和對牛鞭的恐怖感，然後，突然來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奇招，躍上牛背。
胡老八求勝心切，他迫切希望自己在鄉親面前，顯示他昔日威名依舊，沒到火候就一騰躍上了牛背。剛落坐牛背，憑經驗，知道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這條烈性強悍的蠻牛，它的兇悍、暴虐、敏捷，比任何一條湘牛來得百倍的狂傲。
蠻牛見有人上了它的背，忽而狂奔，忽而騰躍，忽而旋轉，忽而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嚎吼。它凌亂的牛蹄攪起一片飛土塵埃，被撕裂的草皮，一團團，一簇簇，紛紛揚揚衝上天空。蠻牛和胡老八被混濁的塵埃吞沒了。
驚心動魄的馴牛把人們驚呆了。
“啾………啊——－呀……”高亢的助威聲，為胡老八添威助膽。可兇險的搏鬥，卻突然冷落了，馴牛場上不見了蠻牛，草地上倒著呻吟抽搐的胡老八。
３
胡老八站不起來了，被蠻牛踐踏了雙腿。
有天，他在床上，忽聽到一聲暴戾的牛吼。他向窗外看，夕陽正在向磊石山後沉落。
胡老八看見了，看見磊石山巔佇立著一條仰頭頂角的牛。
是那蠻牛！胡老八緊緊攥住雙拳，心底升騰起一股尊嚴和馴服蠻牛的渴望。他忘了自己雙腿殘了，躍身向前撲去，立刻沉重地癱倒在地上。他暴怒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殘腿。
“爹—— 你折磨自己幹甚呀？”山妹跑過來，趕忙攙扶癱倒的父親。
“山妹，山妹，你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子漢啊！”胡老八兩滴混濁的老淚潸然而下。
山妹瞭解爹，老馴牛手的榮譽勝過生命！她為了爹重新振作起來，幾次和她心上人丁鵬商量要他去馴服蠻牛，挽回爹的名聲。丁鵬絲毫沒有推遲，答應了。
“爹，蘆蕩好多小夥子只等你開口，他們會去征服蠻牛的。”
“唔，真的嗎？”
“真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我咋拿得出重賞呀？”
“爹，他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要娶我。”
“不，不！山妹，萬一那個征服蠻牛的人，是個壞小子，爹不是毀了你一生嗎？”胡老八堅決地搖著頭。
山妹緊緊捏住爹的手，眼裡盈滿淚花。“為了爹，女兒作出點犧牲又算什麼？”
“我的好女兒”胡老八將山妹緊緊摟在懷裡哭泣。
４
雞公湖頂尖的小夥子來到關帝廟前，他們都是領娶山妹的婚約證書的。關帝廟門口，放著擺滿奉敬關公菩薩的貢果。
胡老八肅穆地坐在一張桌子正中，他左右兩側是兩位長者，是證婚人。
山妹躲在蘆叢裡，窺視著。她聽見證婚人在宣讀婚約證書：胡老八之女胡山妹，擬擇一勇敢男子為夫。該男子必須能馴服蠻牛，並把蠻牛騎到胡老八家門口，方有權力娶胡山妹為妻。立約人：胡老八。
山妹的心猛地縮緊了，屏住呼吸，眼眨也不敢眨，定定地盯著那疊婚約證書。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小夥子從胡老八手裡領走了婚約證書，可是，丁鵬竟沒來！山妹眼裡的淚水簌簌而下。
驟然間，一陣急促的牛蹄聲由遠而近，胡老八還沒明白髮生了啥事，只覺得一陣旋風從面前一掠而過。
“丁鵬！”關帝廟前一片驚喊。
“丁鵬！”山妹滿眼淚水，驚喜地叫了聲。
蘆蕩，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驚險搏鬥。
一個月過去了，一張又一張婚約證書回到了胡老八手裡，但丁鵬和蠻牛都沒回來。
