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一趟，最好是留下行迹，不使雁过无痕，才有意义。
每次出去，回来我都会整理一下去过地方的踪迹，略加文字说明，就当为今后老去留些可以翻阅过往的东西，就不用跟着别的老头老太太拼抢广场舞的位置，不用去占宜家上场的免费咖啡座，做一个静美如斯、与世无争的老头，我觉得这辈子活得才算有点味道。
这次我去的是潮州。回来后，仔细想想，潮州给人的感觉有点像鱼玄机、柳如是这样的青楼女子，起初你以为她风尘万丈，等仔细了解她，你才会发觉，其实她们的心机比村头浣纱女还少，心地比赤子还宁静纯真。
潮州是中国的陶瓷之都，我们大家喝水的茶杯、煮汤的砂锅紫砂煲、厕所的马桶便池、电线杆上的绝缘瓷壶等这些部件，绝大多数都从这里出来。可以说“潮瓷遍天下”。我爱瓷器，出差路上拐了个弯，顺路来看看。
广东在某些方面很像西藏。西藏人其实并非一个民族，有蕃巴、康巴、珞巴、门巴这些族群之分。广东也是，分为广府人、疍佬人、客家人、潮汕人这些支系，彼此间语言风俗差异较大，放在欧洲，绝对可以分家立户自成一国。
潮汕人是中国的维京人，他们虽然和我们同属于炎黄后裔的汉族，但却不重视农业和做官，更喜欢商业和海上，是一个天生具有海盗气质的商业族群。从潮汕沿广东沿海的海陆丰、湛江乃至广西北海、海南岛，潮汕人一叶扁舟，或经商或做海盗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到处留下殖民点，潮汕话成了南方海滨的普通话。
广东华侨中有句话：客家人开埠、广府人旺埠、潮汕人占埠，就是说一片荒芜之地，客家人勤勤恳恳开辟草莱、建立城市；广府人则运来货物和人口，将这里变得更加繁华；潮汕人则运用商业技能和种种巧取豪夺的手段，后来者居上，最终把控住这座城市的生意。
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倭寇，其实相当一部分人是潮汕海盗。如今这种气质还在他们的血液中流淌。他们喜欢奇袭喜欢剽掠，不讲究儒家风范的商业伦理。这里至今仍是中国最大的造假基地，假中华烟、假茅台酒、仿真枪械乃至海洛因毒品，都在家族枝繁叶茂的庇护下野蛮生长。香港最大的黑社会组织“新义安”，就是潮汕人为主体，社团的名称就来自潮汕的古称“义安郡”。
中国最具侵略性的商业领袖，无一不是潮汕人。把香港变成“李家城”的李嘉诚、如今还在狱中服刑的黄光裕、在宝万之争中把王石击败的姚振华，都是从这里走出。一个个足踏凉鞋系着一条破裤子、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懵懂乡村少年，就这样闯天下，给自己挣下一个商业帝国。
潮州的城市风貌，也是这些潮汕商人塑造的。靠近广济桥的旧城区，全部都是南洋风格的旧骑楼，满大街的脚踏车呼啸而过，商店里售卖佛像、香纸、馃品、铜器、刺绣等这些古老的商品，恍惚以为是在吉隆坡、泗水或者马尼拉的某条街道上。
潮州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古城，它和我去过的那些西南所谓的古城相比更加原生态，因为它自古就是严重商业化的，但这种商业化是顺应市民生活而存在，就像古城自然生成的包浆。而不像某些所谓古城人为修建起迎合游客趣味、和本地居民生活严重脱节的各种设施，让人觉得更像一个粗劣可笑的主题公园。
进入潮州每一座店铺、每一户人家，无论谁来，潮州人都会给人敬茶。而且讲究“茶三酒四”，他们门口都摆放着一副茶盘，茶盘上放着一把壶、三个品杯，客人们连饮三杯，顷刻间，买卖关系就被三杯茶水浇灌成某种难以言说的情义。这就是潮州人经商的秘诀吧，他们不靠王婆卖瓜的喋喋不休，也不靠强拉硬扯硬性销售，而是用人情感化你，让你觉得欠他的人情，饮了他的茶，感动于他们的盈盈笑语，你觉得如果不照顾他生意，今生都会灵魂不安。
沿着韩江筑起来的城墙完好如初，并没有在建国后毁城运动中消亡，这也拜洪水所赐。因为潮州城不仅仅是防御侵略和贼寇的城墙，更是抵御洪水淹城的防洪堤坝，一旦春秋汛期，韩江水涌出河岸，潮州城的城门会落下木板闸门，将洪水抵御在墙外，墙内的市井安详如平时，这么强大的实用性，再傻的人也不会把城墙推平，修成让洪水来去自如的大马路。
潮州是粤地，崇拜神祇、敬奉巫鬼是成瘾的风俗。在这里，给佛陀、观音、天后、城隍、土地供奉香火的庙宇古厝处处可见，一路走来，飞檐上花花绿绿的交趾陶装饰和“几”字形屋脊，对于我们这些中原人来说，确实充满异域风情。
唐朝开国后重视意识形态控制，各个州府郡县不仅建立学宫和关公庙，还会建立官方的佛寺，统一命名为“开元寺”，希望靠佛陀之力灭掉人们对朝廷的不满和反叛。千年之后，唐宋元明清连绵登场，北方的开元寺全都消失无存，只有这远离长安洛阳是非之地的岭南地区，开元寺依旧香火鼎盛。
潮州的开元寺规模盛大，也是岭南地区的僧尼教育中心，进入寺内，宋朝的金刚座、明朝的石狮子、清朝的殿堂琳琅满目，确实值得一看。我到的当天，大悲殿内正在做法事，身穿黄色海青的僧人念诵着梵语真言，身穿棕色海青的居士们匍匐在蒲团之上，满大殿香烟缭绕，旁边懵懂的游人们看稀奇一样的围观，信仰就像个高高的门槛，把此岸和彼岸隔离开。
