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脱大美:黛卿颦颦

出脱大美:黛卿颦颦

文 :张加好

黛玉无疑是《红楼梦》中的女一号人物。她表字“颦颦”,名号“潇湘妃子”,潇湘妃子是根据她住的屋子命的名。黛玉富有魅力的西施式的清瘦之美,具有绝世姿容,无出其右;而富有西施“捧心而蹙”的袅娜风流的外形之美,却更加突出了她的悲情悲剧的性格之美。不食人间烟火的黛卿,无疑是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亘古未见空前绝后。

黛玉的娇美姿容是迷人的。然而,使她动人心魄、更具艺术魅力的则是她无与伦比的丰富而优美的精神世界。黛玉是个内慧外秀的女性,她对人坦率纯真,见之以诚待之以诚,明澈而平和,平和而雅度。

  红楼梦里各个女儿都是精华灵秀独具其魅,黛玉的美让人由衷的心疼和爱怜。“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曹公雪芹的生花妙笔尽现黛玉迷离梦幻,病态柔弱、娇羞妩媚、动静交融的美丽和气质。

  黛玉前世为离恨天上三生石畔一颗绛珠仙草,日见枯萎之时,得神瑛侍者即后来的宝玉灌溉,遂得天地灵气修成人体。然而修为女体后心中郁结一份难释之情,说 :若他下世为人,我也随他世间走一遭,将毕生眼泪还与他,以报灌溉之恩。后通灵宝玉下世,这才使整个故事得以生发……

  曹公雪芹怀着深挚的爱怜和悲悯的同情,用传说与神话、历史与未来、现实与理想、哲理与诗情的笔触,饱蘸血泪塑造出来的黛玉,是《红楼梦》里一位富有诗意大美和理想色彩的悲情悲剧形象。二百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她的悲剧命运潸然伤恸,为她的艺术魅力心醉神迷不能自持。

然而,百花斗妍的女儿国大观园里,有妩媚丰美的宝钗,风流洒脱的湘云,文采精华的探春,才情逸世的妙玉,也有美貌才情不亚其家姐的宝琴……为什么独黛玉拥有那样牵动人衷肠的艺术魅力?应该说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的一点则是黛玉具有一种悲情的悲剧美。真正的悲剧总是动人心魄的,因为悲剧是将大美毁灭给人看。越是美的有价值的人生被毁灭,其悲剧就越壮美越深刻越动人越潸然。

  宝玉在阐述他的“女清男浊”理论时道:“天地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他后来见到宝琴、李纹、李绮时,又不胜感叹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曹公雪芹这个“造物主”,也只把“精华灵秀”钟于女儿。他所创造的黛玉,形容娇美,聪颖绝顶,坚贞纯情,才华横溢,并具有诗人的气质和独特的悲情悲剧性格。而她的叛逆的悲剧性格,则是她生命之花粲然的主旋律。

  为突出黛玉的悲情悲剧性格,在她出世前,曹公雪芹就用浪漫的笔调、奇特的想象和诗意,创造了新奇绝妙的亘古未有空前绝后的“还泪”之说,以象征黛玉是带着宿根宿情、宿恨宿缘来到人世的。但这绝不是宿命论,而是艺术的夸张、渲染和强化。黛玉第一次进贾府。曹公雪芹通过凤姐的“嘴”和宝玉的“眼”,描绘了她天仙似的人品。凤姐一见就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在宝玉的眼里,这“袅袅婷婷的女儿”、“神仙似的妹妹”自然是别有一种风情和神韵令他忘乎一生。

  黛玉的娇美姿容是绝世的。然而,使人见之忘俗的则是她无与伦比的的精神世界诉求。她的蒙师贾雨村说,他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因其母名贾敏,“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她到贾府时尚是孩提,却牢记母亲生前的嘱咐:“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她总是眼看心想,暗暗审视;然其言行举止,却又那般彬彬有礼,适份合度。

  黛玉诗思敏捷才情逸世,别人写诗总是苦思冥想,而她却“一挥而就”。她对宝玉说:“你能过目成诵,我就不能一目十行?”的确,黛玉的聪颖和大智在大观园里是出了名的,无人望其项背。

黛玉善于触景生情,借题发挥。一次宝玉去看宝钗,正在一个“识金锁”,一个“认通灵”,不期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钗笑问“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又问“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当宝玉听宝钗说吃冷酒对身体有害而放下酒杯时,正巧雪雁送手炉来,黛玉又一语双关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说是紫鹃叫送来的,她马上又说:“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多聪敏的颦儿!她的妒意表达都是那么的锋利、从容而含蓄,机带双敲而又点滴不漏。又一次,宝玉看着宝钗雪白的膀子发呆。这时,“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嘴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

  这无疑是一种无上的机敏!这种讽刺与戏谑,只有黛玉才能做得如此精纯而又天衣无缝。大观园里有几张利害的“嘴”,如凤姐的“嘴”,贾母的“嘴”,晴雯的“嘴”,尤三姐的“嘴”,也包括红玉的“嘴”;黛玉也有一张更利害的“嘴”。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但凤姐等人的“嘴”与黛玉“嘴”又有文野之分:凤姐多是“世俗取笑”;黛玉则显得典雅俊美。正如宝钗所说:“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言为心声,心慧则自然言巧。

其实,黛玉对人坦率纯真,见之以诚待之以诚。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她对待紫鹃,亲如姐妹情同骨肉,诚挚的友情感人至深。香菱学诗,向黛玉请教,黛玉却热诚相接,并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纯真透明如一泓清泉。她给香菱讲解诗的作法和要求,还把自己的诗集珍本借给香菱,并圈定阅读篇目,批改她的习作,堪称“诲人不倦”。

