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賈平凹的《太白山記》寫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由二十篇短短的文字組成。

這些看似“野狐禪”的文字獨標一格,帶有一股濃濃的神秘主義特色,故弄玄虛中又有著深度的現實觀照,“應無所住”卻又“靈犀一點”,呈現出別有洞天的幽邃意境。甫一問世,便有著“新聊齋”之稱,也被人冠之以“氣功文學”“禪宗體小說”等,這種風格的嘗試,是基於對傳統民間神秘文化的一種心追手摹,也是東方傳統文化底蘊的一種厚積薄發,在他此後暴得大名的小說《廢都》以及後期的《懷念狼》《老生》等小說中都有所體現。


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歲月的聚光鏡:《太白山記》的整體脈絡

這些作品賈平凹是一九八八年因病住院期間寫的,在出版的序言中他寫道:

我知道我的“病從何起”,數個年頭的家庭災難,人事的是非,要病是必然的。但這一病,卻使我“把一切都放下了”,所以我說病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參禪。

這種夫子自道,確是不打誑語。

在這期間,賈平凹開始讀《莊子》,這樣的閱讀與思考是這些作品誕生的緣起。而從作品本身來看,老莊等佛道思想的薰陶促成了他的寫作褪去了浮躁,從而帶有一種自覺的豁然開朗的境界,可以說這部作品上接《莊子》,並從六朝志怪小說以及明清《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小說中汲取了豐饒的營養,從而形成了這樣一種莫名詭異的風格。

翻閱這些作品,似乎有點雜亂無章的感覺,但細細一想,其實就像小時候玩的“打水漂”的遊戲一樣,一塊石片在歲月的水面上打出二十個水花,每一朵水花就是一個故事。

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總的來看,有些故事的時代設定就是寫當下的事兒,比如《領導》《殺人犯》等;但更多的故事寫的並沒有清晰的時間斷代,就是一個個看上去很有趣很好玩的典故,比如《寡婦》《挖參人》《獵手》等;而有些故事更像是對傳統神話傳說的一種再現式的重新複述,比如《觀鬥》一看就是化自南柯一夢的典故,《父子》的故事梗概在民間也是一直流傳。

這些故事片段在賈平凹的筆下,以太白山這樣地理上的一座標記作為故事背景。而太白山作為秦嶺山脈的主峰,是道教文化的一座聖地,而秦嶺又是是我國南北氣候分界線以及長江、黃河兩大水系的分水嶺,這樣獨特的文化象徵意味使這部作品的背景帶有一種宏闊的歷史厚重感和滄桑感,從而對這些天馬行空的故事起到了一種“定海神針”的作用,就像牽引這放飛在天空的風箏的那條線一樣。

經緯交錯,時空交織,天人交會。

在其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在這些短短的篇什中所致力於表達的那種穿越歷史迷思的注目禮,在太白山這座充滿著歲月痕跡的深山中,多少民間流傳的或一本正經或荒誕不經的故事,歷經歲月風雨的洗禮卻顯得歷久彌新。這些散落或流傳在民間的光怪陸離的故事,在賈平凹信手拈來不拘一格的描述中,被賦予了獨特的歲月的味道和禪意的頓悟,凌空蹈虛,芬芳迷離,調伏眾生,究竟出離,於天地人合一的文化場域中散發出別具一格的魅力。

這二十篇短小精悍的文字,儘管整體的時間線並不明顯,但就像過去農村老人常常提起的講古一樣,虛化的時間其實還是有著歲月的脈絡,故整體的敘事邏輯就像是歲月的聚光鏡,在每一個歲月的聚焦點上講述一段看上去虛無縹緲的故事,一如國畫中散點透視一般,一個個故事讀下來,就像潛行在一段漫長的紛亂歲月中,在若有所思中給人以一種莫名的感觸感慨和感悟。


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生活的透視鏡:《太白山記》的現實觀照

這些小小的故事,喝茅成劍,撒豆成兵。

從篇名來看,除了《觀鬥》等極少的篇目之外,其餘的都是以《寡婦》《挖參人》《獵手》《村祖》《丈夫》《少女》《少男》等這樣的角色化的詞語名之,看上去一目瞭然,但閱讀之後又是又給人云遮霧罩的感覺,由表及裡,以實寫虛,故佈疑陣,似是而非,從而給人一種超現實的東方神秘主義韻味。

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

這些帶有深淺不一的魔幻意味的篇什,可以說每一個故事其實寫得都是生活的一個側面,而且在各自的故事情節中隱含著生活的本真面目,剝開這些故事表面的浮土或包漿之後,呈現的是一種集體的無意識、有情的眾生相、生活的變奏曲,從而使這樣的故事更有著引人深思模稜兩可的想象空間,並在這樣的異度空間中揭示著那種欲辨已忘言的生活況味。

