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判死刑的穆沙拉夫和巴基斯坦的民主病

文丨趙靈敏

被判死刑的穆沙拉夫和巴基斯坦的民主病


被判死刑的穆沙拉夫和巴基斯坦的民主病

巴基斯坦前總統穆沙拉夫(圖源:聯合早報)

12月17日,由3名法官組成的巴基斯坦特別法庭裁定前總統、前陸軍參謀長穆沙拉夫犯叛國罪,原因是2007年時他以陸軍參謀長身份宣佈進入緊急狀態,中止憲法,並解除了60多名法官職務,涉嫌違憲,根據《憲法》第六條判處死刑。

巴基斯坦獨立70年的歷史上,有一半時間處於軍政府的統治之下,但此前從來沒有軍方領導人被法院判處死刑。

儘管穆沙拉夫目前在迪拜,判決被執行的可能性不大,但這樣的判決能出臺本身,就顯得很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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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沙拉夫1943年8月1日出生於印度新德里,兄弟三人,排行老二,父親為外交官,母親曾在國際勞工組織工作。1947年,英國推行印巴分治方案,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沙拉夫一家西遷至現今的巴基斯坦卡拉奇。

18歲時進入巴基斯坦陸軍學院學習,此後開始了長期的軍旅生涯。他參加過兩次印巴戰爭,多次立功受獎,開始平步青雲。

1990年,他到英國皇家防務研究學院進修並獲碩士學位,學院院長安東尼·沃爾克上將對穆沙拉夫的結業評語是:

他是一位有才幹、明事理,且風度超群的軍官……他的國家很幸運能有這樣一位具有優秀品格的人才。

1999年10月12日,總理謝里夫宣佈將擔任軍方最高職位陸軍參謀長的穆沙拉夫撤職。此時的穆沙拉夫正坐在從斯里蘭卡飛回卡拉奇的飛機上,而謝里夫則命令地面控制臺不允許穆沙拉夫乘坐的PK850次航班在巴基斯坦任何機場降落,但此時飛機燃油只能再維持一小時十分鐘航程。

此後,飛機在卡拉奇上空不斷地盤旋著,乘客全都驚慌失措,穆沙拉夫則利用飛機上的通訊設備向忠於他的部隊下達了政變的命令。最後,在只剩下七分鐘燃料的情況下,政變成功,飛機安全降落。

從那時到2008年8月的8年多時間裡,穆沙拉夫大權在握,是巴基斯坦歷史上首位集總統、首席執行官、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和陸軍參謀長於一身的人。

這8年,也差不多是巴基斯坦歷史上最好的時期:

  • 巴基斯坦經濟迅速發展,GDP翻了兩番;
  • 在掃除腐敗方面,穆沙拉夫對軍隊高級將領及其下屬和親屬的要求與管教十分嚴格,軍政權從未發生因經濟腐敗問題而導致的執政危機,這與民選政府時期的腐敗成風,經濟不振,政局不穩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穆沙拉夫本人也非常清廉,他率先公佈了自己和家人的財產;
  • 他打開了對新聞媒體管制解禁之門,巴基斯坦的媒體、政黨、獨立團體大體都可以自由發表看法而不受壓制;
  • 廢除極端歧視婦女的《胡杜德法案》,這可是在女總理貝·布托任內都沒能實現的目標;

穆沙拉夫是伊斯蘭世界少數直面問題而不是諉過於美國和西方的領導人。

他看到了伊斯蘭教被看作是極端主義、軍事化和無知的宗教的危險,他呼籲穆斯林要開放、溫和,進行自我批評,並認為“只有集中精力從事科學和技術的發展才是真正的聖戰。” 這種認識是難能可貴的。

與此同時,穆沙拉夫執政期間因為打擊宗教極端勢力和強力反恐,得罪了宗教界和塔利班;因為解除法官職務而得罪了司法界和中產階級;因為發動政變得罪了前總理謝里夫;因為貝·布托的死而開罪了人民黨,可以說,巴基斯坦國內的主要政治勢力幾乎被他得罪了個遍。

  • 2008年8月18日,在重重壓力下,穆沙拉夫辭職,開始“自我流放”,旅居英國。
  • 2011年2月,巴基斯坦法院向穆沙拉夫發出逮捕令,指控他涉嫌參與了針對巴基斯坦前總理貝·布托的刺殺行動。
  • 2013年3月,他回到巴基斯坦,被法院禁止參與選舉並遭到軟禁。
  • 2014年3月31日,他以叛國罪正式被起訴,本次的判決是其結果。
  • 2016年3月,因身體健康原因,穆沙拉夫乘機前往阿聯酋迪拜進行治療,並滯留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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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軍事政變是對民主體制的破壞,從這個角度看,穆沙拉夫落得如今的下場是咎由自取。

不過細細考察巴基斯坦的民主體制,會發現事情遠不是這麼簡單。

許多人會注意到巴基斯坦70年被軍事統治了一半時間,但卻較少觀察到剩下的一半時間被來自地主階級的、腐敗和自私的“民主派”糟蹋,他們把民主當成了提款機。

由於不曾經歷過深刻的社會革命,巴基斯坦至今仍然保留有大量的封建殘餘,在地方和鄉村,農民和領主之間還存在著人身依附關係,領土可以強制農民按照他們的意願投票;在國家政治層面,巴基斯坦的民主體制本質上是一種精英分贓的體制,政治合法地被少數權貴家族把持。

