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雷濤《祖父的遺產》


名家:雷濤《祖父的遺產》


祖父的遺產

文/雷濤

名家:雷濤《祖父的遺產》

祖父一字不識,卻有一個文化含量很高的名字:雷仲義,這個官名是誰起的,已經不可考了。對於這個稱謂,祖父一生都感到陌生。彷彿這個名字與自己沒有多少聯繫。父親告訴我,當年召開社員大會時點名,每每點到祖父,他不出聲。別人都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可他卻“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菸,全然不理會。不是他耳聾,而是他壓根不知道那個名字是在喊他。

改革開放以前,祖父的家庭成分是富裕中農,差一丁點就是富農。其實這個成分硬是他和堂兄以及侄子勤勤苦苦掙下的。三個勞力長年累月地耕作,卻很少吃過白細面蒸饃和油潑辣子。就這樣一邊苦做,一邊積攢家當,到解放前夕,家裡已是擁有36畝土地,一輛大馬車的的富戶了。祖母對我講過,說我的祖父一輩子都是在田裡沒黑沒明地幹活,不知道啥叫歇息,啥叫花錢。也曾有過出遠門,那就是用手推車到100多里外的永壽縣監軍鎮往回運糧。再就是彭德懷打扶眉戰役時,祖父趕著家裡的大車去支前,胸前還佩帶過大紅花。祖母曾含淚向我講了祖父解放前的一件事:有一年天大旱,祖父一連10多天起早貪黑,推水車澆地。有一天烈日當空,祖父實在撐不住,一陣眩暈後被水車推把倒打過來,不醒人事。天黑了,家裡人等不見他回家,找到地裡,才發現他仍然臥地微微呼吸,要不是及時抬回家,早就沒命了。還有一次,為繳糧鄉上的保丁將祖父綁起來吊在樹上拷打,祖父無法,只好捎話讓家裡多繳了許多糧食,這時有人又打小報告說祖父手裡還有銀圓,保丁二話不說,給祖父身上澆上了煤油,準備點火活活燒死,多虧有人從中擔保,才免於一死。

祖父一生最崇尚的事就是勞動和耕作,一年365天,幾乎天天手腳不閒。解放前,村上的人公認,我們家的地耕作最精細,施肥、澆水、刨壟、作務,絕對在全村領先。以至於村上把祖父種田作為一個標尺來傳頌:“你把莊稼種成啥樣子了,你看人家老八(祖父的綽號)的地,像篦子蓖過的一樣。”有人教育子女就是這麼打比方的。當莊稼漢,就要做老八那樣的人!祖父把莊稼活做得精細,也喜歡和他一樣做把莊稼活做的好的人打交道。他的最好的村友是綽號叫“八掌櫃”的人。這個人也是憑著勤勞吃苦,日子過得好,還在村上開了油坊。“八掌櫃”比祖父晚一輩,可是村上人都說祖父和他是一對親兄弟。

