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徐劍:靈山

散文丨徐劍:靈山


靈山

文丨徐劍


幻城浮現

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七天。一個十一長假,故鄉老街泥濘在冷雨裡,母親生日溼潤於冷雨裡,歸家的鄉情也凝重在冷雨裡,陰晦、寒涼,兒時對故鄉秋雨的七彩印象,漫漶了,迷茫了,瀰漫成視野中的煙雨青山。

父親怕我和妻冷,點燃了一個小烽爐,裡邊填滿了無煙焦炭,紅紅火火,一家人圍爐而坐,且聽雨打漢瓦,如磬,似鍾,天籟成老屋屋脊上的一片絕響,時急時緩,時鏗時輕。可寒風從門外吹來,冷雨從窗口飄來,背後仍是一片寒意,再也沒有了兒時的溫暖。那時,一家人就用瓦缸作火盆,盆底墊上幹稻殼,再將鍋灶裡燃燒後的木炭扒出來,放在稻穀殼上,焐成子母火,冉冉輕煙,縷縷稻香,用已被雨水浸潤的麻線鞋底,從四周往中間擠,越擠子母火越旺,越火辣,嫋嫋餘溫,烘熱了瓦缸,瀰漫於老屋,我們頭偎在奶奶的腿上,腳騎在火盆架上,不會被烤著,也不會炙傷,老屋裡熱氣氤氳,親情瀰漫,其樂融融,一邊聽著雨聲,一邊聽奶奶講這個古驛每個屋簷下的故事,秋雨敲碎了老街的黃昏,一如奶奶乾癟的繭手,撫摸過滄桑,也輕柔地撫摸著一個少年的心情,暖暖地,雖有繭花撫過的粗獷挫痛,卻溫馨一生一世。

雨仍然是故鄉的雨,天還是童年的天,但是少年聽雨心境已經不再。人生無常,歲月如煙雨,自然便有了聽雨的不同境界。少年聽雨在故鄉的閣樓上,倚著梅花格子窗,從一朵朵梅花芯孔中眺望雲之南的天穹,東邊日出西邊雨,秋雨落入九葦稻田,太陽碎在清石路上,有玉珠脆響,有稻香飄來,有彩虹飛架,滴滴點點,敲打在老屋漢瓦上,印象成少年心中的一片唐詩的雲南;青年聽雨湘西的吊腳樓上,窗下清江如練,扁舟劃過,幾隻漁鷗鳧於水中,秋雨如珠,將銅鏡般的江面砸成一個個小洞,遠村幽篁成林,是一幅煙雨迷茫的水墨畫,江邊上待發之舟已解開纜繩,新婦佇立岸上揮淚作別,敲打在杉樹皮作瓦的屋脊上的雨聲,敲在離人的心中,染色在一個遊子心中是曉風殘月船歸何處的宋詞江南;中年聽雨皇城根下,雨打梧桐,雨穿石階,一夜秋風掠過,華蓋巨傘般的梧桐樹,神銷形槁,殘餘成褪色的宣紙片片,飄零在地下。俯看每天書案古方塊字壘起的一道道兵陣,遠處的長街大衢,笙歌霓虹化作的慾望之河,驚濤湧起,捲成慾海狂濤,雨落在朱門宮牆的黃瓦之上,顯影成一部江山家國寒夢裡的秦漢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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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人至壯年,已經是16歲從軍後的第三個本命年了,知天命之年將近,想趁十一長假回故鄉為老母做69歲大壽,卻遇雲南秋雨如冬,聽聽這片冷雨,一聽便是整整十日。對故鄉的記憶在十天中褪色成一部默片,彩雲不在,彩雨不飛,彩虹不現,冷霖化作冰滴,點滴得燦爛心情一片黯淡,滴點得湛藍心域陰雨般的潮溼,浸淫,心情浸沉冰河,浸泡在一陰晦的昏冥中,唯有頭頂有一記梵鍾暮鼓掠過。

黃鐘大呂叩響命運之門,聲震於耳。是布達拉之上的驢皮暮鼓,是不遠處母校那元朝三元宮裡的晨鐘,抑或是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古鎮之東唐朝古剎龍泉寺的梵鍾,我無從感知。可是雨幕後邊山野重重,卻有一聲宗教的純粹……

皈依的梵鍾暮鼓已經敲響,靈山在呼喚。我該啟程了,行旅的終點很遙遠,遼遠得如一個夢幻,一座隱沒在夢境中一個又一個世紀的神山,一片淹沒雲雨煙霧背後的浮城。

相約很久了,從春天到秋季,我的同事申煊早已與我約過多次,讓我去朝拜一下雲南藏地靈山聖湖,寫一篇山水文章,配之他們拍攝的精美圖片,可惜不是我無暇,便是他有事,一再延後日子,延宕到秋天姍姍而至,恰好我先回昆明,恰好是這邊最美的季節,竟然遭遇一場綿綿不絕的冷雨。

航班是早晨7時10分,必須早起,我不得不從昆明城東的第一個古驛大板橋,穿過雨幕,入城,與傍晚從北京飛來的申煊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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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色初露,天邊黑潮湧動,冷雨仍在嘩嘩地下。站在昆明巫家壩國際機場落地窗前,豪雨滂沱,如冰肌玉指,伸展酥手,敲打著千家萬戶的漢瓦,如敲擊鋼琴的琴鍵,彈得一曲長江大河湍流如嘯,仰望雲天,烏雲仍如戰艦般紛紛擁來,機場的天氣預報說,整個雲南境內連日都是中到大雨,我悵然,靠陽光吃飯的兩位攝影家亦黯然。

候機時間好無聊。好在包裡有一本與香格里拉息息相關的《消失的地平線》,雖非萬古流芳的傳世之作,但卻在那個做著青春之夢的年代,給了我夢一樣的飛翔。離開北京時,我特意將紙已經變黃、蒙上一層歲月塵埃的書放進包裡。此刻,可以與書中主人公一起神遊香格里拉。

“飛往香格里拉的航班開始登機了!”我驀地一愣,冥冥之中似乎總有神諭,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寫《消失的地平線》時,書裡四個主人公也是在這樣的早晨,匆匆登上印度單達泊首領的小型專機,飛往北緯30度線神秘之境,飛機最終失事,落入夢幻般的藍月亮峽谷,發現了天堂之城香格里拉。而今天清晨,我們也在這樣的雨幕中,朝著心中的幻城飛去。此行,我又會尋找到什麼,佛境中的香巴拉王國真的會驚現人間?

我看到夢幻中的浮城了。蒼山中有一座幻城突兀而立。我透過舷窗俯瞰蒼冥,鐵城一樣閉鎖的黑雲退卻了,厚厚的雲團裂開一個巨大雲罅,千山如黛,依稀可辨,輕紗似的白雲縈繞其上,薄霧飄然,東方的天幕上泛起一抹桃紅,如佛國睡蓮浮起,連綿的冰山玲瓏剔透,嵯峨如樓閣,昂然向天屹立,彷彿雪峰相擁之間崛起了一座金色的城堡,橫亙於天地之間,我扭頭驚呼兩位攝影家同事,“快來看啊,香巴拉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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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看到了香巴拉王國,那連綿的雪峰,就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啊。

我側目一看,剛才還放晴的天空,突然被上蒼揮毫潑下一層層墨汁,瞬間淹沒覆蓋了,黑暗了,濃霧四起,灰濛了西天的亮麗,雪峰峽谷不知時候遠遁了,我開始迷惑自己是否也迷失於幻覺了。

人生之幸莫過左右逢源於幻境與現實之中。幻城畢竟如海市蜃樓一樣,若隱若現,只有夢中,偶然驚現於世,一露崢嶸,便悄然隱去,其實仍然矗立於心中。

幻城遠了,人間卻近了。秋陽鑽出雲隙,祥雲拂照在香格里拉的城郭之上。我的心情隨之一輕,多日灰濛潮溼的默片記憶,被香巴拉王國的太陽燦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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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車駛進陽光下的中甸城,這個康巴語叫建塘的邊城,如今已被賦予了一個時尚旅遊的符號——香格里拉,從此引得天下轉山朝湖的眾生,熙來攘往,我今天也是一個過客,朝聖終極之地是藏區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

