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菜的象徵:鱟

如果有那麼一天自己開了菜館,我會將一個鱟殼(鱟:拼音[hòu],潮州音[hao7 候])或一隻鱟魚標本掛放在店裡最顯眼的地方。因為在我看來,潮菜雖然博大精深,菜品繁多,卻唯有鱟魚才能當之無愧地成為潮菜的象徵。不過由於鱟魚資源已經日漸稀少了,我的餐館不會賣任何與鱟魚有關的菜餚,我要用鱟魚的軀殼,喚醒潮州人沉睡已久的集體記憶,讓他們重溫潮菜的古老傳統,同時保護那些正在走向滅絕的鱟魚。

潮菜的象徵:鱟


我們就從韓愈吃鱟這件事說起吧。在距今1000多年前,即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因諫迎佛骨被貶到潮州,僚屬用鱟、蠔、蒲魚、章魚、江瑤柱等很多海鮮設宴為他接風。不想韓愈越吃越不是滋味,竟寫詩向一位叫元十八的朋友訴苦,這首詩題目叫《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在詩中,韓愈開篇就提到了長相奇特的鱟魚,說“鱟實如惠文,骨眼相負行”;意思是鱟魚的形狀就像秦惠文王的帽冠,它們的眼睛長在硬殼上,雌鱟魚經常揹負著雄鱟魚遊走。

在韓愈的時代,潮州的確還是一處人煙稀少、野象縱橫、鱷魚出沒的地方,境內漢人和蠻夷雜處。蠻夷就是所謂的百越,主要有蜒(疍)、俚和獠(畲)。其中的蜒族被史書說成是“不粒食者”,他們不需依賴麥粟稻等粒狀食物,僅憑魚蝦蟹就能夠打發日子。在潮州所有的蠻俗食物中,最讓韓愈感到驚異的肯定是鱟魚了。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動物之一,其生存時間超過4億年,比恐龍和魚類都還要古老,因此被稱為活化石。鱟能夠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生存下來,是與它們超強的繁殖能力有關的。每年夏秋兩季,鱟就會雌雄成對乘潮來到岸邊海灘上掘洞產卵。鱟卵數量極多,以致古人誤認為蝦蟹都是由鱟產生的,比如清朝人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說“炎海之蟹不孕,子皆鱟子所化”,又說“其子如粒珠……鱟乃諸魚蝦之母也”。

潮人對待鱟子,猶如西人對待魚子,認為是天下至極的美味。但潮人吃鱟的方法卻可能歷經演變:一開始只是代表魚文化的蜒民族在吃,很可能還是生食;接著鳳凰山上象徵稻文化的獠人也跑到平原海濱,他們一邊哼著畲歌,一邊抓起蘸滿鱟醬的飯糰塞進嘴巴;再後來漢族移民也來了,他們帶來了中原烹飪技藝的薪火,將飯糰變成能拜祭老爺(神明)和祖先的供品,偶爾還將鱟醬滲入其中,於是鱟粿就誕生了。

潮菜的象徵:鱟


梟過鱟母

現今已成為汕頭中心城區的華塢,古稱鱟塢,因為它在宋元兩朝隸屬小江鹽場,明嘉靖年間設置澄海縣後,才有了華塢晴雪(澄海舊八景之一,以雪喻鹽)的說法。到清乾隆年間,澄海縣在此地設站收稅,因附近有個軍隊駐守的沙汕頭營訊,故簡稱汕頭,這就是汕頭名稱的由來。個從地名的變遷,我們可以看出汕頭曾經是一個鱟魚遍野的地方。

其次,汕頭還廣泛流傳著一些與鱟有關的民俗諺語,比如“老實過鱟”“梟過鱟母”“鱟母掠來刣,鱟公放落海”等。這些俗諺都是活著的語言,是在對鱟魚生活習性充分了解的基礎上產生的,雖歷經時代變遷,至今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被廣泛使用。

舉例來說,雌雄鱟魚在生理結構上原來是有所區別的,在鱟魚腹部的六對附肢中,雌鱟的前五對為鉗狀,便於爬行和捕食;而雄鱟的第二和第四對卻是鉤狀,以便在繁殖季節用來鉤搭住雌鱟腹甲的後側邊緣。如果抓住了雄鱟,雌鱟就因為被鉤住跑不掉,只能乖乖被擒,這就是“老實過鱟”,常被引申為能夠坦白招供,乖乖就範。如果因故鬆脫,雌鱟就會逃之夭夭,反之雄鱟卻會不顧危險在附近徘徊尋找雌鱟,這是“梟過鱟母”的由來,引申義是女方無情無義。“鱟母掠來刣,鱟公放落海”主要是流行於南澳的漁諺,因為雄鱟瘦小無肉,兼之重情重義,漁民抓到後一般都將其放生。

潮菜的象徵:鱟


鱟粿的傳說

鱟粿又叫棉城鱟粿,這名稱含有兩種意思:一是棉城的鱟粿很好吃很出名,二是據稱棉城是鱟粿的原產地。因為棉城是舊時的潮陽縣城,境內有達濠和海門等著名漁港,本就盛產鱟魚,因此棉城的鱟粿最為出名是完全可能的。

根據民間傳說,鱟粿是潮陽一位媳婦為孝敬無牙的婆婆而創制出來的。在這個傳說中,主角姓名和發生的年代與地點均語焉不詳,說明要麼是年代久遠要麼是牽強附會。而據我所知,在潮汕範圍內,至少還有另外三種吃鱟傳說,說的都是在那個鱟魚為害稻田的年代,當地幾位官員教民吃鱟除害的故事。在這些傳說中,故鄉吃鱟的方法是一種很重要的智慧,這些方法當然也包括了製作鱟粿。

然而在鱟魚的美食史上,最重要的食法卻是做成鱟醬。比如唐朝人段公路在《北戶錄》中說鱟:“子如麻,子堪為醬,即鱟子醬也。”劉恂在《嶺表錄異》中也說鱟:“腹中有子如綠豆,南人取之,碎其肉腳,和以為醬。”這兩人生活年代比韓愈稍晚,其書記載的都是嶺南的奇異食俗,因此可以與韓愈的《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對照著來讀,想來唐代的潮州人也應是如此食鱟的。將鱟制醬還有一個客觀原因,就是鱟是一種季節性的海產,只有加工成醬之後,才能慢慢食用。

潮汕鱟粿的製作也同樣用到鱟醬。相傳傳統的做法是將磨成漿的冷糜(稀飯)、薯粉、新鮮鱟卵和鱟肉製成的鱟醬攪勻後注入桃形粿模,蒸熟後脫模即成。因為是為無牙老人創制的,吃時最忌猛火炸酥,只需浸於文火溫油中熱透即可,撈起後再淋上醬料。在現代,鱟醬已經棄用而改用鮮蝦,最後淋上的則是以沙茶為主的醬料。

現在,當我用歷史的眼光來審視這種象徵潮菜的古老食物時,感受到的不是自豪卻是痛心。食物生產是人類從自然走向文明的通道,從人們對食物的態度,可以窺見一個社會價值觀念的轉變。在過去,潮汕人選擇了海洋和鱟,用這種恩賜製作了鱟粿。但我們卻濫用了這種恩賜,海洋汙染,佔用了鱟魚繁殖的海灘,讓鱟魚走向滅絕,讓鱟粿的美味變成記憶。

潮菜的象徵:鱟


(作者為著名美食家、汕頭市潮菜研究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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