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裡的人們,有條不紊地、有規律地生活著,幾乎都按照同一種生活軌跡進行:認真工作,等待公司提高職務和加薪;累積一定經濟基礎後,和男友或女友結婚生子,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下去。但,這只是都市人想象中的群像。日本作家白石一文的小說集《愛是謊言》,以都市生活為基調,每一篇開始都給人一種無波無瀾的感覺。但讀下去卻發現,裡面每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獨特的、不為人知的生命體驗。
《思念黑夜的人》講到美緒子和與田兩人,從戀愛到結婚,關係很穩定,沒有一絲波折。可是某一天,與田突然留下一紙離婚協議後就消失了。這個驟然轉折是與田的前妻突然死亡引起的。
與田的前妻奈津是雜技表演者,和與田在國外認識並結婚。但幾年後,留下離婚協議書就離開了。她獨自旅行,到各地流浪。奇怪的是,每隔兩三年她就回到與田家暫居數日,然後再離開。與田對此卻沒有異議。美緒子一直到準備跟與田結婚時才發現這件讓人不解的事。跟所有女人一樣,美緒子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她馬上去找奈津。如果是一般庸俗的流行小說,接下來一定會上演一場狗血戲碼。但奈津只是淡淡地說:“我舉目無親,也因為一直獨自旅行,所以完全沒有朋友。可是啊,在各地流浪久了,某個瞬間會覺得好累。那種時候,我就會回來這裡,該說是休養生息嗎?反正哈姆(與田)總是由著我這麼做了。到目前為止,哈姆都不曾拒絕過,也沒有表現出覺得困擾的樣子。”最後奈津還貼心地提出,不能馬上離開,要再住幾天,以免與田產生疑惑。奈津向美緒子解釋跟與田離婚的原因,只是厭倦罷了。
而與田對於奈津當年不告而別,沒有感到詫異和不解,他說:“我總覺得,她是代替我承受孤獨的存在。”但是奈津的驟然離世,卻不能再為他承受孤獨了。他給美緒子留下離婚協議書,奈津對他所做過的,他在美緒子面前重演,只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孤獨。
孤獨並不悲苦、淒涼,它是美的體驗,孤獨的終極美是死亡。死亡美學是日本文學最突顯的特點。這本小說集裡,幾乎每一篇都提到死亡。小說人物在討論死亡時,並不是帶著絕望的心情,反而是一種隱隱的期待和嚮往。渡邊淳一的《失樂園》,男女主角在性愛高潮之際服下氰化物的描寫,可以說代表了日本對美學的終極追求——在美達到頂峰時凝固,不讓它顯現絲毫頹敗之色。
《兩人的水池》和《傷痕》這兩個故事都講到有婚姻的情況下,男主角提議女主角一起私奔。倫理道德是維繫社會秩序穩定的因素,但小說不是討論和頌揚家庭倫理,而是追問倫理缺失背後的原因,不能簡單地將婚外戀歸屬於社會流行病。女主角在維繫現有家庭和任性出走之間的思想較量,其實正是說明現代人的茫然無措和失去方向。
有意思的是,男主角把私奔的目的地都安排在國外。作者還是無法讓筆下的人物安然地繼續生活在日本,挑戰整個世俗規約。
日本人總體給人感覺是整齊劃一、講求紀律,每一個個體都融入整體之中,不跳脫、不突兀,甚至不凸顯個性。在《愛是謊言》裡,讀者卻看到人物對集體的反叛和顛覆。孤獨、死亡、晦暗不明的愛情,是這部小說集的三大主題,我們從中可以窺視到作者的用意,他在探索人們幽微的內心世界。平淡的敘述,帶著門羅式風格,總在猝不及防的時候,走進某個人物的心房一探究竟。這部小說集不是以構思精巧的情節吸引讀者,而是從最平常不過的情景推進,最終提出對靈魂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