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暴者的自白:靠打老婆發洩壓力,妻子看他像是看“怪獸”

顧偉曾是中國數以萬計家暴者中的一員。在兒時,他目睹著父輩如何用拳腳管教妻子,顧偉以為,這就是一個男人管理家庭的方式。

成年後,顧偉把拳頭也揮向妻子,一次次毆打,直至離婚。妻子看他時,像在看一個怪獸。

離婚後的顧偉偶然間接觸到了中國白絲帶,一個消除性別暴力的公益組織,他成為了這個組織第177位反家暴志願者。顧偉努力消除著心魔,他向別人講述自己曾經的惡行,希望以此警示他人;他也努力教育兒子,該如何成為一個溫柔的男人。

以下為顧偉自述。


暴力家族

在我們家族,打老婆這事從爺爺那輩就開始了。我出生在江蘇宜興農村,爺爺是村裡的一霸,很多人都怕他。聽叔伯們說,年輕時,爺爺打罵奶奶是常事。耳聞目染下,叔叔們也打嬸嬸,我爸也打我媽。

動手的原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有次我想吃麥乳精,母親不願意,那本來是要送給別人的禮物。父親跟她吵了起來,最後動了手。除此之外,父親更多是語言上的暴力,不只對母親,對我也是,比如我吃飯慢了,他張口就罵:“慢得不像個男人!“

家裡聚會時,我爸和叔伯們也在聊這些,怎麼和別人動手,怎麼一個打好幾個,怎麼教訓“不懂事”的村幹部。

開始的時候,我不喜歡聽他們聊這些,覺得親人、鄰里之間不該這樣。但慢慢看多了, 我的想法變了。十歲那年,我站在陽臺上聽見隔壁鄰居在打老婆,悽慘的哭聲傳來,我不僅沒覺得可憐,甚至還有點興奮。我開始覺得,男人就該這麼管教女人,弱者就應該屈服於強者。

我喜歡上武打片和格鬥遊戲,想從裡面學各種招式,用拳頭解決問題。但在學校,我仍然是受欺負的那個人,收保護費的小流氓找我要錢,我給過他們10塊錢,那時我爸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50元。我心裡難受,但沒和別人說過,只恨自己軟弱無能,沒法以暴制暴。

高考結束,填報志願的時候,我第一次舉起了拳頭,打的人是我媽。

那是2003年,我的高考成績比預期低了100多分,上不了理想的學校了。考慮家裡條件一般,我不想再讀書。這是父母沒想到的,他們在讀書上沒少給我花錢,曾經花1萬元給我調進了高中的重點班。

父母反反覆覆地問我:“你想好了啊,不是我們不讓你上的。”

我聽著他們一遍遍問,心裡很煩,嘮嘮叨叨的,好像一點都不認同我的想法。我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過年,我說想放4個炮仗,父親可能覺得“4“太晦氣,說要打我,卻不解釋為什麼。這麼多年曆來如此,他們對我只是嚴加管教,卻從來沒有更多的溝通。

想到這些,我不想繼續和父母爭論上學的問題,想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停止這場爭吵。我突然感覺時機已經成熟,可以挑戰家裡的權威了,我伸出了手掌,向坐在餐桌旁的母親打了過去,一拳頭正打在她臉上。

拳頭到的那一刻,母親不說話了,轉眼就捂著臉哭了起來。父親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麼做,他上來拉我,但是拉不住。那天,外公外婆和舅舅也趕了過來,他們訓斥了我,也安慰了我的父母。

我不確定,那一天我在家人眼裡是什麼樣子,但多年後,當我離婚時,外公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雙面人

我在2011年結婚,妻子是我高中的學妹,之前我們不熟,後來經人介紹認識的。我對她第一印象挺好,娃娃臉,很可愛。接觸了一個多月,感覺人也很善良。父親說要趁熱打鐵,上門提親去了。

