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技術的盲目崇拜,讓文化無立身之所

去醫院看病,不做完CT/X光/核磁共振總會覺得心裡不安。

寫一篇報告,不放一點數據和圖表都不敢上交。

聽一場演講,總有人說自己就是人工智能。

如果以上場景,大家並不陌生,或許還十分熟悉。

那麼,歡迎來到技術壟斷文化時代,在這裡機器就是上帝,數據就是真理。


對技術的盲目崇拜,讓文化無立身之所

1992年,在《娛樂至死》《童年的消逝》之後,尼爾·波茲曼寫了《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和前兩本一起被稱為“媒介批評三部曲”,這本書沒有前兩本影響範圍廣,但卻是其對技術與文化關係最為系統性的一次梳理和思考。

技術壟斷是一個很具有前瞻性的論述,他談到,“美國文化是唯一的技術壟斷的文化,這是一種年輕的技術壟斷文化。我們可以假設,它不僅希望只此一家,而且希望把持最發達的地位。因此,它小心提防幾個正在努力成為技術壟斷文化的國家。”

現在來看,這一輪以科學技術為核心的中美貿易摩擦不正是這句話的註腳嗎?

美國是經驗學派的重鎮,他們致力於研究如何用不同的媒介對傳播效果的影響,如何選擇正確的媒介來改變別人的思想,售賣商品。在他們眼中,媒介是傳遞信息的介質,他們希望這個介質是透明的,能將傳播者的信息無損害地傳達給接受者。媒介是傳播過程的渠道和工具,是傳播的手段,卻不是目的。

波斯曼師承多倫多媒介學派鼻祖麥克盧漢,和英尼斯、麥克盧漢一樣保持著超越狹義媒介的技術哲學、文化視野。在他們看來,技術和媒介的發展與文化一直交織在一起,技術不單只是放下就隱匿的工具,技術一直在塑造我們的歷史和文化。

可以說,技術與文化的關係這個選題十分宏大,看起來更適合科學史/技術史,或者是科學哲學/技術哲學的學者去研究。如果對科學史、科學技術觀點沒有絲毫瞭解,閱讀這本書也會稍顯吃力。還好,比起麥克盧漢天馬行空的語言,波斯曼的邏輯顯得嚴密多了。

在這本書中,波斯曼提出:人類文化的發展可分為三個階段,即工具使用文化階段、技術統治文化階段和技術壟斷文化階段;人類文化大約也分為相應的三種類型,即工具使用文化類型、技術統治文化類型和技術壟斷文化類型。

在他之前,不少學者也嘗試以時代的技術特徵為基礎進行文化分類。比如: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鋼鐵時代、工業時代、後工業時代,又比如口語時代、文字時代、電子時代等。

波茲曼的劃分方式更強調技術與文化一直以來的博弈關係,技術如何從只是作為手段的工具演化為能夠取代文化的一種新的文化信仰。也就更直接地揭示出為何他反對單純的“技術愛慕者”,一味地美化技術崇拜技術。他一直在揭露媒介雙面性中的另一面——技術對社會、文化帶來的負面影響,讓我們對技術保持清醒的警惕態度。

工具使用文化階段

對技術的盲目崇拜,讓文化無立身之所

從遠古到17世紀,我們都處在工具使用文化階段,技術服務、從屬於社會和文化,技術並不被認為是獨立自主的,不會侵害即將進入的文化的尊嚴和完整性,技術受到社會體制或宗教體制的管束。

比如,在歐洲中世紀,神學賦予人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的依據,而不是技術。

技術統治文化階段

對技術的盲目崇拜,讓文化無立身之所

18世紀末,技術統治文化階段,社會世界和符號象徵世界都服從於工具發展的需要,技術開始向文化發起攻擊,並試圖取而代之。於是,傳統、社會禮俗、神話政治、儀式和宗教就不得不為生存而鬥爭。

波斯曼認為技術統治文化肇始於中世紀的三大發明:時鐘、印刷機、望遠鏡。機械時鐘產生了新的時間觀念;印刷機使用活字,攻擊口頭傳統的認識論;望遠鏡攻擊猶太——基督教神學的根本命題。哥白尼、開普勒和伽利略安放的炸藥將要炸燬中世紀世界的神學和形而上學。

在這些開天闢地的科學先驅之後,不遺餘力普及科學與知識的力量的培根成為技術統治時代的第一人。在波斯曼看來,他把科學從九霄雲外拉下來放到地球上……培根成為新思想大廈的主要設計師。在這幢大廈裡,聽天由命的態度被拋到窗外,上帝被送進一間特製的房間。這幢大廈的名字叫進步和力量。