朝聖的人永遠在路上。登上“現代”商務車的那一刻,驀然回首,我倏忽覺得,香銷玉殞的法國藏學家大衛·妮爾和民國女特使劉曼卿正在馳馬走向幻城的路上,此刻,也許她們剛揚鞭打馬,馬蹄聲隆,芳魂仍在靈山飄舞,如零落的高山杜鵑一樣,雪風一吹,在雪國大峽谷中飛揚,昂揚。

香魂不死。雪風之中,我彷彿聽到了大衛·妮爾來自香巴拉王國的呢喃藏語。

轉山大道

出了中甸城北,我們沿著朝聖靈山的轉山大道,迤邐東去。

在我的閱讀記憶中,中甸城郭之北,便是入藏大道的零公里。明清以來,帝國的封疆大吏或用兵或運糧,漢藏百姓或茶馬互市,或轉山朝聖,皆以建塘城池為交織的圓點,歸家和出番,都在城門下青稞酒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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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持有中甸朋友贈的大清和民國時編撰的《中甸縣誌》及資料,夙夜不眠,擰亮檯燈披讀,據載:康熙五十九年,雲貴總督蔣陳錫因陝、川、滇三省發兵會剿西藏境內的準噶爾之內亂,與四川總督年羹堯扯皮,誤了糧餉,康熙帝震怒,下旨革職,命他自備糧草,運米入藏,若再延誤,就地正法。時上海青浦的秀才杜昌丁,書生意氣,鐵骨錚錚,不忘蔣公的知遇之恩,當總督府樹倒猢猻散,幕僚和僕從紛紛另尋新主時,他卻義薄雲天,毅然向父母妻兒告假一年,陪蔣公送糧入藏。留下了一部《藏行紀程》,頗有史料價值,今天我們轉山朝聖所走過的城郭寺廟、村舍客棧,紛紛見諸於杜君的線裝紙本之上。

上個世紀30年代,當民國女特使劉曼卿打馬走進中甸城時,只見城垣崛起,呈三角形佈局,其頂點就枕頭於當今的大經筒的山下,登臨之時,一覽邊城之小,城中的房屋不用磚瓦,築土作牆,蓋上木片,再壓上鵝卵石,以防被狂風掀走。那時僅有古街兩條,馱馬走過,牛羊混跡,一場夜雨冬雪過後,更加泥濘不堪。清靜存佛心的女特使劉曼卿,住在中甸城老街的小閣樓上,每天騎坐在高原太陽下的女牆上,等待十三世達喇嘛土登再度批准自己進藏的官文,西藏的通關文書卻遙遙無期。於是,便在建塘湛藍的天穹下發發呆,優雅地曬著漫長的日子,也曬著自己慵懶的心情,慾念沉澱了,夢中的香巴拉卻浮城於心,酥手臨池研墨,在《康藏軺徵》一書中揮毫寫道:

“自麗江西行……,詎三日後忽見廣壩無垠,風清月朗,連天芳草,滿綴黃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撐,再行則城市儼然,炊煙如縷,恍如武陵漁父,誤入桃源仙境。此何地歟?乃滇、藏交界中甸縣城也。”

劉曼卿將中甸視為是漢地文人心中的桃花源,與大衛·妮爾的夢中天堂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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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條靈山之旅,東方西方兩個女性,素昧平生,以後不曾相識過,一個歷險已經過去了八年,一個則剛剛踏進中甸城郭。此時,大衛·妮爾孤獨地守望四川打箭爐的木樓時,俯瞰屋簷下的一朵朵野花,凝視著蛀空了梅花格子窗上的白蟻,悠然地打發著日子,隔著八載歲月,隔著八千里路雲和月,她們靈魂竟然如此息息相通,異口同聲將中甸比作一座香巴拉的幻城。

而此時,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尚未動筆。

我享受著這座幻城的寧靜。天地好靜啊。連綿的秋雨剛剛停歇,高原太陽斜射下來,瀉在香格里拉城郭之上,如一雙雙千手觀音的蘭花之指,輕輕剝去了覆蓋在城池之上潮溼的黑袍,重現處子之身。

好一個靜字了得。其實,香格里拉之魂,就在乎兩個字之間,靈與靜。靈者,靈山也,詭譎秘境的背後暗藏著巫符罩門,罩在與靈山有緣無緣之人的命運頭顱上,神性魔性,福兮禍兮,皆在一步一念之間。而靜者,空闊無邊的靜,天似穹頂的靜,牛羊悠然的靜,祥雲千載的靜,這種靜,絕非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也與千山我獨行的寂寞無關,而只有擁有慧目、慧心、慧根之人,融入艽野靈山,才能最終佛悟四諦,並情不自禁地沉靜了情,寧靜了性,寂靜了心。

藏族騎手孫諾茨仁駕的車開得又快又穩,追著雪山之巔低垂一片祥雲,環納帕海馳過,窗外一座座藏寨,一片片青稞架,猶如浪花捲起紛紛拋於車後。當車駛入納帕海的腹心地帶時,進藏大道從山邊蜿蜒掠過,雪山之下,中甸藏居四根擎天之柱昂然於庭前,狼毒花像一片點燃的篝火,伏在地下,開得如火如荼,如一片紅雲映襯著西天的蔚然。雪風停了,青稞架默然於草地之上,一簇簇白雲被晨曦浸淫,造型詭奇,蔚然大觀。一群犛牛伏首深入溼地深處,驚起野鶩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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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停車,絕地美景,今晨錯過了,未必還有明天的太陽。我終於第二次喊了起來,孫諾茨仁聽到了,踩了一腳剎車,戛然將車停在路邊。

我拿著相機下車,從一道荊棘圍成籬笆牆的縫隙裡跨進納帕海的溼地,權當攝影票友玩一回,然申煊和歐陽卻扛著腳架,揹著包下車來,展開裝備。我才發現,自己借來的這套尼康D200數碼相機,其裝備至多是一支阿富汗游擊隊的水平,而兩位攝影家早已經是武裝到牙齒的美國大兵。相形見絀,比得我一點脾氣也沒有了。攝影家追逐著早晨的陽光,換著角度,頻頻按動快門,一拍就是兩個小時,全然忘卻了時間和旅程。我耐著性情,蹲在草地上,俯看一隻只螞蟻悠閒地爬上野花,曬著自己黑色的軀殼,也曬著寂然的日子。舉頭仰望蒼穹,看天,看雲,看山,秋陽暖暖的,心情也被納帕海的亙古的寧靜沉澱了,融化了,神性了,淨情、淨性、淨氣、淨心,一顆躁動的雄心,一片貪婪的慾望,幻化成禪意佛境的沉淨。

滇藏公路朝東北而行,納帕海在車身後邊漸行漸遠,收縮凝固成系在中甸城郭上的一枚綠松石。從高處回望,汽車在緩緩爬坡,引擎轟鳴,粗獷成一陣時斷時續的喘息,我似乎聽到山那邊大清帝國馬隊的嘶鳴。

奔子欄,崩子欄,藏語稱卜自立,在元明清三朝文人墨客入藏紀程中,均有崩子欄三個字,顯然一個永久的驛站,來往滇藏官驛大道上的將軍、文吏、兵士、土匪、商賈、喇嘛、香客、馬鍋頭皆投宿於此,出番的蒼涼,入鄉的溫暖,架起三角的鍋莊,銅炊嫋嫋,便沸騰成血脈一樣奔湧的金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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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寧靜的黃昏,山間鈴響,馱隊的蹄聲踏落了帝國夕陽,天邊的鎏金雲彩與金沙江江水的渾黃,水天一色,走過寒山萬里的遊子,策馬走下白茫雪山,俯看奔子欄河谷幾許炊煙,直飄雲天,犛牛還在山坡上吃草,田野裡的青稞熟了,溢著成熟的麥香。無邊的鄉愁泛成一汪金湯,朝東,向著漢地呼嘯而去。下榻旅舍,夜幕便垂下來了,一輪冰月掛在山岡上,於是,羈旅客舍中的文人,挖來寒冰,用身體焐熱融化成水,研墨臨池,揮毫記下一站又一站驛道紀程和沿途觀感。