結婚之後,我們有過短暫的恩愛,但很快就暴露出了種種的“不合適”。我們好像並不怎麼了解對方,生活中的瑣碎處處體現出觀念的不同。小到在家裡亮幾盞燈的習慣,大到吃穿用度上的消費理念,都會引發我們的爭吵。

結婚那年的九月,我第一次打了妻子。起因是她提出要我把工資交給她保管,按我“大男子主義”的想法,這是不可能的事,覺得這是在控制我。妻子還說個不停,我越來越煩,踹了她一腳,當時妻子已經懷孕3個月了。

妻子愣在那,她的小腿都被我踹的淤青了,我看妻子終於閉嘴了感到很滿意,沒有再理她。第二天上班回來後,妻子跟我說,如果再打她,就回家告訴父母,或是去找婦女主任。我當時覺得這話很滑稽,認為婦女主任就是個擺設。

在家裡,我打妻子、罵妻子,但在單位,我像是另一個人,大家都覺得我很願意做事,不埋怨,好相處。其實,有時候安排手下員工的工作,他們糊弄事,不好好做,我心裡也有氣,但總是憋著不發火。最後回到家裡,妻子又成了我的“出氣筒”。

我用家暴的方式發洩工作的壓力,對妻子動手的程度,從踹一腳發展到連著打幾拳,週期也越來越短,原來三個月打一次,後來最短三四天就動一次手,找的理由無非是生活中的瑣事。

最終導致我們離婚的,也是一次家暴,那是2014年的一天,白天我倆在參加她堂弟婚禮時,就發生了些不愉快,晚上回來又因為這事吵了起來,我決定用拳頭平息這次矛盾。

凌晨4點多時,在她孃家的臥室裡,她蜷縮在床沿,我一隻拳頭握的緊緊的,就像鐵錘一樣,掄圓了向她的頭部猛砸。那也是我打她最兇的一次。

她被打時發出的聲音,沒法形容,可能因為打得太疼了,她哭也哭不出來,喉嚨裡只有嗚嗚的低吼。時隔4年,現在有時我還會感覺,打她的那隻手在隱隱作痛。

那個凌晨,隔壁的岳母和寶寶也被吵醒了。孩子直接哭了起來,岳母過來拉架,在她回屋給女兒拿衣服時,我又打了妻子幾拳。直到岳母把她扶到了另外的房間,我獨自留在臥室,天亮也沒睡著。


“你根本不在乎這個家”

那天之後,妻子和我分居了。

我給岳母打過一個電話,電話那頭岳母一直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是你的妻子、孩子的媽媽,你怎麼忍心下這麼大的毒手?”

我很傲慢的反問岳母:“她到底回不回來,要回來就早點回來,不回來就算了。”

我們全家去道歉的時候,岳母告訴我:“你那些話,讓我感覺你好像根本不在乎這個家庭。”

道歉的時候,妻子開始不想出來見我,岳父勸了勸,她才走了出來。但我看得出來她很害怕,眼神一直躲著不敢看我,好像我是個可怕的怪物。

我嘴上說著對不起一類的話,但心裡很不舒服。我想讓她回家,那是因為我反感離婚,覺得離婚的男人是失敗的。我相信妻子最後會回來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後來我又去道歉過好幾次,她原本想跟我走,但他父親說:“丫頭你要想清楚。”她最後還是留在了孃家。有次我去道歉,在單獨聊天時,我聽到她說“我沒法理解你,你很可怕”,我一下把口袋裡的東西都扔在了地上,想對她動手的念頭又湧了上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妻子在QQ上告訴我,這次她真的想離婚。直到那時,我才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父母拜託兩個叔叔帶我去道歉。岳父當時很客氣地告訴叔叔說:“如果是你們的孩子,你們是什麼感受,現在我們需要重新評價一下顧偉這個人。”

諷刺的是,帶著我道歉的叔叔回家後卻告訴我:“看在那個人是你岳父我沒有怎樣,否則你知道我這個人的行事作風”。

2014年的夏天,我收到了離婚官司的傳票。


一個家暴者的自白:靠打老婆發洩壓力,妻子看他像是看“怪獸”

