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郡君家傳(芮彬譯)

上谷郡君家傳

程頤7

先妣夫人姓侯氏,太原盂縣人,行第二。世河東大姓。曾祖元,祖暠,當五代之亂,以武勇聞。劉氏偏據日,錫土於烏河川,以控寇盜,亡其爵位。父道濟,始以儒學中科第,為潤州丹徒縣令,增尚書比部員外郎。母福昌縣太君刁氏。

夫人幼而聰悟過人,女紅之事,無所不能,好讀書史,博知古今。丹徒君愛之過於子。以政事問之,所言雅合其意。常嘆曰,某恨汝非男子。七八歲時,教以古詩。曰:女子不夜出,夜出秉明燭。自是,日暮則不復出房闈。刁夫人素有風厥之疾,多夜作,不知人事久之。夫人涕泣,扶侍常連夕不寢。

年十九,歸於我公。事姑舅以孝謹稱。與先公相待如賓客。德容之盛,內外親戚無不敬愛。眾人遊觀之所,往往舍所觀而觀夫人。先公賴其內助,禮敬尤至,而夫人謙順自牧,雖小事未嘗專,必稟而後行。

仁恕寬厚,撫愛諸庶不己出。從叔幼孤,夫人存視,常均己子。治家有法,不嚴而整。不喜笞撲奴婢,視小臧獲如兒女。諸子或加呵責,必戒之曰:“貴賤雖殊,人則一也。汝如此大時,能為此事否?”道路遺棄小兒,屢收養之。有小商出未還,而其妻死,兒女散,人逐去。惟幼者,始三歲,人所不取。夫人懼其必死,使抱以歸。聚族甚眾,人皆有不欲之色。乃別糶以食之。其父歸,謝曰,幸蒙收養,得全其生,願以為獻。夫人曰,我本以待汝歸,非欲之也。好為藥餌,以濟病者。大寒,有負炭而擊者過門,家人慾呼之。夫人勸止曰,慎勿,為此勝則貧者困矣。

先公凡有所怒,必為之寬解。唯諸兒有過,則不掩也。常曰:“子之所以不肖者,由母蔽其過、而父不知也。”夫人生子六人,所存惟二,其慈愛可謂至矣。然於教之之道,不少假也。數歲,行而踣。家人走前扶抱,恐其驚啼夫人未不呵責曰,汝若安徐,寧至踣乎?飲食常置之坐側,嘗食絮羹者,皆叱止之,曰,幼求稱欲,長當何如?雖使令輩不得以惡言罵之。故頤兄弟平生於飲食衣服,無所擇,不能惡言罵人,非性然也,教之使然也。與人爭忿,雖直不償。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及稍長,常使從善師友遊。

雖居貧,或欲延客,則喜而為之具。其教女,常以曹大家女戒,居常教告家人,曰,見人則善當如己善,必共成之;視他物當如己物,必加愛之。

先公罷尉廬陵,赴調,寓居歷陽。會叔父亦解掾毗陵,聚口甚眾,儲備不足。夫人經營轉易,得不睏乏。先公歸,問其所為,嘆曰,良轉運使才也。所居處之鄰婦裡姥,皆願為之用,雖勞不怨。

始寓丹陽,就葛氏舍以居。守舍王氏翁姥 庸狡。前後居者,無不苦之。夫人待之有道,遂反柔良。及遷去,王姥涕戀不已。

夫人安於貧約,服用儉素。觀親族間紛華相尚,如無所見。少女方數歲,忽失所在,乳姥輩悲泣叫號。夫人罵止之,曰:“在,當求得,苟亡失矣,汝如是,將何為?”

在廬陵時,公宇多怪。家人告曰,物弄扇。夫人曰,熱爾。又曰,物擊鼓。夫人曰,椎乎,可與之。後家人不敢復言怪,亦不復有,遂獲安居。

夫人有知人之鑑。姜應明考中神童第,人競觀之。夫人曰,非遠器也。後果以罪廢。頤兄弟幼時,夫人勉之讀書,因書線貼上,曰:“我惜勤讀書兒。”又並書二行,曰:“殿前及第程延壽。”先兄幼時名也。次曰:“處士。”及先兄登第,頤以不才罷應舉,方知夫人知之於童稚中矣。寶藏手澤,使後世子孫知夫人之精鑑。夫人好文,而不為辭章。見世之婦女以文章書札傳於人者,深以為非。平生所為詩不過三二篇,皆不曾記。獨在歷陽時,先公觀親河,朔夜聞鳴雁。為詩曰:何處驚飛起,雍雍過草堂。早是愁無寐,忽聞聲傳傷。良人沙漠外,羈妾守空房。欲寄文回信,誰能付汝將?讀史見奸邪逆亂之事,常掩卷憤嘆;見忠孝節義之士,則欽慕不已。常稱唐太宗得御戎之道,識慮高遠,有英雄之氣。夫人之弟可,世稱名儒,才智甚高,常自謂不如夫人。

