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翻车了,绝望地看着重重的电视机压身上,怎么用力也掀不开它

我也翻车了,绝望地看着重重的电视机压身上,怎么用力也掀不开它

翻车

曹学福觉得此刻真舒服,身子软成云团,脑子里忽忽悠悠,自行车象长上了翅膀。酒这东西真好,不象那倒霉的命运,对人分个三六九等。酒对任何人是公平的,谁亲近它,它就给谁快乐。王老三这东西真差劲,有几个嗅钱就谁也不瞧在眼里。富了有什么了不起?再富不还是个商人。商人商人,无商不奸,无奸不商的小人一个。

王老三是曹学福的连襟。曹学福的老丈人一共生了三个女儿,老大跟了曹学福,老二嫁到东北,老三嫁给了东村姓王的。其实他有名字,曹学福偏愿称他王老三。王老三这几年经商发了笔小财,自然就瞧不起老想富也富不了的大姐夫。八月十六到老丈人家喝酒,王老三带着大包小包的礼,曹学福送的那两瓶酒自然就显了寒碜,老丈人家的人也理所当然地就对王老三多了些笑脸。曹学福有气闷在心里,喝酒时就超了量。其实,曹学福埋怨命运也是对的,象他四十多岁的人啦,坏事从不干,老实巴脚地为人,老牛一样地干活,可就是怎么也富不起来。人家种蒜发了财,他一种就卖不出去;人家养蚕年年钱如流水,他养蚕一筐筐地死。真是养猪猪贱,养羊羊丢。想跟着连襟学经商,第一次提货就受了骗,一年折腾下来,钱没赚着,倒把老本蚀了个精光。惹得老婆也不拿他当回事,常用脚把他从炕上踹下去,还骂,你干什么?正经本事没一点儿,折腾人倒没完没了。曹学福很窝火,挠心的时候就怨命,怨自己倒霉。

曹学福借着酒劲骂着命运就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月亮从背后窝窝囊囊地升上天空,软不搭拉地把大地照得死白一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走我也走。曹学福看见小公路在月光下就象一条奇怪的河。他和车子在这河水中没命地蹿,就象命运一样他怎样鼓足了劲也逮不着。命运就是这河中的泥鳅,望得见却捉不到手。迎面有辆汽车来了,神气地把贼亮的眼睛瞪得老圆,想把曹学福吓到一边去。曹学福想,我怕你什么?你敢把我怎么着。汽车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呜地叫一声,惊慌地从旁边拐过去。曹学福只觉得死神也怕了自己,就十分得意。但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曹学福觉得它很亲切地扯了扯他的衣襟。曹学福只觉一股阴风从四下里兜了上来,他握不住车把,歪了几下,整个人就跌倒了。他爬起来的时候,只觉脸上和脚上火辣辣地疼。他气愤地胡乱骂了一句。他看见月亮委屈地晃了晃身子,皱了皱脸,一副可怜相。曹学福看着四周的秋后的原野感到很兴奋。他跨上车之后,酒劲儿又把他身上的翅膀打开了,自行车又呜呜地飞。

一条好好的河却拐了个弯。就在这个弯边上,曹学福发现了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曹学福没在意,只管呜呜地飞过去。不对,他听到有人在那黑东西里呻吟。曹学福一怔,立刻折回身,惨白的月光下,原来是一辆大卡车翻在路边的沟里。曹学福下了车子走过去,只见一个血人儿披着一脸红光,挤在驾驶室里昏迷不醒,嘴里却哼哼叽叽。曹学福拍拍他的脸,说,老兄,你也喝醉了?喝酒的滋味真好呀!他歪歪晃晃地从车边走开,就去骑自己的车子。骑了几下他没骑上去,仿佛有人在扯他的腿。曹学福骂一句,他妈的,还有鬼吗?这一骂把自己骂出一身冷汗,他骂自己,曹学福,你见死不救还是个人吗?曹学福赶紧奔到车边,喘着粗气把那个司机弄出驾驶室。司机三十多岁,挺魁梧,看来平时没少到路边店里贼吃海喝。曹学福想,人家有钱,爱到哪里吃就到哪里吃,关你屁事呀?你只管救人就是了。曹学福抱着这汉子在惨白的月光中等了片刻。他突然明白这样等下去会要了这汉子的命。医院倒是不远,离这儿还有五里地,可怎么把这家伙弄到那里去呢?自行车肯定不行,这死狗一样的家伙没法坐。看来,只有咬咬牙背了。曹学福想,幸亏前些年学大寨出夫练出了一身力气,否则,不等把这家伙送到医院自己先累死了。曹学福想,我也当一次雷锋了。他就把车子往那边一扔,豪气干云地把垂死的司机驮在身上,在月色里大步大步地摇晃而去。

两个血人儿闯进医院的急诊室时,值班的小护士正打瞌睡。她看见两个人并没有象曹学福想象的那样吃惊地张大嘴巴。曹学福想,真好本事,医生和护士都快成冷血了,什么样的病什么样的伤也不会让他们奇怪和慌乱。

护士说,去办手续,交钱!