濤聲依舊,不知今夕何夕?我此時真夢想做一個挎革囊的墨客,緊隨馬背天子遠征,每過一站,蘸著自己精神的膏血,記下一個帝國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豪邁和壯烈。可是我們下到奔子欄時,太陽鐘盤剛旋轉向中天,不是投宿的今夜,卻是吃飯的午後。車從公路兩邊的磚式小樓中穿過,當年幾戶人家的驛站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一座村落崛起於河谷與山腰之上,環公路兩邊清一色的漢家磚砌樓房,替代了當年藏式客棧。

還好,青稞地裡,鬥牛的長號已經吹響,觀眾圍成一圈,長號嗚嗚,鞭炮一響,兩頭膘肥體壯犛牛揚著高傲的犄角,朝著對方奔騰而去,一場原始的鬥牛大戰拉開了帷幕。

倚在窗前,看完奔子欄的鬥牛,太陽開始西斜了。日漫靈山奇觀卻是今日朝聖之旅的高潮,吃過午飯我們便匆匆上路,遠處白茫雪山在視野中漸漸聳立,盤桓的山路的彎道也越拐越急了,車窗兩邊,半山坡上殘留著半人高巨大的樹樁,不知哪年哪月被伐倒的,盤根錯節,青苔附麗其上,一個樹樁如一個擎天的壯士,雪風嗚咽,我彷彿聽到被腰斬的生命千百年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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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在公路邊的高臺上戛然停下,我不解,詢問為何又停車了,申煊邊下車邊說拍金沙江大拐彎啊。我悚然一驚,曾經在電視裡無數次看過的金沙江大拐彎的畫面,心靈曾被強烈撞擊。一座金字塔樣的金山,腳下纏繞著一條搏動的血管,連接著一顆民族之心,奔突成怦然的中國心跳。

緩緩地走下公路,爬過一個U形的山坡,站在觀景臺上俯瞰,我突然被眼前的奇景驚呆了,夢裡幾回,塔似的金山終於驚現跟前,幾乎是夢中的複製版,在雪峰晴空和秋陽下,金沙江大拐彎如上蒼的神工鬼斧雕鑿,像一個倒轉的V字金塔,腳下是奔流的金沙江。腰間一條公路與江水平行,似一條玉帶纏繞其上,背後則是雪山逶迤,白雲悠悠,天藍如海。

我們從不同的視角拍攝金沙江大拐彎的浩浩大觀,時間持續了半個多小時,遊人也熙熙攘攘地來了,司機孫諾茨仁突然從車旁跑過來,小心對我們說:“日本人來了!”

來就來吧!我繼續拍照片,頭也不回地說,再討厭日本,也犯不上不與日本平民為伍。

“車去梅里雪山,就是不能與日本人同行。”藏族司機解釋道。

“為什麼?”我詫異地問道,“去靈山與日本人有什麼關係?”

“只要有日本人隨行,梅里就不會顯靈。烏雲遮蔽,什麼也看不見。”

“我天天拉客人來,已經一次次應驗了。”

“日本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踏我梅里神山,卡瓦格博輕饒不了他們,至今仍憤憤不平。”

“哦!”我知道上個世紀90年代初日本登山隊,欲想征服梅里雪山,與雲南登山隊組成17個人的中日聯合登山隊,11個日本人,6箇中國人魂斷梅里,時隔多年,難道靈山依然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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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信非信,連忙呼喚兩個攝影家收拾設備,趕在日本人到達之前朝拜靈山。

山門之前橫亙著白茫雪山。她幾乎是梅里雪山的門神和靈旗,我看過許多資料,也聽過不少民間版本,說路過白茫雪山時,人多了,腳步聲重了,說話的聲音大了,便會引得神山憤怒,晴天霹靂如彈丸一樣落下。清人杜昌丁在《入藏紀程》有記:“雪山通亙二百里,不甚高,有雜木,不生樹,亦無人煙,水不可飲,飲則喘急,甚至傷生。有白蟒,能興雲霧降雨雪,觸之即病,過者皆銜枚疾走,人少則晴朗如常,若一喧雜,必遭其毒,時兩家並進,約有五百餘人,宿則鳴鑼放炮,雨雪連綿,故多病者。”

無獨有偶,大清陸安文人餘慶遠寫的《維西見聞錄》,也同樣言及白茫雪山的異靈。

起初,我頗多質疑,以為是文人誇張,神話了白茫雪山。可到了神山埡口,汽車停住,神山昂然於前,白雪如盔,壑谷裡樹木不高,高原杜鵑如火如荼,與遠處雪山融為一體,我提著相機便跑到杜鵑叢中,咔嚓拍照,一會兒就有點氣喘吁吁,回頭呼喚申煊和歐陽快下到山坡上拍片,喊山的分貝高了一點,瞬間居然有米粒般的小雪飄然而至,令我驚詫,等我不再吭聲了,雪也就漸漸小了。過了一會兒,突然有幾輛麵包車駛了過來,下了十幾個人,站在埡口上,朝著靈山一陣喧譁,竟然將天穹頂上一片烏雲震了下來,雨夾著雪,嘩地砸了下來,遠處傳來了雪崩的響聲。我們面面相覷,面容蒼白。

神山果然靈著!

季候鳥今生候誰?

幸運也會眷顧我們嗎?

車過白茫雪山,已經跨進靈山的門檻了,我的手已觸到了神秘之境的門環之上,仰首問天,問空闊的沉寂,問純淨的湛藍,亦叩問自己,藏地靈山,還有那大藏經的香巴拉王國,會慷慨一回,像對待大衛·妮爾和義子庸登一樣,一覽無餘地向我們敞開,亮出靈山的詭異,亮出藍月亮峽谷的純淨,亮出香巴拉王國的易出蓮花和闊大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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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無語,卻有一隻季候鳥在半空盤旋,啁啾不已。如漫山遍野的啼血杜鵑,似乎在向我們顯現今生來世的巫符和密碼。天上兩顆星,地下一對人,一隻季候鳥,為誰而鳴?

山道彎彎,彎道越拐越急。繞過一個溝壑,鳥瞰峽谷,寥廓的森林與白茫雪山連成一片,清亮小溪蜿蜒淌過,雪水淙淙,秋霜洗過的山巒一片金黃,洇紅點點,高原的太陽映襯著白茫雪山宏偉綺麗,我們被這四溢的秋色誘惑,更被這亙古的恬淡所沉醉。

此刻,天空淨紗一樣透明,太陽開始西斜,簇簇彩雲追著斜陽走,一輪斜陽跟著彩雲走,在野嶺山脊上留下一線金亮。翻過一道山樑,一路下坡,下到德欽縣城阿墩子,下至瀾滄江邊,然後拜倒在靈山卡瓦格博的腳下。我左盼右顧,不見有車尾隨跟進,顯然不會與日本旅客共一座靈山了。車繞過一座山,如轉過一道屏風,驀然之間,一座巍然的大雪山聳入雲天,在我們面前驚現。這就是卡瓦格博嗎?當然!車中的同行幾乎異口同聲,我心怦然一動,幾度寒夢靈山,煙雨縹緲幾度,多少天下香客轉山而來,經歷千辛萬苦,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五體投地膜拜跪下,匍匐於前,仰起頭來只盼天開靈山,一睹崢嶸,卻因多日陰晦連綿,卡瓦格博住在雲上的日子裡,雨遮霧繞,難現真身,只好遺憾而去。於是便有了朝山封禪的帝王之憾,便有了祈求升官的封疆大吏之憂,便有了壯遊天下的文人錯失勝景之嘆,更多了祈求超度的黎民黔首之哭,而今我無憾,靈山幻城般地浮現在我的視野,其間還相隔著七八十公里,一座偉岸的身軀卻向我壓了下來,只見絕壁之上矗立一座城堡,鋸齒如堞垛,橫亙百餘公里,而主峰卡瓦格博燦然凸現,露出巍峨之軀,陽光之下,如一座聳入雲間的金廟昂然於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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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歎之餘,汽車沿著一條峽谷迤邐而下,右岸,左岸,一直在峽谷兩邊盤旋著,漸次降低,在一排白色經塔前戛然停下,我興奮得驚呼起來,這可是拜謁靈山的最佳位置和角度。“所以取名觀景臺啊!”