療傷

離婚的過程中,我和妻子都不好過,她花了一年來療傷。除了精神上的恐懼,在QQ上聊天時,她多次提過,在最後那次家暴後,頭總會暈。

她還跟我說,她是獨立的,可以自由選擇婚姻,沒有必要被我打。“我不在你身邊,我也活的很好,我自己也能賺錢”。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了一部叫《中國反家暴紀實》的紀錄片。裡面有些女人受不了家暴,殺了丈夫,成了重刑犯,還有些遭遇了嚴重的家暴致殘。

我心裡的想法一點點發生著改變,打了妻子幾年,我始終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換個角度想,如果我在家裡,身邊有一個隨時會對我動手的人,那是多麼可怕。

我陷入了迷茫,給紀錄片裡提到的“白絲帶”公益組織打了電話,接電話的老師扮演了傾聽者的角色,我開始講自己的經歷,從小時候父母的教育、到長大後工作的不順心、結婚後種種矛盾。

後來有次諮詢的時候,老師聽完我第一次家暴的過程,問我:“人有沒有說話的權利”,這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淚流滿面。

在一次面對面的諮詢中,有個老師讓我閉上眼睛,雙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後問我:“你最親密的人”,我說出了妻子的名字。

“說幾個她的優點”,我的回答是善良純真,“說一件她令你感動的事情”,我一時間腦海裡空空蕩蕩,想不出來。

這個答案我在之後很久才想到。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床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幫我買藥,然後放在床頭,這個事情讓我感動了很久。有老師聽說後,問我為什麼這麼平常的事情卻很感動?我想了想,覺得這可能跟從小在父母那裡缺少關愛有關。

參加了很多次白絲帶的培訓後,在很多家暴的案例裡,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那時,我開始覺得,我和妻子離婚是正確的選擇。我這樣的脾氣作風,就是婚姻繼續維繫下去,可能還會造成更可怕的後果。

2015年10月份,我的離婚官司即將開庭,在參加白絲帶活動時,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我對在場的人說,不管官司的結果如何,我已經意識到,自己要做出改變了。


一個溫柔的男人

我和妻子最終離了婚,我也正式加入白絲帶,成為了志願者。

2018年12月初,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施暴者在網上找到我,他講了自己的情況,不斷循環的家暴,愛人覺得他就是個怪獸,很可怕。有時候打完人,他也很懊悔,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告訴他,自己也經歷過這些,讓他也像我一樣,加入白絲帶組織,並且可以毫無保留的把自己的經歷講出來。

我自己也是這麼做的,因為特殊的身份,幾年來總有些媒體來採訪我,每次我和記者朋友聊天時,我都會實事求是地講述我自己的所有經歷。因為我希望讓更多的家暴者看到我的變化,看到我改變後的生活狀態。

在我的變化中,最明顯的是對家務、對孩子的態度。離婚前我回家從不做家務,也不照顧孩子。但在接受白絲帶組織的輔導後,我報名了烹飪班,並喜歡上了做飯。為了更好關注孩子的成長,我甚至主動申請了降職。

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像我父母那樣,大聲批評孩子,但每次事後都會很誠懇的和他道歉,孩子也總在我板著臉時說:“爸爸你要笑一下,像彌勒佛一樣。”

我害怕孩子受到錯誤的教育,將來也成為一個家暴者。為了讓他受刻板的男性文化影響少一點,我從來不主動給他買槍炮汽車模型,只會買一些廚房玩具、積木等中性的玩具,他的衣服也都是五顏六色的。我希望他可以認識到男性可以溫柔,男孩子也可以哭。

我還教育他,要尊重女性,尊重生命。有次下雨天的時候,我說:“寶寶小蝸牛在路邊,我們把他撿到旁邊去。”

有一次面對鏡頭採訪時,我對前妻說過一段話:“真的很抱歉,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我的暴力;你現在過得很好,我也在改變,我相信暴力能在我們這一代結束”。

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復婚的想法,我希望她能給我5年改變的時間,變得能重新有資格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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