曹学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办你娘的手续,交你娘的钱!人都快死了还说这些话,毛主席还活着早把你们这些人打死四类分子!什么救死扶伤,就知道钱!瞪什么眼,你们以为这时代就没人管你们了?我到电视台到报纸上告你们去。

小护士不知曹学福那里来的这么大的火。她还真怕这么个粗野的庄稼汉。一个上年纪的医生进来了,看一眼曹学福说,别理他,他喝多了,看看伤者的口袋里,有没有身份证明。小护士便从里面找出一摞证件。曹学福就赶紧说,他是司机,翻车了,快救他吧,死了怪可惜的。医生说,死不了,你快去打电话报警,我们抢救你的同伴。曹学福说,谁是他的同伴?我也不会打电话。我要回家,我还得回去喂牛呢。曹学福说着说歪歪扭扭地走出医院。

来到外面,让秋风一吹,曹学福感到浑身就象散了架。他看看月亮,头豁地一下亮了。刚才一阵出汗,酒已醒了大半。曹学福想今晚上真倒霉,白脏了一身衣服,回去肯定又挨老婆骂。他迈迈步,腿腰酸痛得不得了,刚才那司机真他妈的重,年纪真是不饶人呀。

此刻月亮已到中天,仿佛也一脸疲惫。直射的月光把曹学福的影子照成椭圆的一团,仿佛象只蠕蠕而动的大鳖。曹学福想,自己还真不如只鳖值钱。要是能逮到只这么大的鳖就发了。前些年谁在河里捉到鳖都嫌晦气,都不愿拿回家,惹得别人说到家里看鳖看鳖的。现在倒好,鳖的身价蹭蹭地长,现在多少钱也几乎买不到纯野生的鳖了。人真是可恶,什么东西只要对人有了用有了好处,那它就离绝种不远了。人的嘴巴多可怕呀,一说好吃,原先多得不得了的麻雀、蝉虫、野兔,现在少得挺稀罕,越少越值钱,越值钱就越有人想买,就越有人千方百计地去捉。曹学福一路想着,一路就拖着老鳖一样的身影在月光里漫游。

田野静得只有几只秋虫儿在叫。新翻的泥土在月光中泛着浪花儿无边无际在随着旷野延伸,白皑皑的月光使曹学福马上联想到了落雪的冬天,想到了自己又将老了一岁,离死亡更近一步。他的单纯的悲哀于是更加浓重了一点。来到翻倒的卡车前的时候,正是这种悲哀最强盛的时候。

卡车可怜地侧倒在那儿,紧蒙的帆布在月光里绿幽幽地黑。曹学福打量一下这有点神秘的卡车和卡车止的货物。他突然心中有了一种异样的冲动。他顿时觉得车的周身射出了诱惑的光。曹学福把伸上自行车的手拿回来,抱在胸前寻思该不该看看车里拉的是什么东西。

看一看又怕什么?又不是偷。曹学福想着,就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犹犹豫豫地解捆车的绳子。月光诡异地洒下来,把曹学福罩在一个庞大的影子里。曹学福向四周看一眼,一个人没有。他解绳子的手就越来越快。绳子终于解开,帆布敞开的时候,曹学福的眼睛亮了,心忽地一下提上嗓子眼:满满的一车竟全是彩色电视机,正是现今市场上最畅销的那一种。

曹学福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他只觉得自己象被人打了一棒的窃贼在无数的金银财宝面前楞着。包装盒上美丽的字以及图案在静静的月光下射出妖艳的光,又似乎在古怪地跳着一种充满诱惑的舞。曹学福咽了咽口水,想,我的妈呀,这要值多少钱呀。他的手抖颤颤地抚摸着这些盒子,就象一个色鬼在抚摸着女人的胴体。他突然想吸支烟,他就点了一支,皱着眉头一口气地吸。一会儿功夫烟就吸光,他又点上一支。吸到一半的时候,他猛地把烟往地上一扔,果断地想,曹学福呀,你还犹豫什么呢,好运气来了,傻子才看着这些电视机不动心呢。这么多电视机你不就偷一台吗,况且,这根本就不是偷,这是拾。放着好好的东西不拾真才是谁穷八辈呢。再说,这肯定是集体的,不拾白不拾。何况,你救了那司机一命,拿台电视机也说得过去吧。

曹学福狠狠地用脚把燃着的烟头踩死,双手抱住了一台电视机。好沉呀,曹学福竟没有抱得动。曹学福骂一声,曹学福呀,你心虚什么呢,这是什么社会了,你还这么没出息,放着送到手的财不发?曹学福鼓鼓劲,就把一台电视机搬下来,放到自行车上,飞快地捆好。

曹学福上了几次,才跨上自行车。曹学福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子,累得满头大汗,自行车却再也没有飞起来,而是让他发慌的慢。月光清清楚楚地洒下来,使地上的一块小石子都很扎眼。曹学福就觉得车后的电视机山一样的重,还老向一侧歪。他从未驮过这么重的东西。

拐弯的时候,曹学福突然把车子直直地骑进了沟里。他想,完了,我也翻车了。他绝望地看着重重的电视机压在他的身上,怎么用力也掀不开它。他感到双腿有点麻木。他想,这一定是断了。他伤心地看着月亮一点点地往下落,惭愧地想,谁会来救我呢?

曹学福没有意识到,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难回答又最容易回答的问题。

曹学福突然在沟里流着泪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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