下車便見一排巨型的藏式白塔,面向靈山,金色的塔尖聳入雲間,襯著湛藍的天幕,神情虔敬,以一種罕至的純粹朝山敬天。塔前,一片經幡際天而舞,激揚飄蕩,似乎在為入藏正道上的香客高誦經文。風馬旗獵獵飛揚,雪風如禱語,一念就是百年,一願便飛萬里,一等又是千載。

我們能等多久?等到夕陽落下去,等到朝霞升起來,也像這曠野中的靈塔,等個天荒地老。其實經幡最終會被雪風冷雨蝕食褪色,靈塔也會在一次次雪崩中轟然坍塌,唯有靈山亙古不變,無論我們多麼鍾情,多麼虔誠,靈山只屬於自己,卻永遠不會屬於我們。而我們等待只是一個信念,一種虔誠,一個承諾,一種堅守。當兩位攝影家將照相機的腳架支起來時,我揚腕看錶,才下午4時許,落日之前,將是一場漫漫的等待和堅守。

等待,堅守吧。等待是一種緣分,有些人默默地等待了一生,卻與靈山失之交臂;有的人默默堅守了一世,卻與情緣相去甚遠,但是遭遇靈異和奇蹟者,往往堅守到最後的一個人。所以我學會了平心靜氣,學會氣沉丹田的廝守和堅守。

散文丨徐劍:靈山

我站在西斜的秋陽下,高原的空氣透極了,雪光紫氣迸射下來,斑斕成一片七彩,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彩,雲之南望雲的七彩,七彩的光環掩飾滇藏秘境的香巴拉王國,此時,靈山兀然在我的面前,從少年時代知道故鄉的中甸,知道梅里雪山,知道香格里拉,就等待這一天,豈知這一等,竟然等了漫漫的40年,也許離自己最近的,卻是最遠的,離自己最遠的,卻又是最近的。

那隻季候鳥又浮在半空嚶鳴了。陽光有點灼人。我從高清鏡頭裡遠眺靈山,一幅靜謐的油畫定格其中,由近及遠,近景是一片飄然的經幡,往下則是一片墨綠的高山四季杜鵑,有的含苞,有的待發,有的早已凋謝,中景則是斜陽撫摸下的一片原始森林,陽光跑山,被太陽之鳥銜著,正在跑馬溜溜地翻山越嶺,一會兒照在山麓上,一會兒落在溝壑裡,一會兒鎏金一樣鑲在阿墩子的城池上,遠景則是卡瓦格博,幻城般的城郭尖塔和金廟巍然雲端。

陶醉了。沉醉了。人的心情皆被這美輪美奐融化沉迷了。天下熙熙,蒼生攘攘而來,卻有幾人能看如此絕地仙境。今世有幸,我看到了靈山真面目,而這一切,我則因了自己16年間無數次走過蒼茫青藏帶來的吉祥如意。

太陽徐徐墜落山岡,漸漸墜入神山懷抱,靈山之頂的白雲緩緩蒸發,日漫靈山的聖境開始漸露,靈山背後的雲彩點點簇簇,像一隻硃筆蘸到了白紙之上,漶漫成一片祥雲飛繞。

黃昏不知不覺降臨了。靈山頂上懸著灰白的帳幕,洇紅成一片金燦,鋸齒般的城堞如野火一樣熊熊燃燒,雲天與山界接壤之處仍清晰可見,阿墩子城池上的光亮漸次黯然,這似乎就是香巴拉王國夜的前驅,黛色的山嶺氳氤成一層煙靄,與靈山蒸發的熱烈漸漸地接近和擁抱,主峰上那片白羽般的雲團染成火燒雲,猶如火鳳凰的一片羽毛插在王冠之上。雲霧越積越多,越堆越厚,顯現靈山天氣的變幻無窮,烈焰般的雲層漸漸燒成了炭黑,日漫金山的輝煌沒有浮現。但是我的心靈卻分外地平靜。

雪風吹過來了,天光越來越昏冥,夜色如潮水漫了上來,手也有點兒凍僵了。我們悻然收起裝備,朝著德欽縣城阿墩子方向驅車下山。

散文丨徐劍:靈山

阿墩子,藏話稱“居”。地處金沙江之左,瀾滄江之右。為入藏的孔道和要地,歷史上它既不是西藏的宗,也非元明兩朝的縣治,只是一個小小的驛站,官兵出滇,茶馬互市,還是天下經筒飛旋轉山的香客,皆在此地歇息,走過千山萬山,走過三江並流的夢境,走下巍然入雲間的卡瓦格博,寒冷的冰雪拋在身後,俯瞰阿墩子,炊煙裊裊,突然有一種鄉關將近鄉愁湧動的溫熱,一泓思鄉之淚便潸然而下。走下神山,投宿於四方形的藏式小客棧裡,推窗便可以看到藍月亮峽谷裡的靈山輪廓,有雨霧雪花湧來,有吉祥如意的祝禱四起。今夜無眠,獨坐寒夜,看瀾滄濤湧,聽雪崩嗡然,心隨霧走,神追月飄,魂歸香巴拉王國了。

車子一衝下坡,駛進了阿墩子,凡塵的溫情從萬家燈火的窗裡飄了出來,此時已是晚上8點多鐘,從中午在奔子欄吃過午餐後,將近八個小時未進米粒,飢腸轆轆,汽車駛入德欽縣城,跨出車門,一縷雪風飄來,身子一陣瑟瑟的顫抖。

圍坐在火鍋旁,熱湯滾滾,辣味沖天,水霧了小餐館的玻璃屏風。朦朧之中,我彷彿聽到了一陣馬蹄聲碎,朝山的香客一撥又一撥的擁進了阿墩子,搭起了帳篷,到街市上來買酥油磚茶,煮燃銅炊,等待明天轉山的又一個日出日落。

民國女特使劉曼卿就是在一片酥油飄香中,策馬走進阿墩子的。她一半藏族一半漢族血脈,生於拉薩,求學於京城,其半白半文的《康藏軺徵》,堪稱當代中國最早的一部邊疆遊記,炊煙井市之中,讓我觸摸到了已經遠逝的阿墩子的昨天。

往事已被靈山的煙雨化成一抹蒼白。如今阿墩子已崛起為雲南境內海拔最高的一座現代化邊城。自從光緒三年,阿墩子的地方官夏胡御職時,立下一塊德欽碑,將阿墩子改為昇平鎮後,便有了歌舞昇平的寓意。但是一個世紀過去了,阿墩子的歌舞昇平也只有香格里拉作為人類的天堂之夢被重新喚醒時,才成為了現實。

酒吧的木柱上懸著許多犛牛和盤羊頭做的標本,牆壁上貼滿了一張張路過季候鳥情侶留下的紙條,洋洋大觀,雖然紙已經發黃,落了一層灰,輕輕地伸手一觸,便有怦然心動的故事落下。走進裡屋,桌前坐著兩排歐美旅客,燭光點點,幽靜之極,唯有頻頻舉杯的聲響。老外不時扭頭看我們三個中年男人。我沿著牆壁上的留言一一瀏覽,可惜燈光太暗了,很難看清內容,可我總覺得這數萬張的紙片,一定會有我熟悉的朋友的筆跡和故事。

散文丨徐劍:靈山

梅里往事酒吧的人氣倒很旺,酒欄坐著穿著紅紅綠綠衝鋒衣的“驢族”,都是年輕的面孔。我們擠了進去,只見年輕人成群結隊地分成四小片,各佔一角,靜靜地在看一部關於梅里雪山雪難的片子《卡瓦格博》。我們選了一個角落坐下,申煊給每人要了一杯立頓紅茶,邊品邊看屏幕的畫面。我卻拿出手機,環顧天下,突然想給自己第一個想到的編輯朋友發短信,便輕觸手機鍵盤,寫道:三個老男人坐在飛來寺前的梅里往事酒吧,近晤靈山,看《卡瓦格博》雪難片,可惜梅里無往事。

短信很快飛馳而來:飛來寺前有一個季候鳥酒吧,很藏族的,可進去坐坐啊。

我悚然一驚,立即回覆:我剛從季候鳥酒吧走了下來,季候鳥今生候誰,來世又等誰!