在英國,詹姆斯·瓦特發明蒸汽機的1765年成為技術統治時代的開端。對美國人來說,則是1776年亞當·斯密發佈《國富論》,小規模、個體化、熟練勞工向大規模、非個體化、機械化生產過渡。在這個時代,機械化的工廠、大眾教育化的學校誕生。

技術壟斷文化階段

對技術的盲目崇拜,讓文化無立身之所

20世紀初,進入技術壟斷文化階段,技術的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使傳統世界觀消失得無影無形,技術壟斷就是極權主義的技術統治。

技術壟斷興起的標誌有三個:(1)汽車大王福特發明裝配線,使人淪為機器的奴隸。(2)1925年的一場著名的審判——“猴子”審判,其中的觀點認為現代科學的一切預設和方法論獨創,宗教信仰在發現和理解生命起源中不起任何作用,獲得了勝利。第三個標誌是波斯曼最為認可的一個,(3)1911年泰勒《科學管理原理》問世,認為效率是人類勞動和思想的首要目標,技術能代替工人在生產中的思考。

泰勒這種對科學和實證的崇拜來自於19世紀法國著名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他創建了 實證主義和社會學,努力構建關於社會的科學,他主張凡是不能看見和計量的東西都是非真實的,無疑,這個主張為後世把人當做客體的觀念奠定了基礎。

這些在技術統治階段就已經萌發的思想為何塑造了技術壟斷,並且徹底對文化產生威脅?波斯曼認為是信息的失控。

技術統治文化的燃料是信息——有關自然結構和人類心靈結構的信息。印刷術的產生使得信息能夠廣泛擴散。技術壟斷時代的信息則完全失控,波斯曼談到,你給技術壟斷下定義時可以這樣說:技術壟斷的信息免疫機制是難以操作的機制。

“從全球數以百萬計的源頭,通過一切可能的渠道和媒介,信息源源不絕地向我們湧來,各式各樣的媒介有光波、航路、紙袋、電腦數據庫、電話線、電報線、通訊

衛星、印刷機等。在技術壟斷盛行的環境裡,信息和人的意旨之間的紐帶已經被切斷了,也就是說,信息雜亂無章地出現,並不指向具體的人,數量難測,速度驚人,但從理論、意義或宗旨上看卻是斷裂分割的。

工具使用文化那種全面而有序的世界觀被破壞,道德和精神的一體性也在解體。技術獲得了一種自主性,技術壟斷時代的技術進步的概念已經取代了培根闡釋的那種進步,我們的目的不是減少愚昧、迷信和苦難,而是不斷讓我們去適應新技術的需要。技術從一種手段變成了目的。

機器意識形態:醫療、電腦、統計學的技術壟斷

對技術的盲目崇拜,讓文化無立身之所

在闡明技術壟斷文化時代的特徵後,波斯曼從醫療、電腦、統計學等領域闡釋了技術壟斷帶來的一些負面影響。

在醫療領域,隨著聽診器這一技術物的發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通過醫療器械間接與患者的經驗和身體交流,醫生不再單純依靠望聞問切,醫療逐漸轉入完全依賴機器生成信息的階段,患者也進入了這樣的階段。如果沒有用盡一切醫療手段,醫生會被指控不稱職,患者也不會放心。

計算機出現後,我們越來越迷信電腦和機器人,這個演變過程的三部曲是:人在某些方面像機器——人幾乎就是機器——人就是機器。我們像機器一樣工作時就處在最佳狀態,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我們可以委託機器代理我們的工作,這些信念隱形的後果是,我們失去對人類判斷力和主體性的信心。現在人工智能越來越像一個黑盒,我們對算法的過程一無所知便只能完全信任最終的結果。

反對“技術愛慕者”

波斯曼在開篇點名了他其實也承認技術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好處,但是在他看來更多的人對這些好處已經太清楚了,卻時常忽視技術的一些負面影響和潛在的危害。

他很完整清晰地展現出了從工具使用文化階段到技術統治文化階段到技術壟斷文化階段,技術如何取代文化,成為人們的精神支柱。但是他卻也選擇性地遺漏了,技術的進步給人類生活帶來的好處。比如技術統治文化階段對應的工業化的技術,提升了工具使用文化階段的農業技術時代的疾病治癒率、壽命、消費水平等等,在此後的信息化技術帶來的技術壟斷的階段,科技的發展會採用更清潔可再生的能源、工人有更好的工作環境、商品會更適合個人的需求等等。

波斯曼對技術的批判看似有一種悲觀的視角,但是他並不是反對技術,只是反對盲目的“技術愛慕”。其實適當的悲觀,能更讓我們看清技術與社會、文化的動態關係,如何更好地趨利避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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