有人傳說，丁鵬追蠻牛到雲貴高原去了三年了，當丁鵬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忘時，他卻回來了。
有誰知道這三年裡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像野人在茫茫的罕無人跡的大山追蹤蠻牛，終於用他的智慧，他的毅力，馴服了這頭蠻牛，帶回了蘆蕩。然而，回到蘆蕩等待他是什麼呢？
婚禮！是山妹跟別人的婚禮！這無疑等於一把尖刀剜丁鵬的心啊！
丁鵬依然按照婚約證書的文本，騎著被他馴服的蠻牛來到胡老八家，他一言不吭，慢慢從懷中掏出那張婚約證書，遞給胡老八，然後轉身而去。
胡老八用發抖的手接過揉得皺皺巴巴染滿汗跡淚水和血痕的婚約證書，感到一陣陣心寒和愧疚。
這個該詛咒的新郎莫清泉！
人們眼裡，莫清泉不是個真正男子漢。他二十歲了。這樣年齡的小夥子，在蘆蕩是上馴牛場的頂尖角色啦，可他卻牛角也不敢去摸。
蘆蕩的漢子不僅能馴牛，還能大碗大碗的喝酒，一腳一拳打鬥，可莫清泉一樣也不會，人們恥笑他，說他是一個天生的騸了的雞公。
然而，莫清泉有自己的世界，他高中畢業，帶回了滿腦子奇異的幻想，還有整整一箱書，每當別人和烈酒滾在一起，或為蒜皮小事鬧得不可開交時，他卻在樹蔭下，或昏暗的油燈前，捧著一本書。他渴望書中的世界，在這渴望中，他的老舅從南方給他來信，要他為他在南方開的湘餐館收購洞庭湖水鮮產品。
不知從何朝代開始，蘆蕩的人對經商極看不起，認定做生意的都是湖裡的吸血蟲。
哪料莫清泉竟然拋棄了這傳統觀念，衝破了家庭阻力，腳踩西瓜皮溜到老舅那兒幹起了營銷這玩藝兒。
莫清泉在老馴牛手眼裡是一錢不值的，但最近，時常從山妹嘴裡說莫清泉如何又如何。
有一天，山妹風似地跑過來對爹說：“莫清泉坐著好漂亮的小轎車回蘆蕩哩。”
胡老八聽了僅僅鼻音嗤了聲，狠狠地警告著山妹：他坐飛船火箭回來，他還是個下流灰孫。
胡老八萬萬沒有料到，莫清泉居然大搖大擺地進了他家的門。
胡老八肺都快要氣炸了。莫清泉也毫不計較胡老八的態度，依然不急不忙地說：“八爺，我覺得丁鵬和蠻牛沒有死，他們還活著。”
“你莫在老人前面胡嚼舌頭！”
“你不信？那您給我張婚約證書，我把貴州蠻牛騎到您家門口來。”
“你？”胡老八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吃驚地注視著莫清泉。“你能馴服蠻牛？”
“對，一個月內我若不騎著蠻牛到八爺家門口，我莫清泉永世不踏進蘆蕩一步！”
胡老八放聲大笑起來，粗野放縱的笑聲裡包著極度輕蔑和狂怒。“你牛卵子也不敢摸，大言不饞要馴服貴州蠻牛，胡鬧！好，我答應你，你的諾言要作數！”
說著，胡老八掏出一張婚約正書交給了莫清泉。
胡老八又一次失算了，一個月未到，一輛大卡車開進了蘆蕩。莫清泉從車裡卸下一頭牛，在人們驚訝的注視下，翻上牛背，得意洋洋地來到胡老八的家門口。
胡老八呆若木雞。一點不錯，他揉了幾次眼睛，仔細辨認了那條牛，是貴州蠻牛。絕對沒錯，牛脖上繡著一圈銀項鍊，四蹄和尾尖裹著一層銀，包著一團雪從此，胡老八坐立不安了，莫清泉有婚約證書在手，完全可名正言順地娶走山妹。這道難題全都攬進了胡老八懷裡了。
胡老八更為疑惑的是，莫清泉把蠻牛交給了他，也沒提娶山妹之事，卻回南方做生意去了。
這更令胡老八日夜不安了。
５
是莫清泉不愛山妹嗎？不是的，儘管他對山妹的愛從來沒有任何外露，但在他那感情豐富的內心世界，那團早已燃起的愛情之火，並不遜於丁鵬。
但他很快就明白，在這個封閉荒漠的蘆蕩，他的精神世界是與蘆蕩生活秩序格格不人的，他很快發現娶山妹很難，因為他遇到了一個不可戰勝的情敵丁鵬！
當胡老八在關帝廟前高舉婚約證書，山妹是屬於能戰勝蠻牛的人，失望撕痛了莫清泉的五臟六腑。
特別是當丁鵬猶如從天而降，從胡老八手中擄走了婚約證書，博得一片喝采時，莫清泉清晰地聽到蘆叢裡傳出一聲忘情的呼喚丁鵬的叫聲。