對方亦怔然,短信問道:你真的剛從季候鳥酒吧出來?

是啊!

天!都是命中註定。又是一句暗藏玄機的話。

你來過季候鳥?那些牆上的紙條深藏你的一個故事和秘密。我短信飛鴻,傳到濤聲依舊的海邊。

也許是心隨潮起潮落,我的手機立即又顯現一句頗有詩意的短詞:幾度煙雨,迷離天涯,紅塵依舊,寒山空靈。

……

梅里往事

今夜靈山靜悄悄。

有一隻季候鳥蟄伏在靈山的原始叢林中,俯瞰蒼生,不時咯咯地發笑。應山之聲傳過來,有點瘮人的感覺。

今夜,梅里往事酒吧沒有笑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一部片子,一曲17年前發生在梅里的悲歌,一場人類冒犯了靈山而遭天罰的劫難——攀登卡瓦格博的大雪難。

梅里往事酒吧每天晚上都在不斷地播放這個故事,我都可以講述每個細節了。日本人也太自負了,他們幾乎征服了世界上所有的高山,卻沒有想到,會在中國雲南這座海拔僅6740米的神山面前折戟沉雪。

散文丨徐劍:靈山


災難就在這樣一個夜晚,降臨到了大和民族的頭上。

那是1991年元旦前後吧,日本東京大學與雲南省體委簽訂了攀登梅里雪山的協議,為期五年。東京大學登山隊攀登過包括珠穆朗瑪在內的世界著名雪山,自然沒有將這個雪山中的小兄弟放在眼裡。次年春天姍姍來遲,高原杜鵑開得如火如荼,是生命中最絢麗的季節,他們來了,一共11個隊員,加上雲南省登山隊的6名隊員,組成了17人的中日聯合登山隊,從東京和昆明運來了幾十噸的登山物資,運到了阿墩子,運到了飛來寺,改乘了馱馬,朝著卡瓦格博主峰下的最後一個村莊悠然而去。站在飛來寺面前,乍看,離卡瓦格博主峰目測不到七公里,其實一走起來卻有70公里之遙,他們牽著馱馬,山間鈴聲,整整走了三天,終於走到了第一個大本營雨崩村。

雨崩村的藏民第一次看到了這麼多的城裡人,住在他們的木樓上,說著嘰裡咕嚕的異族話,不吃糌粑,卻撬開鐵盒子裡裝的東西,放在火上一烤,就米西米西起來。

當得知他們要登卡瓦格博神山時,藏民們震驚了,先請村長出面,告訴他們,卡瓦格博是藏區八大神山的頭,只能轉山朝聖,不能朝前踏上半步,否則它一發威,就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固執的人我行我素。

大本營往雪線上開拔那天,雨崩村的老老少少跪在了進山的路口,堵成一道人牆,像瑪尼石一樣的祈告牆,虔誠地哀告,請不要踏進神山半步。

登山隊員的身後是一陣如雷如雪潰的唸經咒語。可登山隊員卻當作是雪風呼嘯。他們不停地走了三天,終於在雪線之上設立了第一個大本營,遍野冰雪,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回望雨崩村,早已經淹沒在瞭如雨如霧的煙雨裡。

登梅里雪山的日程排得井然有序。第一個大本營是指揮中心,登山隊的有關人員就在這裡具體負責,為開通第二個大本營建營提供支撐。

又盤旋而上,在離主峰卡瓦格博僅有400米的地方建立第二個大本營,以便擇日衝頂。選址時,中日兩國登山隊發生了分歧,雲南登山隊實地踏勘地形後,建議後撤200米設點,可是東京大學登山隊隊長固執己見,堅持他們的選址。

第二個大本營建起時,晴空萬里,斜陽緩緩西下,紅潤著藍天,紅潤著靈山,神山露出最壯麗一面。仰望雪峰,宛如一座金廟在上,佛光熠熠,令人有點魔惑。似乎要讓為它殉情的人們留下最美的一瞥。中國雲南登山隊的六名隊員臉上燦爛了,日本隊員卻沉醉了,他們似乎聽到了櫻花凋零的碎裂,覺得這行將消逝的黃昏,如島國的櫻花一樣絢爛、短暫,美到極致。

極致的美瞬間釋放了大量的精氣神,靈山之美相當短暫。一會兒雪霧便擁上來,霧鎖卡瓦格博,天地混沌一片,兩三米之內便看不見人影,寒冷的黑暗,如走進了死亡的黑洞,像當年長崎廣島核爆炸過後的黑暗啊,好冷,日本隊員的帳篷裡煤油氣燈裡如豆點,像一隻幽靈的眼睛在閃亮,在跳蕩。死亡幽靈在中日聯合登山隊中巡弋。

天太黑了,日本東京大學登山隊隊長8點前最後一次與大本營的雲南登山隊的同仁聯繫,說第二個大本營周遭雪霧太大,衝頂時間待定,等到天氣轉晴就登頂。這是他們對人間的最後一次呼喚。

登山隊離開昆明後第一天,剛從學校放學回來的一個雲南登山隊員的兒子得知爸爸與日本登山隊一起去登梅里雪山,哭著衝進了自己的房間,傷心欲絕,飲泣道,我爸爸回不來了。

散文丨徐劍:靈山


靈山的第一次預警被親人忽略了。

就在雪難發生的1月4日凌晨,另一個雲南登山隊員的兒子,半夜三更從夢魘中驚醒,坐起身來大喊,我爸爸被雪埋了!我爸爸被雪埋了!

靈山第二次顯靈時,其實雪崩已經發生了。

翌日早晨,卡瓦格博雨霧綿綿,天昏地暗,已經8點了,到了第一次聯絡的時間了,大本營裡的對講機沒有響起;等到10點,仍然杳無信息,不祥之兆掠過腦際,惶惑著大本營裡的每個人的心。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電臺前,等著答答的聲響起;12點了,仍然沒有聲音。

出事了,衝頂的大本營一定出事了。一邊派人上去,一邊向昆明和北京報告。

第二個大本營處雪崩聲不斷,無法接近,霧太大,什麼也看不到。

成都戰區陸航團的直升機從川地飛來了,濃霧瀰漫,雪野茫茫,在梅里雪山盤旋了好幾圈,什麼也看不見。

中國西藏登山隊前來營救,這是一支攀登過珠穆朗瑪峰的勁旅,有著豐富的登山經驗,他們從拉薩趕來了,沿著滇藏路,沿著朝聖的大道,四千里路雲和月,白天黑夜地趕,兩天半趕到了,進入雨崩村,然後匆匆登攀神山。卡瓦格博仍在狂嘯發威,西藏登山隊建立兩個營地,第二個營地離中日登山隊的距離還有半天的行程,到了傍晚快近那個營地前,突然轟然一聲接一聲的巨響,雪浪滾滾,雪塵紛揚,雪崩了,後撤,趕快後撤,西藏登山隊又一次丟盔棄甲地被逼回了雨崩村,營救失敗。

散文丨徐劍:靈山

魂殤梅里。17名中日登山隊員遇難卡瓦格博,中國震驚了,整個日本島國心顫了。藏語稱之卡瓦格博的梅里雪山,一夜之間飲譽世界,人們被神山的神性與魔性深深誘惑和震撼了。

等了整整四年,日本人於心不甘,精心準備了四年,前度日本東京大學登山隊又來了,與雲南體委簽訂的五年登山協議只有一年了,必須征服卡瓦格博,為11名日本登山人雪恥。

日本人這回有備而來,每天與東京氣象廳聯網,兩個小時一報衛星雲圖,並與中國中央氣象局和雲南氣象局會商後再定衝頂時間。

雨崩村的藏民淡然一笑,不想再阻撓,神山有靈,絕不會讓你們隨便跨越的,不信等著瞧,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美。