黛玉待人很宽厚,与人不存芥蒂。湘云因把她比作戏子伤了她的自尊,她有点不忿,可一会儿便携了宝玉的“寄生草”回房,便又“与湘云同看”。在对待宝钗的态度上,尤见出其天真笃实。本为情敌,无嫌犹猜。但在宝钗对她坦诚相待,予以开导后,她便开诚布公肝胆相照,向宝钗掏出心窝子的话,并引咎自责:“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此后她待宝钗如亲姐姐一般,连宝玉也感到惊奇。

黛玉之美,还表现在她才学横溢和浓郁的诗人气质。曹公雪芹胸中笔下的黛玉,是一个诗化了的才女。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博览群书,过目成诵,学识渊博。她爱书,不但读《四书》,而且喜读角本杂剧《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对于李、杜、王、孟以及李商隐、陆游等人的作品,不仅熟读成诵,且有研究体会;她不仅善鼓琴,且亦识谱……

曹公雪芹似乎有意将历代才女如李清照、叶琼章、李双卿等的某些特点,融进黛玉的性格。比如,她代题“杏帘在望”为宝玉解围的细节,很易使人联想到李清照与赵明诚比作《醉花阴》的轶事;“堪怜咏絮才”、“冷月葬花魂”,则是将黛玉比晋代的谢道韫和明代的叶琼章。但黛玉又完全区别于历代的才女,这就是曹公雪芹赋予她悲剧命运和叛逆精神的个性特质。不过这种个性特质,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她诗人的气质和诗作表现出来的。大观园里,她与宝钗可谓“双峰对峙,二水分流”,远远高出诸钗,在博学多识方面,她不逊宝钗;但在诗思的敏捷,诗作的新颖别致、风流飘逸方面,黛玉却是出类拔萃,独步天下,无出其右的。

诗社每次赛诗,黛玉的诗作往往为众人所推崇所激赏,因而不断夺魁。她的诗之所以写得好,是由于她有极其敏锐的感受力、丰富奇特的想象力以及融情于景的浸透力;即使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等极平凡的事物,她只要一触到,立即就产生丰富的想象、新奇的构思和独持的感受和见解。尤其可贵的是,她能将自己的灵魂融进客观景物,通过咏物抒发自己痛苦的灵魂和悲剧命运。例如她的《白海棠》诗,既写尽了海棠的神韵,亦倾诉了少女的衷情。尤其是“娇羞默默同谁诉”一句最为传神:这既是对海棠神态的生动描摹,也是她自我心灵独白的传照。

黛玉有铭心刻骨之言,但由于环境的压迫和自我封建意识的束缚,就是对同生共命的紫鹃,甚至对知音宝玉,也羞于启齿,只有闷在心里自己熬煎。这便愈显其孤独、寂寞和痛苦。她的“柳絮词”,缠绵悱恻优美感人,语多双关,句句似咏柳絮字字实在写己,抒发了她身世的漂泊飘零与对爱情绝望的悲叹悲慨。尤其她的“菊花诗”,连咏三首连中三元,艺压群芳一举夺魁。她的诗不仅“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而且写得情景交融,菊人合一,充分而深刻的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其中“满纸自怜题素愿,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谐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等句,更写出了这位少女的高洁品格和痛苦灵魂。此外,像她的《桃花女儿行》、《秋窗风雨夕》、《题帕诗》以及《五美吟》等,都寄寓深意,诗如其人,悲凉若水感人至深。

  特别强调的是作为她诗谶的《葬花词》。这是黛玉进入贾府后的生活感受,是她感叹身世遭遇和悲剧命运的全部哀音的集大成者。她以落花自况,血泪作墨,如泣如诉,抒写了这位叛逆者花落人亡的哀愁和悲愤。“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非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则是对美好理想的渴望与热烈追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表现了她的高洁的情志和坚贞不阿的精神……至于“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未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三番强调,可知曹公雪芹是大有深意的:花的命运也即黛玉的命运。这是用热血和生命写就的心曲,是与这个罪恶的世界决裂的檄文。它真实展露了一个充满痛苦充满矛盾而又独抱高洁至死不渝的心灵世界,凸现的是一种独立人格的壮美与崇高。

  富有诗人气质并且被诗化的黛玉,诗魂总是时刻伴随着她,总是随时从她的内心和身上飘散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她的切身体验。诗,对于她,是不可一日无的。她用诗发泄痛苦和悲愤,她用诗抒写欢乐与爱情,她用诗表示抗议与叛逆;诗表现了她冰清玉洁的节操,独立不阿的人格,美丽圣洁的灵魂;诗使她有一种迷人之极的艺术光辉!可以说,如果没有了诗,也就没有了黛玉鲜活的生命。

  黛玉的精神之美,更集中更强烈的体现在她对宝玉的爱情之中。他们的爱情是一种新型的属于未来的爱情。这种爱情的最根本的特点,是建立在互相了解、思想一致基础之上的,表现得非常纯真,深挚,坚贞。黛玉本是一个“情痴”,她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爱情是她的生命所系。她对宝玉爱得真诚,爱得执著,爱得彻底,始终如一至死不渝。加之她诗人的气质和悲情悲剧的性格,这种被压抑的燃烧着的爱情,只能用诗和哭来抒发,来倾泄,来自我完全表达。

黛玉死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但黛玉纯美的精神,逸世的才情,雅度的风范,生死与共的爱情,以及她的闪耀着无上艺术魅力的凄美形象,将与日月齐辉天地共存。这一形象所蕴含的凄美与悲凉,哲理与诗意,悲情与悲剧,将给予不同时代的读者以生活的思考、启迪和美学感受。

别了,黛卿!再见,颦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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