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我在一所鄉村中學教語文。更深夜靜了，前坪的草叢裡蟲鳴唧唧，凝露在水泥乒乓球檯上叭噠有聲。這正是我饒有興味的時候——批閱每週一次的學生作文。那些稚嫩的靈魂、美妙的思維、積木似的邏輯，把一些支離破碎的詞彙，像耍把戲一般，胡亂雜沓地湊在一起，於是遍紙皆是那些妙不可言的句子，讓人笑得捧腹。我不禁拍案而起，衝出房門，去找幾位好友分享這份無需花錢而又貨真價實的歡樂。
十幾年過去了，我現在正批改著幾十萬字、上百萬字一篇的作品，過去那種令人忘情忘我的歡樂已蹤影全無了。相反，閱讀、編輯這些卷帙浩繁的著述，我要在這方塊漢字的海洋中顛簸、浮沉。無論中國文學還是外國文學，長篇還是中篇，史詩鉅著還是現代派作品，都是再現人生。中國人的人生，外國人的人生，群體的人生，單一的人生，歡樂的人生，悲涼的人生，不朽的人生，渾濁的人生！
啊，人生究竟是什麼呢？
從藍黑而斑斕的稿面抬起頭來，咬緊牙關，憋足胸氣，雙臂向上，嘎嘎作響，使勁伸個懶腰，眼冒金星，腳步趔趄，踉蹌窗前，碧天幽幽，閒雲緲緲，遠山默默，近樹萋萋。明光流，清風嫋。咫尺城廓視而不見，盈耳喧囂聽而不聞；唯見湘江婉轉，青浪粼粼，晝夜如斯，東流不息！
伏案既畢，我拿上個大號牛皮紙信封往菜市徜徉。瓜鮮果嫩，魚美肉肥。漢子接踵摩肩，婦人左顧右盼。車鈴叮噹，吆喝疊起。光有五彩，自是滿眼繁華；氣分三味，正讓胸酣鼻暢。只是虧待了這牛皮紙信封，鮮血淋漓的黃鱔，弄得它十分狼狽。
無數個這樣的晴天雨天，看稿買菜。
從批改作文之傻樂，到編輯“大書”之痴苦。其間，問我究竟曉得了些什麼，我只好這樣念給您聽：“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硬核殖民者（作者拍攝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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