對於新中國的成立,祖父打心眼裡高興。他常絮叨:“新社會就是好,沒有土匪盜賊,不拉壯丁了。黑了(指晚上)一躺下就能睡八覺,再也用不著擔驚受怕了。”可是,他對互助組、合作化卻始終耿耿於懷,認為這是“胡弄呢”。父親為此大傷腦筋,常說服他不要講落後話,思想要跟上時代。不然,會給他在政治上丟面子。祖父從不聽這些大道理。他對父親的開導,常用一句話抵擋:“唉,你娃就這麼弄吆,就看你們能弄個啥名堂”。他的“弄”字,含義廣泛而深刻:既包含了對合作化成功的懷疑,又涵蓋了對“吃大鍋飯”體制的強烈不滿。有一年過大年時,母親在吃團圓飯時向全家“揭露”過祖父對1958年村上吃大食堂不滿的行為:“你爺就是一個‘死腦筋’,當年開大食堂時,他就是不去食堂吃飯,幾天絕食,還大罵這是造孽呢!是胡成精呢!”祖父不但對吃大食堂不滿,對男女社員在一起下地幹活時不像務莊稼的樣子,多數人在“磨洋工”的做法尤其看不慣和氣憤。“唉,修先人哩,這哪裡是做莊稼活呢,這是逛皇會哩(指趕集),這樣做活能務好莊稼才算怪事呢!”他看不慣就要數落人,數落最多的是年輕人。有的人看他是老人,輩份又高,也就忍氣吞聲,不當面反駁他。有的“少教”的後生就煩他:“你老漢吃的不多,還管的多,把我們得罪了,看你死了誰抬棺材!”“這是農業社,又不是你家的地;再說,你又不是生產隊長,咋這麼不適稱呢!”被他責罵的人多,有見了面不再理他的,有時還說些謔話、怪話氣他,或給他難堪。為此,他不在乎,說這些娃們年少,不懂得啥道理,等長大了就知道這是為他們好。母親經常變著法子向被他責怪過的人賠不是,說:“樹老根多,人老了話多,你們不要和死腦筋計較。”這才不至於得罪過多的人。母親私下裡為他收拾面子,他卻認為自己本來就對,他的話大夥兒都聽。因而愈加自信:“我說哩,娃娃們當面不愛聽我訓,過後想想,我還是為他們好,這就對了。”

祖父嗜煙如命。他的煙鍋杆細而長,是玉石質地的。菸嘴被嘴唇浸得又光又亮,銅煙鍋鍋則金黃金黃惹人喜愛。他的煙鍋杆時常斜插在脖子後邊的衣服裡,遠看如同插著戰箭。從我記事起,他點菸時用的是火繩和火鐮兩種取火器物。上地時先拿農具,再拿火繩,火鐮則必不離身。以前的火繩用什麼原料,我不清楚。我只記得祖父每年秋收時總要把包穀抽穗時吐的線線收攏起來,然後晾曬,捻成火繩。火鐮輕易不用,只是火繩一時燃燒盡時才用。祖父煙癮大,吃的煙一直是一種叫做“蘭花葉”的旱菸,何為蘭花葉,至今我未弄清。有一年普集鎮逢大集,祖父破天荒領我去逛。日頭偏西,我又餓又饞,喊叫要吃水盆紅肉煮饃,祖父轉來轉去下不了決心。他從腰裡掏了兩次錢,又裝進去了兩次。第三次把錢掏出來,數了半天,才向賣肉的說:“有小碗的沒有,我錢不夠了”。他買了一小碗煮饃,自己佯裝吃了一大口,然後全讓給我吃。吃罷,祖父來到一個賣旱菸的攤子,邊挑揀,邊嘟囔:“娃呀,你一碗煮饃把爺一個月的煙錢花了”。直到今天,時過30餘年,我一回想那個情景,就心酸,就思念祖父的可親可敬的形象。祖父用火柴點菸,是60年代末的事。使用火柴比火鐮、火繩更便捷。可是祖父卻不這麼認為。他說火柴並不好,火繩、火鐮遇著風,火會越旺,而火柴就不行,風一吹就滅,若是潮溼了,往往擦幾根才能點著火,不如火鐮耐用。

祖父的人生價值是愛勤快了,不愛懶人。他從來瞧不起“二流子”式的不勞而獲的人。他對人的親疏也以此為標準,誰勤懇,誰就是好朋友,誰懶,好吃懶做,就離他遠遠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批鬥地主富農是如同吃飯饃一樣的頻繁和必需。有一次批鬥全村的地主富農分子時,有人突然嚎叫:“把富裕中農雷仲義也揪出來,陪站”!如往常一樣,祖父還是不知道在叫他。等到幾個人來到他跟前拉他的胳膊時,他才明白過來。然後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慢慢悠悠地走到了臺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此時,坐在臺下的母親象遭受五雷轟頂一樣,差點昏了過去。她說什麼也想不到這麼一個勤苦了一生的好老頭也要受批鬥。於是,到了晌午,沒等批鬥會結束,淚流滿面的母親就藉口回家,立即洗手和麵,盡其家裡的油鹽菜蔬,給祖父做了一碗香噴噴的蔥油麵,想以此補補祖父的身子,也安慰安慰他的精神。誰知祖父一回家,臉上泛著少有的笑容,好象獲得了一筆銀兩一樣興奮,還連連自言自語:“嘿嘿,嘿嘿嘿,今日格怪了,還把我和那些大戶們放在一起開會哩!嘿嘿,嘿嘿嘿嘿”!說得母親破泣為笑,不知說啥才好。