日本人這回衝頂的大本營離靈山更近,離卡瓦格博主峰只有200米。靈山有容乃大,不計前嫌,神情燦爛地迎接日本客人,讓他們看個夠。明天早晨登頂,日本登山隊已經確定了最後的登頂時間,可是到了下午4點,東京氣象廳的衛星雲圖過來了,口氣嚴峻,兩個小時之後,天氣變壞,雪霧遮蔽,大雨滂沱,以後三天都是壞天氣,並有雪崩發生。快撤,往大本營後撤。與中國中央氣象局和雲南氣象局會商,結果如出一轍。

撤吧,最後無望地看了一眼卡瓦格博,只有200米,登頂在望。有的日本隊員想堅持,日本登山隊隊長手一揮,我不希望四年前的悲劇重演,撤吧。

剛剛撤離衝頂大本營不久,卡瓦格博便被烏雲籠罩了。慶幸。

等他們撤到雨崩村後,曠野無風,靈山天藍如洗,一連三天萬里無雲。日本人哭了,向著靈山驟然跪倒,灑淚而別。

大和民族從此痛失了靈山、痛失了梅里英魂。

散文丨徐劍:靈山

雲南省政府已經向世界宣佈,梅里雪山從此不再向登山者開放。

十年過去了。一天,雨崩村兩個年輕人上山放牧,犛牛接近雪線,他們突然從融化的殘雪裡發現了日記本,塑料製品、對講機甚至人的骨骸,情況層層報了上去,省裡突然來了一批人,開始對雪線清理,又發現當年的帳篷,這是中日聯合登山隊的遺物,確鑿無疑。

已經平靜了的梅里往事再度復活。國殤卡瓦格博的17名中日登山隊員的親人從東京和昆明趕來了,辨認遺物,淚哭靈山,雪祭17個忠魂。

已經是人間四月天了,可是靈山的氣溫仍舊很低,卡瓦格博黑著臉,雪風凜凜,有浸骨之寒,站在飛來寺經幡飛揚的靈塔燒著冥紙,已經等了一個上午了,天空仍然飛著瀟瀟凍雨,看不到靈山真面目,看不到親人的忠魂。

就要回去了,此別也許便是永訣。一個從昆明來的雲南登山隊員的遺孀,突然放聲大哭,喊著自己親人的名字,孩子爹,我和兒子來看你了,靈山啊,請掀開頭上的白紗,讓我們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親人啊。

一箇中國女人在哭天搶地,已經長大的兩個託夢的中國男孩面朝神山,大聲喊了起來:爸爸,你在哪裡?我和媽媽來看你了。

日本女人、男人們一愣,跟著齊聲喊了起來。喊著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爸爸,自己兄弟的名字,叫親人回家。

歸去來兮。叫魂之聲震盪靈山,淚撼卡瓦格博,神山遽然天門頓開,濃霧散了,靈山露出了巍然不可侵犯的青黛。天開了,神山顯靈了。

所有參加祭祀的中國人、日本人都驚愕不已,朝著靈山長跪不起。

雲嶺水長

靈山像一幅正在洗印的底片,漸次顯影出它的輪廓。先蒼白的朦朧,繼而黛色的清晰,最後則逼真的通透,偉岸在我們的視野裡。

曙色初露,雪山開了,卡瓦格博嶄露崢嶸。我電話叫醒了兩位攝影家,扛上攝影裝備,匆匆跑到飛來寺前大經幡前,架起了照相機,只待霞映金山。

散文丨徐劍:靈山

住在飛來寺前的遊人紛紛出來了,佇立飛來寺前,看靈山日出。拂曉的晨風挾著秋露和雨霧,呵出來的氣冷凝成熱氣,絲絲寒意襲來。夜間積聚在山腰的雲層向山巔和天空擴散,曙色中的金字塔雪峰被濃霧一點點的浸漫淹沒,只露出塔尖如劍,這時東邊的雲罅裡露出一抹殷紅,飄了過來,盡染在雪峰之上,如桃花綻開。

不好!桃花雲。歐陽識天,驚呼道。這是卡瓦格博,男性的神山,不會輕易被桃花雲娘引誘。

不出歐陽所料,我們從清晨5點,一直在雪風中站到了8點,轉山的香客將一束束柏樹枝喂進經塔,點燃香菸嫋嫋,長跪祈禱,無論如何也引不出靈山浮現。

申煊有點遺憾,歐陽亦然。我卻很平靜,我們與靈山已經是非常有緣了,昨晚黃昏遠眺靈山,月下坐擁靈山,卡瓦格博已經很慷慨了,應該知足回返了。

匆匆吃過早餐,我們便驅車前往飛來寺,一座屹立峽谷之上的喇嘛廟,漢式的金頂,頗有點大唐宗廟的餘韻,白牆金瓦,透著一種漢藏文化交融的血脈,終日面對著茫茫的雲煙,在亙古的寧靜中坐看雪山落日,雲捲雲舒,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每個俗世之人在這裡修行,都會從情慾的享受中進入簡樸平靜的境界,不再受肉慾、食慾的禁錮,從而在安靜、覺悟的智慧樹下,擁有悠然自得、獨自冥想的自由時空,凸現從容飄逸的超脫。

沿著古老的石階路緩緩而下,與一株千年神樹擦肩而過,沿白牆繞過,緩緩朝飛來寺走去,路過一個石梯甬道,從坍塌的圍牆缺口中,遠眺瀾滄江對岸峽谷裡的村舍,炊煙悠悠縹緲,越來越濃,瀰漫在整個山谷裡,可聞雞鳴狗吠之聲。一條盤旋石階之路,從絕壁上劈開,節節升高,直上雲霧之間,與飛來寺連接成一個進入天國的天梯,巍峨,神秘。

沿著天梯,走進了飛來寺,拜謁過經堂佛。天空中飛起了細雨,凝結成簾珠紛紛落下。飛來寺對面的卡瓦格博被雨霧籠罩了,茫茫一片,該走了,我們畢竟還有俗世的未了情,緩紆地爬上山坡,跨進車中,駛離阿墩子,也離開金沙江兩岸,不再走回頭路,往三江並流的另一條著名河流瀾滄江駛去。

雲嶺就在前方,就在朝聖的路上。

散文丨徐劍:靈山

車裡放了暖氣,剛才在飛來寺前凍僵的身子暖和了,大腦有點迷頓。金沙江在我的身邊漸漸遠去,我沉入了睡夢中,金沙水寒入夢來,第一次知道金沙江時我只有四歲,父親遞了一角二分錢,讓我去老家古鎮的雜貨鋪裡買一包金沙江牌的煙,我跨出家門,步履如飛,沿老街石板路東西行十幾米,便是一雜貨店,高高的鋪搭上搭著一個個水桶狀的玻璃杯,裡邊裝滿了水果糖、棒棒糖、話梅、青果、橄欖,鋪搭裡邊站著的不再是穿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的夥計,而是一家符姓的玉溪人。我手裡攥著“金沙江”回家,舉看煙盒,這是一條什麼樣的大江啊,兩岸峽谷聳入雲間,一條大江奪山奔湧而出,驚心動魄,巍然山影將我覆蓋了,銅汁般的江水血一樣將我淹沒了,也激盪了我童年的想象。將煙遞給父親,看他撕開卷紙殼,抽出一支紙菸,銜在嘴上,一邊吸一邊幹活,悠悠、過癮,好神氣啊,突然覺得父親站在我面前一派偉岸,一如我今天看到眼前的這座男性的神山,紙菸嫋嫋,圓圈一個接一個,吞雲吐霧,隨著最後一個紅點黑下去,金沙江也隨之煙飛灰冷。看著紙菸殼空了,我向父親要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撕開展平,做成了煙標,或疊成小飛機,執在手中,朝湛藍的天空輕靈一擲,在鄉場上飛翔著自己的童年,或折成一隻小紙船,等春天的一場梨花雨過後,雨水如碧流珍珠一樣淌在老街石板路上,我赤腳站在水中,輕輕地放下小船,漂浮著自己少年的憧憬,彷彿小船會隨流淌的雨水,流入故鄉的小河,流入那條真正的金沙江。

以後,每當父親將一角二分錢遞給我,我狼奔豕突,拐出大門,站在雜貨鋪前喊道,金沙江,金沙江!為的是得到那張平展的煙標。那一張張煙標,成了我數學和作文的草稿紙,算計著我的明天,也記錄了我的童年。