他清楚地意識到，丁鵬擄走的不是一張婚約證書，而是掠走了一顆他愛的女人的心！
莫清泉很快從絕望中蘇悟過來，他不能放棄機會，他要與丁鵬比個高低！他雖沒有如虎的強壯體力，但有靈巧的頭腦。
在南方，他成功了，在老舅的支持下，他勤奮，很快成了老舅店鋪的大堂總管。
他用腦子征服了蠻牛，交給了胡老八，而沒有迫不及待地催胡老八把山妹嫁給他，這是莫清泉的精明地方。
他知道山妹對丁鵬的愛很牢固，突然的變故，山妹很難接受。何況徵婚是全蘆蕩的事。
莫清泉像是把婚約忘了，但他每次回蘆蕩辦貨，總忘不了去探望胡老八，用溫心的話安撫他，慢慢地，下流灰孫形象也從胡老八心裡淡了，反而覺得這個伢子並不令人討厭了
有一天，莫清泉又來探望胡老八，很巧妙地對胡老八說：“八爺，您的腿會好的，我打聽南方一個大醫院的大夫說，您的腿很可能是肌肉嚴重損傷，用高科技醫療手段治療就會好。”
他像兒子安慰父親一樣，很誠懇地說著。“我聽到這消息，馬上趕回來，接您老去南方大醫院治病的。”
在莫清泉誠懇地勸說下，胡老八去了南方治病。
“我答應過，我等過，可是三年呀，我為你在菩薩面前叩過好多頭，燒過好多香，流過好多淚，可是你還是沒回來，大家都說你誤闖國界，被外國人打死了。你說我怎麼辦？”
“莫清泉耍奸騙了你，騙了你爹！”
“婚約證書並有寫明蠻牛是雙胞胎哇。”山妹低著頭細聲地說。“況且，莫清泉幫我老爸治好了殘腿，還給蘆蕩安上了電，為蘆蕩小伢建了小學。莫清泉為蘆蕩人走出貧困，幹了好多有意義的事呢……”
“你真的愛上了莫清泉？”丁鵬妒意地盯著山妹，眼兒瞪得圓圓，眨也不眨。
“這我怎好回答你呢，也許是吧。”
“山妹你騙人！莫清泉是個沒有男兒性的騸雞子，咋值得你愛！”丁鵬大喊大叫起來。
“不。丁鵬哥，你不瞭解莫清泉，他，值得……”
不知為什麼，近一段日子，山妹總是喜愛把莫清泉和丁鵬揉在一堆對比。
她總覺得丁鵬有點蠢，他從不像莫清泉那樣和鄉鄰們談經營發財，也不聊蘆蕩外的電子世界歌星球星，只曉得大碗喝酒，大筷夾肉，把所有精力放在牛身上，放在充強好勝上。
不錯，莫清泉是馴服不了蠻牛，可你丁鵬能到南方去闖天下吆？丁鵬，你瞭解莫清泉嗎？他值不得我愛嗎？
濃濃的夜幕裡，莫清泉騎著摩托，在荒涼的蘆裡疾聲呼喚。
山妹被丁鵬擄走了，莫清泉念憤極了，但他相信山妹不會背叛他，即使重新見到昔日的情人，她也不會棄他而私奔的！ 莫清泉發誓要把妻子山妹找回來。
“山……妹…山妹……”
山妹“忽”地站了起來。山妹聽到了，清清楚楚聽到了，是莫清泉在呼喊她，尋找她。
驟然間，山妹鼓起了巨大的勇氣，向著發出呼喚的地方奔跑而去。丁鵬打了個冷顫，好像從一個噩夢中醒來，急忙追去：“回來山妹！”
尾聲
晨光驅散了夜霧，蘆蕩恢復了古老蒼勁。那支娶親隊伍像支敗退的隊伍，死氣沉沉行走在蘆蕩。
莫清泉坐在婚車上，像塊僵冷的石頭。一天一夜，他在蘆蕩上奔馳著，呼喚著，卻始終未見山妹的影兒。
突然有人喊：“丁鵬，是丁鵬！”
一匹馬從蘆岬裡衝了過來，馬背上果然是丁鵬。丁鵬的馬背上還馱著山妹。
丁鵬不打話，徑直來到婚車前，跳下馬來，將山妹攙扶下馬，來到莫清泉面前。望著古樸蒼老的蘆蕩，他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著：“莫清泉，記著，莫虧待山妹！”
丁鵬再無法說下去了，眼眶裡的淚在滾動。是啊，從此，他將離開這片灑下過血汗的蘆蕩，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過另一種生活。
丁鵬躍上馬，掉轉馬頭，猛地一揚鞭，馬飛馳而去了。
莫清泉僵立在那兒，反而不知所措了。山妹的雙唇在微微顫抖，一串晶瑩的淚流在腮邊。
娶親隊伍的人，個個呆呆地望著遠去的丁鵬。
（作者：郭廕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