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見到你，你介意我留下來嗎？”
這是椎名林檎為《花魁》創作的主題曲的最後一句歌詞。
《花魁》並不是蜷川実花的處女作，但卻是她在拍出《人間失格》之前最為人熟知的作品。
大片高飽和度的紅色，和水缸裡成群遊曳的金魚；背景中幾乎貫穿始終的嘈雜人聲以獨特的手法做了淡化，使得飽滿絢麗的畫面和高燒中昏昏沉沉的頭腦達成了微妙的、鎮靜的平衡——這是它給我的第一印象，這種穠豔的視覺衝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覆蓋了我關於整部電影的記憶。倘說這部被戲稱為蒙太奇個展的影片有什麼豐厚的內涵，似乎言過其實了些，但作為一個擅長拍攝花和女人的女藝術家的作品，它又確乎地從感官的角度指向人類內心最直白而難以言喻的恐懼。
你害怕自己的慾望嗎？她如是問道。
八歲的清葉初到風俗街時的願望，是逃出去。
洗澡時蜷在浴缸的角落，像金魚一樣咕嘟咕嘟地吐著泡泡，觀察每個顧影自憐、搔首弄姿的成年女人；被同齡的孩子捉弄，因為逃跑捱打。她站在院子裡枯乾的櫻花樹下問，我什麼時候能走呢。逃離的願望像鳥類喙尖上隨地磁指引的本能，引導著這個被貧窮剝奪了自由的女孩。
店裡的打手和管家，一個叫清次的男人，這樣告訴她：等這棵樹開花的那一天，我就帶你離開這裡。
於是她等了十年，在這十年裡接過出嫁的妝日花魁贈予的髮簪，學會了抽水煙、對鏡貼花黃與爭風吃醋，朝萍水相逢的客人給出無望且徒勞的初戀，目睹高尾花魁的慘死；十八歲，她成為整條街上最美的少女，當年承諾要帶她離開的男人站在幾層樓梯下請求她接替高尾——立志要逃離的少女成了花魁，戴上年幼時從妝日手裡接過的髮簪，在絢麗得刺目的大紅帷帳裡端坐著，又開始等待第一代花魁口中那個為她贖身的人。
背信的情節在電影中不斷上演，人們靠著彼此辜負一次次產生羈絆。清葉作為主角，像旁觀者一樣欣賞著其他人的扭曲和痛苦：高尾在名聲、財富和愛情之間一次次反悔，老闆娘既狠辣又懦弱；客人稱讚她的美貌時總愛冠以好聽悱惻的名義，但清葉只笑而不答。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在清葉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從不掩飾自毀的傾向，在侵犯與被侵犯、傷害與被傷害的遊戲中一次次解構風俗街不成文的規則，昂首踏過節慶儀式上圍觀者吹響的口哨——在這個本就有悖正常社會、慾望流溢的空間裡，人們對她放蕩汙名的指控更像是狂躁卻無聲的自嘲。
但當那個人真正出現時，她卻輕巧地遊離了自己多年賴以為生的願望。
清葉的房間裡放著一缸金魚。長大後的她仍然喜歡洗澡時縮在角落吐泡泡。她始終記得高尾死時，噴薄而出的血液在屏風上染出大片帷帳似的鮮紅，僅剩的一尾金魚在玻璃渣和水漬之間無望地掙扎。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金魚。
清葉的變卦更像是一場關於自我的迴歸。失常的十年沒能使她成為馴順的花瓶，卻叫她一次次洞察：她所渴望的正常社會，不過是另一條稀釋了情愛的風俗街。慾望是她觀照自身的鏡子，她在退無可退的、事不關己的快感裡漸漸擁抱這荒唐的一切，鬆開緊攥的繩索，任由命運將她引向未知。
蜷川実花鏡頭下的江戶時代風俗街更像是現代社會的濃縮與誇大；她本人也承認，在拍攝這部作品時並沒有花精力去考證和復刻服飾器物上的年代細節。電影中沿襲了她一貫的攝影風格，讓大面積的飽和顏色填滿鏡頭——深淺冷暖不一的紅色佔據主調，而點綴其間的蒼白的人面，則使得整個畫面不由自主地透出森然的死寂。
在透著現代感的配色中，一切都流露出滑稽的意味。人物的臉被濃墨重彩地勾勒過，著意展示的女性身體線條與精緻佈景叫人倒吸一口涼氣。生與死的本能在此交織，角色暴戾地重複著交媾、進食、殺戮。椎名林檎的音樂遵循“和風中加入搖滾元素”的命題，在多處橋段不著痕跡地響起，將毫無知覺的觀眾引入高燒一般的眩暈中。恰到好處的節奏，使人在高潮結束後猝然驚醒，並訝異地發現刻意造作的復古畫面已經與音樂融成一處。
風俗街的小社會狹隘且單調，卻對闖入者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皆因它彙集了能夠取悅感官的全部刺激。柔軟鮮紅的嘴唇，風雅的舞姿與琴音，和服外褂上極盡繁複的金線刺繡，少女銀鈴樣的笑聲在水煙的霧氣裡嫋嫋飄出窗外。愛情，財富，青春，豔麗的佈景蓋著韶華已逝的累累白骨。觀影者藉由鏡頭窺知了這條街裡瀰漫的萬分之一誘惑；而電影裡，十七歲的清葉揣著私奔的念頭冒雨逃到街外，看到從雜貨鋪走出的男人瞥見了她，對她客套一笑。
一次次呼應與暗合，圓環般的重複裡，人類與在缸裡打轉的金魚其實並無差別。
美貌是種天賦，漂泊感更是。清葉甚至從不曾隱藏自己的慾望與野心，並且在頻頻因此受罰後告訴清次，世界是充滿淚水的深谷。
世界是充滿淚水的深谷，而她是遊曳其中最漂亮的一尾金魚。
少女在面對世界時毫無保留的莽撞與赤誠，被蜷川実花以極豔麗的甜美畫面盡數展現。清葉對風俗街耽溺而不時抽離的矛盾態度，總能使人想起十七八歲的自己，外表仍是孩子模樣，而內心已開始渴望一顆飽經風霜的多情心臟。這種矛盾構成了無數個清葉，無數條在眼淚深谷中徘徊的金魚。電影中，金魚被用作性的隱喻，亦指代內心深處所有不可告人、羞於啟齒的本能。妝日不承認野心，高尾迴避愛情，卻又都耽溺其中。只有清葉，直面慾望的清葉，逃出了那條街上命運一般的輪迴。
她不曾真正流連於這條街上的任何事物。唯一叫她惦念的，不是逃離這件事本身，而是她逃離的慾望因何而起。蜷川実花沒有打算叫人讀透這個角色；有人說她只是對清次的承諾抱有倔強的篤信，但我以為樹開花的結局更像是一種追問得不到答案的妥協。當她意識到世界處處是淚水時，去或留都已毫無意義——或者說，它們都意義非凡。剛好開花了，那我就跟你走吧。清葉應當是這麼想的。
《花魁》不是一部嚴謹的江戶時代風俗考，甚至與那個年代本身毫無關聯。它是一個少女野心勃勃的成長史——在痛苦與死亡面前，她終於學會與慾望和平共處，學會寬宥與接受。她是一條誤入水缸的金魚，幾番掙扎後終於逃往她憧憬過又幻滅的河川，她並不在乎去向，她只在乎自己是否一直鮮活遊動，因為無論遊向何方，終點都是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