雜貨鋪的鋪搭一點點矮下去了,我長大了。16歲從軍去了遠方,為父親買金沙江煙的任務,依次接力棒地傳給三弟,四弟和五弟了。

19歲那年我當上軍官,領到第一個月工資時,我數了數,54.5元,這不啻一個天文數字,足夠給父親買五十多條金沙江紙菸,夠他抽兩年了。可是,第一次探家的時候,尋遍昆明城,再也沒有找到我童年買過的金沙江牌香菸了,這種屬於底層的大眾牌的紙菸早已停產。

金沙江紙菸連同我的童年,成了一段歷史,一種歡樂抑或苦澀的記憶,消失了,消遁在歲月的雲煙裡,可是我一直在默默尋找夢中那條童年的大江。

未曾想到,第一次見到金沙江,見到與金沙江並流而行的怒江、瀾滄江時,三江並流奔入眼底,人已至不惑。不是在我的故鄉,而是在遙遠的西藏。

那是1998年的四月天吧,我跟著卸任“紅色贊普”陰法唐先生從蓉城空降西藏昌都邦達機場,這是世界最高的一座機場,海拔4700米,為便於降落和起飛,能坐160多人的波音767,竟然減員到了80多人,而且全部坐在機艙中央。一抹朝霞從舷窗裡反射進來,氤氳成一片洇紅,像一個穿著紅色袈裟的高僧,凌空而至。飛機掠過橫斷山脈,朝陽從天空斜照下來,將波音飛機剪影成一條灰色的巨鯨,雲遊在雪山蒼茫的峽谷之間。我倚舷窗鳥瞰,得以從一個更高遠的廣角來縱覽三江。

是誰,神工鬼斧般砌造瞭如此大荒?是誰,讓走過這裡所有蒼生俯首蒼茫?

飛機開始近地,舷窗外又是一種風景,俯拾皆是雪山變得滿目焦黃,波音飛機如一隻鷹隼,朝著一片丘陵中間跑道俯衝而下,緩緩地在停機坪泊了下來,我們第一批步出艙門,曠野無樹,四月的太陽有點暖意,提著行李走下舷梯,有一種腳踩白羽的輕飄,暈眩。

散文丨徐劍:靈山

鑽進西藏昌都地區政府大員高級野越車,出邦達機場,我頭痛欲裂,腦子一片混沌,扯過保健醫生遞過來的氧氣管,貪婪地吸了起來,幾分鐘過後,腦袋漸漸清爽了。車隊沿盤山之路緩緩駛下,海拔也在緩緩降低。車到半山腰,從一片臺地疾駛而過,車窗外邊的山谷有一灣碧綠。

這就是怒江?我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靜如處子的江流,居然就是從我故鄉門口流過的那條狂奔不羈、咆哮的怒江。

這是怒江的上游,它由雪山冰川之水融化而來。源自青藏高原,流到這裡還算平靜,像個少女,一旦進入怒山,便成了怒目金剛。

果然,越野吉普從邦達盤旋而下,一下便是七十多公里,山色返青了,河谷裡的綠樹蔥蘢起來,綠茸茸的青稞地野花點點,下到河谷裡,呼吸也順暢了,昌都寺凸現在對面的山脊之上。山腳下,一條扎曲從北邊流入,河那邊過去有云南馱隊搖鈴而來,故稱雲南壩,是歷史上西藏噶廈政府的昌都總管府,而南邊則有昂曲流入,川地的馬幫從而達瓦拉山下來,故稱四川壩,是當年藏軍代本的兵營,兩曲交織的臺地上矗立著昌都寺,兩條河流交匯處,匯成了一條大江,這便是瀾滄江了。

那個早晨太陽剛剛升起,我從昌都鎮的吊橋走了下來,流連在瀾滄江零公里圓點上,第一次親近流入家鄉的這條大江,沙灘上,從江中擁擠上岸的卵石,經過從扎曲昂曲千年流動打磨中,打成了一個恐龍蛋一樣的巨石,待雛鳥破殼而出。岸上幾簇蘆荻悠悠,放眼看去,江面寬不過四五十米,江水清澈湍急,水沫泛起一朵朵雪浪,似張開的魚唇,吞下朝霞的殷紅。

半個月後,我們由川藏公路出藏,翻過天路入雲端九十九盤公路到達瓦拉山,在雪山峽谷的橫斷山脈裡整整穿越了一天,傍晚時分,終於抵達西藏江達縣的最後一個小鎮崗託,我見到了父親煙標上的金沙江,看到了多少次入我寒夢之中的金沙江。兩岸青山環抱,與我夢了三十多年的金沙江大相徑庭。我有些驚訝,父親煙標上的金沙江流淌著黏稠的血液,像一群脫韁的棕色野馬,狂奔朝前。可是在這漢、藏地界僅有一江之隔的藏民村落下邊,卻一灣碧流如帶,江霧氤氳,薄如蟬翼,緩緩地流逝,猶如一個出浴的瑪吉阿米,羞澀地用一條藍色的哈達遮飾玉體,環抱住青山藏房,荷衣袂袖,纏綿母親的身軀不放,然後從一根根圓木穿鑿而成紅色藏式方塊木樓下穿過,依依不捨地流向遠方。

躑躅在金沙江西岸崗託的寨落裡,我被這寧靜和美麗迷醉了,從木屋裡飄出來的藏歌,挾著憂傷的旋律,遼遠,悠揚,觸摸著我童年的記憶。

我有些疑惑不解,上蒼為何如此安排,三條江都從我的鄉關鄉井跟前淌過,相見時難別亦難,第一次在藏地與三江相晤,順序依次是怒江、瀾滄江和金沙江。而這次秋日遠足故鄉的香格里拉,親近的行旅居然是先金沙江、後瀾滄江,再怒江,時空轉圜,十年一個輪迴,其中潛伏著怎樣的神諭和暗示。

車上雲嶺,金沙江遠去了,浸泡在歲月的寒夢之中,瀾滄江卻近了,近在雲嶺腳下。我們走的是入滇的回鄉之旅。現代旅行車越過雲嶺之脊,仍然在雲上盤旋,申煊指著窗外的景色,說這裡有一處遠眺瀾滄江河谷的最佳觀察點,上次我們在這裡拍攝過,有一種特別的震撼感。

跨出車門,細雨之中飄著幾粒澀雪,已經變天了,瓦塊色的烏雲蓋住穹廬,天地一片陰沉,極目遠天,野嶺無邊的大荒,一下子便讓我的靈魂抖顫了,雲嶺下的瀾滄江宛如一個被太陽曬成紫銅色的武士,遽然倒在了峽谷裡,鷂然屹立在河谷間,兩條巨臂向兩岸陡然展開,雲嶺構造的每一處褶皺,似乎都是武士身上肌肉的裸袒,峽谷由窄到寬,漸次升高,大開大合,極頂處連綿成白雪皚皚的靈山,一種氣吞八荒的雄渾之美,讓人的胸襟一下子開闊了,覺得天下突然小了。而那條精力旺盛西去入海的大江流,紫銅色的水沫,更像我們尋找已久的臍帶之血,更像我們尋找已久古老的生命的汁液,一瀉千里,雷霆在河床上滾動,聽得我心悸,聽得心中的慾望之鳥鑽出軀殼,浮在空中嚶鳴。

我們壁立雲嶺,身邊幾簇野茅搖曳,雲煙雨霧將雲嶺染成了冷色,天地玄黃,靜極了,只有風掠野草的嗚咽。

汽車盤旋而下,拐過十八盤,下到了德欽縣燕門鄉,再沿瀾滄江右岸疾駛而行,看到一排房子矗立江邊,一群騾馬在馬路邊上嘶鳴,茶馬古道,我的腦子裡總有山間鈴響在縈繞,連忙叫停車,旅行車居然在一道鐵索浮橋橋拱下剎住了。跨下車門,我仰首一看,是一道水泥拱門,上邊寫著三個字:陽朝橋,始建於1965年。不叫朝陽,卻喚陽朝,顯然在山陰之南了,40年去矣,二百多米寬的瀾滄江上懸吊在一座鋼纜鐵索橋,仍然固若金湯,中間鋪著木板,兩邊的吊索經幡激揚,與江對岸的一座白色的經塔遙遙相望,輕颺著一種宗教的沉靜與虔誠。

我站在鐵索橋門下遙望,山坳上駝鈴叮咚,只見一隊隊騾馬從對面拱橋門下鑽了出來,一個小女孩,一個老馬倌,趕著一群騾馬悠然走過吊橋,馱著山裡採擷的核桃出來買賣,身後,也有一輛輛長途車停泊下來,跳下一個個揹著戶外行囊的年輕“驢族”,混跡在當地朝聖的香客之中,往鐵索橋那邊踽踽獨行。

他們為何從這裡進山?我問一位懂漢話的藏族大嫂。

散文丨徐劍:靈山

這是卡瓦格博大轉經的入口啊!