靈氣充沛的太白山,使這些浸潤其中的文字有著一種鬼魅般的魔力,非法非非法,失真的表象之下有著一種深刻的洞悟。

比如《挖參人》寫的是看似一個守財奴的故事,外出挖參時在家中院門框中安上了一面照賊鏡,在家的妻子每日在鏡子中看見丈夫與小偷搏鬥,後來一日看見鏡子中丈夫被人捅了一刀白花花的腸子都出來了,三日後得到消息丈夫賣了參懷揣一沓鈔票死在城中的旅館床上,荒誕不經的故事中隱含著生活中那種患得患失顧此失彼的失衡心態,更彰顯著大環境下人的無處安放的躁動情緒;再如《獵手》,寫的是一位獵手在一次與狼的搏鬥中一起跌落懸崖,但等他醒來時卻發現和他一起跌落懸崖的那隻狼不見了,摔死的是一個四十餘歲的男人,人與狼幻化為一體的設定,揭示著這樣的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寫的其實是人的心魔,將生活中的悖論與荒謬拆解的叫人觸目驚心;而《香客》中寫的是一個人在睡夢中醒來時發現頭掉了,於是同屋陌路人一起幫他尋找頭,在感受到陌生人的好心時他忽然醍醐灌頂覺得找不到頭也沒關係詩,卻發現頭又突然長在了肩膀上,這樣的一個故事詮釋的更說的是生活中的那種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此外,諸如《村祖》中的返老還童、《人草稿》中一寨子中人化為木石等,這些故事都極精幹極洗練,卻將生活中的是與非、真與幻等描繪的栩栩如生、攝人心魄,讀後讓人回味悠長。

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與此同時,還有一些故事的象徵意味更明顯,直截了當地映照現實亂象,虛實真假之間對應的關係絲絲入扣,主旨更是一目瞭然。比如《領導》這篇以小偷的“特異功能”去揭示領導與婦女主任之間不可描述的勾當,而小偷也因此免罪,俚俗化的描寫讀者心知肚明,這樣的故事叫人啞然失笑的同時更有著那種深刻的批判和鞭撻意味。而《阿離》則講述了阿離在冥界的販賣假冒偽劣的眼鏡故事,最後阿離死了被閻王以無功不受祿的理由使他的靈魂再沒有回到竅裡而結束,這種因果報應的故事在佛教在民間傳說中經常可以聽到,但這篇故事卻看上去卻給人一種種瓜得豆蘭因絮果的錯愕感。等等,這些無稽可考的故事不便明言、只可意會,卻很生動地將現實生活中那些既司空見慣但又荒謬絕倫的一面,赤裸裸地在字裡行間中和盤托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最終還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在這部《太白山記》的集子中,暗喻、象徵等各種表現手法的融會貫通一氣呵成的運用,通過對人與人、人與動物乃至人間與神界、冥界、動植物界乃至礦物質界的連接與溝通,使整個作品以小見大、以虛見實,猶如透視鏡一般撥雲見日,使生活的不同位面一一顯形、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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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顯微鏡:《太白山記》的人文情懷

聞絃歌而知雅意,窺一斑而知全豹。

就小說而言,一切的宏大想象、奇詭意象,象外之旨都離不開對人性的探討和思索。

直抵人性的內核才是這部《太白山記》著力的方向,如夢幻泡影般的錯覺,似蝴蝶穿花式的錯位,其最終的落腳點還是歸根於斑斕的人性。

寓言式的文本使這部《太白山記》在揭示人性方面更容易引起人們開放式的思考,從而極大地擴充了隱藏在文本之中的複雜而多元的人性的不同側面。總體來看,賈平凹在這裡對人性的洞察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緒,將各種極端境遇下的人性中的善與惡、美與醜等不動聲色地一一抽絲剝繭般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符號化的篇目設定與寓言化的文本詮釋之間更是帶有某種迷宮般的聯繫,正是在這樣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對應關係中深度揭示出人性中的某些晦澀而扭曲的一面。

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最常見的是“食色性也”這個傳統文化中諱莫如深的主旨,比如《少男》《少女》等這些篇什中對青年男女受壓抑而爆發的性心理的描繪,《公公》《丈夫》等則刺破了那種男女之情的幻象更人感覺沉重,而這些故事的結局都是以某種離奇的死亡劃上句號,這樣的描述無疑是一種極致而勇猛的逼近,並在這樣的逼近中將人性之中那種原始性的一面赤裸裸地袒露在讀者面前,呈現出人性中粗鄙與荒蕪的一面。還有些篇什則寫出人性中那些好鬥逞強而帶來的悲劇,

比如《獵手》《殺人犯》《母子》等這些故事在最後的反轉,揭示出無常生活中悖論的一面,那些竭盡全力的爭鬥與掙扎,以一種荒謬的結局而收場,從而對人性中滋生蔓延的殘忍帶有一種潛藏的批判與反思。當然,也有些篇什則含蓄隱約地描繪了人性之中美好善良的一面,比如《香客》中對人與人之間的美好的善意的詮釋,《醜人》中村裡人最後良心發現的懺悔,而最後的收官之篇《父子》儘管結局事與願違,父子之間脾性一直相坳,父親死後兒子為了踐行父親的遺訓,破天荒地第一次按照父親的想法將父親葬在山尖上,而其實父親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這種帶有黑色幽默的悲劇性的結局其實昭示著某種人性之中善意的迴歸。

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在東方神秘主義的傳統文化的暈染下,帶有一種迷離撲朔的氣息,但通過迷失的外在卻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對人本價值的重構,由迷道到悟道再到證道,其最終的落腳點還是對人性的顯影,這才是萬千法門的表象下的不二法門。


賈平凹《太白山記》:歲月的聚光鏡,生活的透視鏡,人性的顯微鏡

閱讀《太白山記》,像是一場輕鬆的漫步,但理解《太白山記》,卻是一場艱難的跋涉。

大夢一場,去偽存真。故事裡的千頭萬緒和千山萬水,拐彎抹角,峰迴路轉,最終在層層遞進、步步緊逼中最終歸於一統,穿過幽暗的歲月,檢閱迷離的生活,皈依本原的人性,這才是《太白山記》虛構的真實中所體現的核心要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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