潮州城内的民居和寺庙，有着浓浓的村俗审美趣味，然而潮州城的城楼和广济桥却修得非常有大气中原气质。这都要归功于李嘉诚、陈永南等著名潮商，他们是大人物，善于营造大阵仗大场面，城楼和广济桥都是歇山重檐建筑，完全不用交趾陶和黄瓦等岭南审美的装饰，从江面上看、从树荫中观察，都透着唐式建筑的轩敞宏伟，把整个城市的气质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广济桥也许应该是中国最美的桥梁。她是一座廊桥和浮桥的结合体，靠近江岸是廊桥，江中心是浮桥，每天傍晚，桥工们把浮桥撤去，让来往的船舶自由穿行；第二日上午，又重新把浮桥连接起来，韩江两岸交通血脉联通，整个城市立刻活了起来。
这样的设计，既不影响船舶水运，又便于汛期泄洪，同时又用精巧的建筑给城市增添了人文之美。回头想想古人，才是真正站在科技和人文十字路口的大师。如今工科出身的桥梁专家，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巧思和审美？
一座城市最好的品读方式，一定是步行。花了半天的时间，从韩江大桥走到凤凰洲，此时太阳在东南，逆光之下左手凤凰台，右手凤凰他，勾勒出古画的轮廓，十月小阳春，桃花又傻乎乎地开了，青天白日，古塔名桥，一路走一路行，心旷神怡，令人欢畅。
潮州人有海盗习性，但也有一颗文艺心。说到潮州，就不能不讲到韩愈。这个唐朝文宗、落魄刺史，在他的故乡河南孟县和祖籍郡望河北昌黎，当地人的崇拜之心都不及潮州的十分之一。
韩愈在潮州做官只有八个月，短短八个月，即使放在今天这个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也不可能有什么显著的政绩。但潮州人热爱韩愈，把开天辟地之功全部算在他的头上。韩愈对于潮州来说，就像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他没来之前，这里是荒蛮蒙昧的化外之地；他来之后，这里就是文明薪火蓬勃燃烧的圣地。
潮州把流过的大江、屹立的青山，全部都奉送给韩愈，江叫韩江，山为韩山，如此地慷慨大方，我若是韩愈，也当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走过广济桥，跨过韩江就是韩山，山麓上纪念韩愈的“韩文公祠”雄视整个潮州。韩愈在潮州八个月，做的最有名的政事，一是驱鳄，二是废奴。这就是我们中国读书人的榜样，读书人读书，是要成为一个人文主义者，要以自己的能力尽力帮助人、成就人，而不是坐在书斋里面吟诗作赋，对政治漠不关心。如今回头想想，韩愈能够成为“唐宋八大家”之首，能够让南蛮之地不懂诗书礼教的古代潮州人敬佩得五体投地，不是因为他的玉洁冰清的操守和动人心魄的文章，而是他心系苍生的情怀和坐言起行的大作为。
走下韩山，又沿着广济桥走回潮州旧城。步履匆匆地又去看了海阳儒学宫和己略黄公祠。古代潮州下属的首县，叫做海阳县，因为和山东海阳县重名，民国时改名为潮安县，现在成为湘桥区。
儒学宫就是文庙，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去过很多的文庙，这座文庙实在简陋之极，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走出门那刹那，忽然感觉韩愈就像一块巨大的云彩，他来了，潮州文光熠熠；他走后，潮州的文气也被带走了，这个破落的文庙就是最好的见证。
商人是世俗生活的传教士，他们的信仰就是财富、豪华的宅邸、排场的坟墓、金碧辉煌祠堂、精致的饮食、成群的美女，《圣经》中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古兰经》中享用不尽的甘醇饮料和七十二个美丽处女，这些对天堂的描述，在商人精心经营的世俗生活前面都要黯然失色。
潮州商帮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商帮，与他们齐名的晋商和徽商早已经退下历史舞台，而潮商依然站在时代的潮头。去己略黄公祠，可以看到他们过去豪奢生活的管中一豹。整座建筑虽然小巧不过二亩见方，却是潮州工艺美术的巅峰，石雕砖雕木雕，无一不是耗费工人十几年心血雕凿而成。在雕梁画栋间徘徊良久，看每一处琱琢、每一处粉饰，无一不透着从前那些潮商倾海撑天的财大气粗。
临别时，再看一看这肮脏杂乱又充满人气的城市，一只崭新的女式红色高跟鞋被丢弃在街头一角，充满让人欲言又止的淫邪奇趣，半日潮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有好多话丢在未来，等我来讲。
作者：西窗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