如此巧合!驚得我目瞪口呆,默然失語,靈山就是這樣神奇地在一片冥然之中,將我引領到步入香巴拉的清涼橋上。

香巴拉並不遙遠

那天晚上,我睡在香巴拉王國中心地帶中甸城的藏式建築賓館裡,夜半不眠,披衣倚在床前,翻閱中甸旅行社總經理潘建生先生借我的十幾斤重的中甸縣誌,其是大清年間編撰的,最近也到了民國年代,信手翻來,滇邊藏地的香巴拉離我越來越近了。

迷迷瞪瞪中,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此時已經活到98歲高齡的大衛·妮爾突然褪去巴黎麗人的裙服,身著藏裝,廣袖善舞,袂帶飄飄,神情恬靜地朝我走來。說,我的義子庸登已經走了三十多年了,我活到了這般年齡了,也該去滇藏之地的香巴拉王國覲見佛爺了。我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但是我還想死在怒江莽林中,我和庸登看到的那個消失了的村莊,那個消失的城堡,待它驚世之時,便是我歸天之日了。

我看到大衛·妮爾拿過蘸水的鋼筆,寫下了自己最後的遺言:“我應該死在建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和羌塘草原上,那樣死去該多麼美啊,境界該多高啊!”這是她為自己留下的最後一句墓誌銘。三年後,101歲的大衛·妮爾仙逝於巴黎家中。她想將自己的骨灰撒在三江並流之地,可是當時中國正沉醉在“文革”動亂的狂熱裡,無暇顧及一個極有中國情結的巴黎麗人的最後請求,大衛·妮爾長嘆了一聲,說既然天葬不了喜馬拉雅山,回不到香巴拉王國,那就讓我魂歸恆河,再飲一掬雅魯藏布江之水吧。

散文丨徐劍:靈山


大衛·妮爾的身影在我的視野中漸行漸遠,化成藍月亮峽谷的一縷輕煙。我捫心自問,天下蒼生轉山繞湖,尋找夢中的香巴拉王國,到底在哪裡?聽著飛來寺的梵鍾驟然敲響,聽著卡瓦格博的雪風入耳,聽著布達拉上的驢皮暮鼓,大呂黃鐘敲在我的心間,我終於醍醐灌頂,幡然佛悟,其實香巴拉王國並不遙遠,靈山並不遙遠,只要心存虔誠,心存執著,心存宗教,何須從三江並流之地走過,何須掐算良辰吉日來轉靈山,何必風塵僕僕尋找似夢非夢亦真亦幻的香巴拉王國,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靈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香格里拉,它隱沒在你的靈魂的城隅,一旦被喚醒之日,便會慧目頓開,看到煙雨中的幻城,看到日照金山的香巴拉王國。

中甸城裡的陽光真好,天藍得炫目,白雲垂得很低,掛在老街的屋簷上,我漫步在一條條留著馬幫蹄印的老街裡,走過閭巷,一個藏族女子剛洗過頭,披散著溼漉漉的秀髮,走到長滿了荒草的院牆上,坐在牆上曬著頭髮,曬著心情,曬著自己悠閒的日子,她舉手梳理飄飄長髮,引來一群拍攝者圍觀拍照。我佇立一邊,彷彿置身於一片被高原的太陽褪盡了色彩的記憶之中。走過昨天,走過歷史,走過靈山,竟然走入鄉井的溫情溫婉之中,仰首看到香格里拉中間最高處那座巨大的經筒,映照著太陽的光束,悠然轉動,突然想起來了不知在什麼地方讀過達賴佛爺的一句話:“乃至有虛空,有及眾生住,原吾住世間,盡除眾生苦。”

普渡與救贖。普渡之橋有佛陀引領,救贖之旅則要自己登舟。

該回去了,那天傍晚,太陽漸次西斜,晚霞仰面朝天地橫臥在建塘獻壩子,墜落在松贊林寺金頂上,我們盡情地享受著中甸城郭陽光明媚、彩雲飛渡的湛藍。心情卻等待著不急不慢而來的救贖。

司機孫諾茨仁駕著他的“現代”鐵騎,送我去香格里拉機場,相處四天,已經很熟了,在駛出中甸城的路上,他說,我每天都送客人去靈山,高官鉅富,佳人帥哥,見得多了,一個字:假!滿口仁義道德,其實是一肚子男盜女娼。甚至有個廣東富婆一眼就看上我了,在中甸城裡徘徊了二十多天,一心要跟我,幾十萬的支票都遞過來了,說要借種,當我什麼人啦?你們別笑,這事情在中甸城多了,見怪不怪,不止廣東少婦,就連歐美的白領麗人都來啊,說我們康巴男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種,我統統不屑一顧啊。相反,你們三個卻是接待過的客人中,最儒雅有修養的文化人,真實,坦蕩,玩得高雅,懂得尊敬人,真誠地愛我們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敬重你們。臨別之前,我還有個故事想講給你們。

我愕然,說什麼故事?

那一年冬天,我在旅行社開考斯特中巴車,元旦剛過,雪大好個冬,從中甸城到飛來寺,白茫茫的大雪,來了一個泰國殘疾人,雙腿沒有了,坐在輪椅上,非要去朝謁靈山卡瓦格博,當時去德欽的路上沒有一臺車,天空連神鴉都絕跡了。大雪將山嶺與公路連成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哪是山哪是路哪是江。問遍中甸城,沒有一個司機敢去,那個殘疾人竟然要滾著輪椅去,我被這種執著、這種堅韌感動了,什麼叫宗教,這個殘疾人本身就是一種宗教啊!我站了出來:我送你去。真是一個神話啊,大道上結了冰,到處是雪,200公里的路,我們走了七個多小時,居然沒有滑到山谷裡去,到了飛來寺,居然看到了天開卡瓦格博,茫茫大雪山。那個殘疾人驚呼著,從輪椅上滾了下去,五體投地膜拜不已,我當時站在旁邊,心一熱,眼淚便出來了。

朝山回到中甸城,那個泰國殘疾人傾囊中所有,將5000美金送給我。我搖頭謝絕了,分文不取。

他茫然不解,說先生,你為什麼要拒絕?

你已經給了我啦。

他說,先生,我沒有啊!

你給了,在朝山的路上,你給了我一種精神,一種堅韌,一種宗教,讓我今生今世受益無窮啊。朋友,你是一個真正的朝山之人。

那泰國人一下子愣了,與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這故事,給我們的靈山之旅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揮手分別的一瞬間,祥雲紫光落在了我們身上,孫諾茨仁突然冒了一句:你們也是真正的轉山之人。

我們開心地笑了!

登機返回昆明,淅淅瀝瀝了十天的春城秋雨,終於停歇了,又見天邊日出,又見日落西山睡美人,又見故鄉大板橋石板路上的東邊日出西邊雨,我的心情突然透亮了,兒時走過古老驛道的腳步和憧憬,又在我心中升騰了,躍然成一座靈山,一座精神的幻城。

那幻城浮現於七彩雲南,我走下舷梯時,遠眺昆明城郭的萬家燈火,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原來遙遠的香巴拉離我並不遙遠,它埋藏在民間閭巷裡,隱沒在炊煙裊裊的鄉井中,走入鄉關,我的步履又變得從容起來。因為在香巴拉王國,我尋找到了人類丟失已久的一種純潔,一種純靜,一種純粹。

從此,在茫茫人海中行走,我們不會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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