我的可憐的祖母是剛剛過了60歲就病逝的。她老人家患風溼性心臟病近10年,光我為祖母買的安茶礆、雙清克尿塞等藥都能用布袋裝。祖母曾是大家閨秀,嫁到雷家後沒享過清福。她是封建社會的忠實踐行者,處世處事都要表現出嫻淑、端莊的品行。為了體現她的遵從,她嫁給祖父後,一直管我的大祖母叫姐姐。後來,有了我的姑媽,她就堅持讓姑媽將大祖母喚媽,而將自己叫娘,一直到祖母閤眼的那一天,姑媽哭訴中仍以“娘”呼喚。母親告訴我,祖母去世時,一輩子都沒有落個淚花的祖父躲在牆角里大嚎了幾聲。

祖父有一個森嚴的誡律是:公家的便宜不能沾,別人的便宜更不能沾。三年困難時期,祖父給生產隊犁地時撿下來的半截子紅蘿蔔,也要如數交給生產隊。他在刮家裡後院裡空地的榆樹皮時(用於充飢。即將榆樹皮外層剝去,將裡面泛白的部分撕下來,搗碎壓成面,和雜糧面攪和在一起稱作榆面),撿到了別人在我們家樹上偷偷刮的又不慎掉落地上的榆皮,不但不埋怨,還支使母親晚上送到打聽到的那個人家去。他說:“人都在受餓呢,這不叫偷,送給別人一些也是積德行善吆!”。

祖父平時壓根和人不開玩笑。可是,他老人家臨終的那一年秋天,卻常常和村上的小夥子打諢:“快給我選墳地吧,抬我入土時不敢把我放在半路上不管了。我知道,你們嫌棄我愛說話(指數落他們),死後要治我哩”!祖父嚥氣時,我就在他的身旁。母親要我幫她用胳膊一起在兩邊扶著祖父的身子和頭,母親不斷呼叫著“爹,你醒醒,你有啥話就給我們說吧”!祖父聽了母親的話,忽然眼睛微睜,用軟弱無力的手輕輕拿了我一下,就說了一句:“全全,以後,對你爸你媽,要好”。然後頭一歪,過去了。這是祖父留給我,也留給世界的最後遺言。

祖父嚥氣後,鄉政府決定:全鄉的移風易俗、改舊的喪葬方式為開追悼會就從我的祖父下葬開始。這個決定親戚們都不贊同,可父親和我都同意。祖父下葬那天,全鄉23個村子都派村支書前來弔唁。鄉黨委張生義書記率領鄉政府全體人員前來參加追悼會。村支書雷建雲大叔主持儀式,我代表父親致答謝辭。我還記得悼詞最後的幾句話:“我的祖父是一位極平常的人、是一位不識一個大字的農民。可是,這麼多的領導和村幹部們前來悼念他,為他送行。祖父如有靈在天,一定會含笑而致謝的。”村上的人說:“沒想到八老漢這麼偉大,人家國家幹部都給他送葬,夠了,夠了!”。


作者簡介:

名家:雷濤《祖父的遺產》


雷濤:陝西武功人。1978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共陝西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幹事、部長秘書、宣傳處副處長、辦公室主任、《陝西宣傳嚮導》主編,西安電影製片廠常務副廠長,陝西省作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中國作協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省文史館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書畫院副院長;陝西文學基金會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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