夫人自少多病,好方餌修養之術,甚得其效。從先公官嶺外,偶迎涼露寢,遂中瘴厲。及北歸,道中疾革。召醫視脈,曰,可治。謂二子曰:“紿爾也。”未終前一日,命頤曰:“今日百五,為我祀父母,明年不復祀矣。”夫人以景德元年甲辰十月十三日生於太原,皇祐四年壬辰二月二十八日終於江寧,享年四十九。始封壽安縣君,追封上谷郡君。

上谷郡君家傳

程頤

先母姓侯,太原府盂縣人,家中排行第二。侯姓世代都是山西的大姓。曾祖父侯元,祖父侯暠在五代十國亂世時期,靠著威武勇猛成了名。劉知遠統治時期,為其鎮守盂縣烏河川,防控盜賊寇匪,維護治安,宋朝時被革了爵位。到了父親侯道濟這輩,開始棄武從文,在科舉考試中被錄取,擔任潤州丹徒縣令,贈封尚書比部員外郎。母親是祖籍為河南福昌縣的刁氏夫人。

我母侯氏夫人幼小的時候就聰明過人,女紅這類事情,樣樣都會,喜歡讀書,對古今的事情都充分了解。我外祖父丹徒令喜歡她超過了兒子。七八歲的時候,教她古詩,其中有兩句:“女子不夜出,夜出秉明燭。”從此以後,天一黑就不出房子外面去了。外祖母刁老夫人有中風昏厥的疾病,經常夜晚發作,不省人事有段時間了,我母親哭泣著,服侍著她,經常一夜一夜不能睡覺休息。

母親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了我的父親。她服侍公婆又孝順又謹慎,人人稱讚。和先父相處,夫妻相敬如賓。由於品德特別好、儀容又漂亮,遠近親戚沒有不敬愛她的。客人們來家裡遊玩的時候,常常是看她看得忘了看其他。先父全靠母親替他持家,對母親特別敬重,但母親卻又謙遜溫和,注重自我修養(自我約束),即便是很小的事,也從不獨斷專行,一定是徵得父親同意後才去做。

母親仁慈,寬厚待人,即便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也像親生的一樣對待。堂叔很小時就成了孤兒,母親撫養照顧大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她治家有方,雖然不嚴厲,但是上下做事很有條理。她從來不鞭打奴婢,把小家奴當著自己的兒女一樣看待。兒子們有時呵斥他們,母親總是告誡他們說:“雖然出身貴賤不一樣,但他們同樣也是人,你們這麼大的時候,能幹了這些髒活累活嗎?”路上遇到有被遺棄的小孩,母親常常是收養他們。有一個小商人在外地做買賣,人還沒回來妻子就死了,兒女走散了,家人也跑了,只留下一個三歲大的小孩,沒人要了。 母親知道如果不管他肯定會死,就把他抱養回來。家族的人很多,都流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是母親把自己平時積攢的東西賣掉餵養小孩。後來這個小商人終於回來了,對母親說著感謝的話,說是承蒙母親收養,保全了這個孩子,要把孩子送給母親。母親說:“我收養他就是等著你回來讓你們父子團圓的啊!並不是想把他據為已有啊!”母親還喜歡製作藥物,用來救濟病人。有一年天氣特別寒冷,有揹著木炭敲擊著賣的人路過門口,家裡傭人要叫住買炭。母親勸住說道:“千萬別先買,因為我們買多了,有些窮人就得高價買了。”

先父每次生氣的時候,母親總是為他寬解。但是兒子們有過錯,她卻從不加以偏袒掩飾。她常說:“兒子不成器的原因,是做母親的掩蓋了他的過錯,致使做父親的不知道才發生的。”母親一共生了六個兒子,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兩個,對我們的慈愛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了。但在對我們的教育方法上,卻一點也不馬虎。我小的時候,走路有點不穩。僕人走過來又扶又抱,怕我跌倒嚇壞哭啼。母親斥責家人說:“怕孩子摔壞,難道能學會走路嗎?”每次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坐在我們旁邊,怕家人給偏食。當孩子索要好吃的食物時,母親都會喝止,說:“小時候稱心如意了,長大了怎麼辦呢?”即使這樣,卻不容許我們互相用不好聽的話攻擊謾罵。因此我們兄弟倆平生對衣食不加挑剔,不會用難聽的話罵人,並不是本性就這樣,而是母親後天教育的結果。和人爭吵,就是吵贏了也得不償失。她常說:“不怕你們受點委屈,怕的是你們意氣用事啊!”等到我們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母親就讓我們和一些品德好的師長、朋友一起出去遊玩長見識。

母親雖然日子過的清貧,還是希望客人來了能多住幾天,也喜歡為別人做計劃。教育女兒的時候,常以東漢才女班昭(曹大家)為榜樣,生活中常對家裡人說:“看到別人的好就像看到自己的好一樣,一定要共同成全;使用別人的東西就像自己的東西一樣,一定要倍加愛護。”

先父解除廬陵縣尉職務,前去接受新任命,寄居在歷陽。恰逢叔父也解除了毗陵屬官的職務,居住在一起的人口很多,家中儲備不足。母親經營處置,輾轉變換,使得衣食不致於缺乏。先父回來後問她是怎麼辦到的?她說:“運用了非常好的辦法才做到這樣的呀!”住處附近鄰里的婦人老媽子們都願意主動幫母親的忙,即使是付出勞累也毫無怨言。剛開始的時候,在丹陽居住,住在一位姓葛的人家裡,替葛家看門的是一對姓王的老夫婦,他們平庸而又狡黠,以前住在這裡的人以及前後鄰居對他們都沒有好感,母親卻對待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他們也一反常態,顯出溫柔善良的一面來,等到母親要搬走的時候,王氏老婆子哭著留戀不捨。母親安於貧窮簡樸的生活,衣服器用節儉樸素。看到親族之間競相崇尚奢華,就像沒看見一樣。小女兒剛幾歲的時候,忽然走失,乳母們悲痛哭泣,大呼小叫。夫人斥罵並阻止她們,說:“如果在(沒有丟失),自然能找到,如果確實丟了,像你們這樣哭喊,又會有什麼用呢?”在廬陵的時候,家裡經常“鬧鬼”,一會兒家人說:“有東西搖扇子。”母親說:“天氣熱嘛!”又過了一會兒家人又說:“不知道什麼東西在敲鼓。”母親說:“鼓槌呢,快給拿過去讓它敲吧!”於是僕人再也不敢說鬧鬼了,奇怪的是以後也就不鬧了,這樣大家就安安穩穩地居住下來。

母親有識人的本領,有一位叫姜應明的神童考中了舉人,母親說:“長遠看來他不是成才的料。”後來此人果然犯罪坐了牢。我們兄弟幼小的時候,母親鼓勵我們讀書,便在線貼上寫道:“我愛勤奮讀書的孩子。”又並排寫了兩行字,一行寫“殿前及第程延壽”,(程延壽)是先兄小時候的名字。一行寫“處士”。等到先兄考上進士,我自己因為沒有才能放棄參加科舉考試,這才知道母親在我們幼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們的才能了。(我們)要珍藏母親的手跡,讓子孫知道母親有著高明的識別力。母親愛讀書,卻不喜歡寫文章,即便是看見其他婦人寫書信給別人,也覺得這種行為特別不好。一生所作詩詞也就兩三首,也沒有記錄下來。只是在歷陽的時候,先父去視察河運,她半夜聽到雁鳴,吟了一首詩:何處驚飛起,雍雍過草堂。早是愁無寐,忽聞聲傳傷。良人沙漠外,羈妾守空房。欲寄文回信,誰能付汝將?母親愛讀史書,讀到一些奸邪逆臣的時候,就合上書憤慨感嘆一番;讀到一些英雄人物忠孝節義之士的時候,也是非常欽佩羨慕。她經常誇讚唐太宗懂得了抵禦外族入侵的道理,見識謀略高人一籌,有英雄氣概。母親的弟弟叫侯可,也是一位世人皆知的聞名大儒,才能智慧都特別高深,但是他卻經常說他的才能比不上姐姐。

母親從小多病,喜好方餌養生的方法,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在跟隨先父去嶺南做官時,偶然因為乘涼露天睡覺,於是染上了瘴癘。到返回北方的時候,在路上病情加重,叫來醫生把脈,醫生說可以治好。夫人對他的兩個兒子說:“(這是)騙你們的。”臨終前一天,吩咐我說:“今天是寒食節,你替我祭祀父母,我明年不能再祭祀他們了。”母親於大宋真宗景德元年(西元1004年)甲辰十月十三日生於太原府盂縣,仁宗皇祐四年(西元1052年)壬辰二月二十八日在江寧(今南京)去世,享年四十九歲。開始被朝廷封為壽安縣君,後來追封為上谷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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