所謂“競選”實際上就是候選人之間綜合實力的競賽,說白了就是拼資源、拼財富、拼勢力。沒有雄厚的家族勢力,沒有龐大的金錢支持,一般人根本玩不起競選的遊戲。

而在過去幾十年,有兩個家族一直在巴基斯坦政壇輪流坐莊,那就是布托家族和謝里夫家族,布托家族是信德省的大地主,謝里夫家族則是旁遮普省的大工商家族,在所在的地區幾代經營,根深葉茂。靠著巨大的財富,人民黨和穆斯林聯盟(謝里夫派)就成了這兩個家族的私產,再通過它們將巴基斯坦政治玩弄於股掌。

被判死刑的穆沙拉夫和巴基斯坦的民主病

巴基斯坦前總理貝·布托(圖源:網絡)

老布托曾經擔任巴基斯坦總統,女兒貝·布托兩度出任巴基斯坦總理,是伊斯蘭世界第一位女總理。貝·布托2007年遇刺身亡後,他的丈夫扎爾達里又在2008-2013年間擔任巴基斯坦總統,儘管扎爾達里曾經因為涉嫌謀殺坐過8年牢,並因為貪汙受賄而被稱為“10%(佣金)先生”,但這絲毫不影響的政治地位。

如今,貝·布托和扎爾達里的兒子比拉瓦爾已經長大,假以時日成為總理總統不在話下。納瓦茲·謝里夫本人則3次擔任巴基斯坦總理。

儘管這兩個家族一直都貪腐纏身,政績欠佳,但並不妨礙他們一次次當選。當一方讓公眾大失所望或明顯失敗時,另一方就上臺執政,如此循環往復。統治者始終是那一撥人,換湯不換藥,因此,巴基斯坦的階層固化是非常嚴重的。

在這種情況下,普通人家的才俊無力參與這場遊戲,唯一對他們打開大門的就是軍隊,因為權貴是不會讓子女入伍的,而巴基斯坦自建國以來一直和印度關係緊張,軍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就為普通人家的子女留下了一些縫隙,穆沙拉夫就是循此途徑脫穎而出的。

而巴基斯坦軍隊是精英集中的機構,會說英語,能夠同西方思潮密切溝通,組織性強,行政效率高,又不像民選政府那樣貪汙腐化,面對傳統精英有相當的心理優越感。

因此,巴基斯坦獨立之後頻發的軍事政變,一方面破壞了民主體制,另一方面也有平民反抗的意味和糾正民選政府疏失的另一面。兩大政治豪門和頻發的軍事政變,是對巴基斯坦政治史最簡約的概括。

除了以穆沙拉夫為代表的軍方之外,巴基斯坦現任總理伊姆蘭·汗也成功實現的逆襲,這次的背景是2016年發生的“巴拿馬文件”洩漏事件,該文件曝光了多國權貴為達到避稅和隱匿財產的目的在 “避稅天堂”註冊公司的事實,其中就包括謝里夫家族,謝里夫的子女被指通過離岸空殼公司,持有英國倫敦的高端房地產。

此事震驚了巴基斯坦社會,最高法院在反對派的推動下成立了調查小組,質疑謝里夫家族來自商業的所得不足以解釋其家族財富之多。2018年7月6日,謝里夫因涉嫌腐敗獲刑10年。

長達兩年的調查取證過程,使得巴基斯坦傳統政治精英名聲掃地,和全球很多地方的人們一樣,巴基斯坦人厭倦了過去,希望由一張新面孔來領導國家。

最終,在謝里夫的醜聞和比拉瓦爾·布托政治經驗還不成熟造成的政治真空之下,伊姆蘭·汗被推到了前臺,在2018年8月當選了總理。

被判死刑的穆沙拉夫和巴基斯坦的民主病

巴基斯坦現任總理伊姆蘭·汗(圖源:網絡)

不過這到底是一個新進程的開始還只是短期的偏離呢?

我個人更傾向於第二種,因為巴基斯坦的社會經濟結構並沒有明顯的變化,兩大家族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選擇了暫時退卻,但風頭一過,一切恐怕仍然會照舊。

穆沙拉夫的經歷就是明證:1999年到2008年,中下層出身的軍事將領穆沙拉夫通過軍事政變執政,一度流放了謝里夫,並拒絕貝·布托回國,但風頭一過,兩大家族很快就捲土重來,把穆沙拉夫趕出了巴基斯坦,此次的判決,更是說明他們沒有忘記舊恨,務必要置他於死地,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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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巴基斯坦建國伊始,“司法獨立”就被寫進國家憲法中。但在獨立後一半的時間裡,巴基斯坦都在實行軍法統治,軍方獨攬大局,司法並未真正獨立。

巴基斯坦最高法院強力介入政治,是從穆沙拉夫時期開始的。當時,穆沙拉夫兩次解除和自己意見不合的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喬杜裡的職務,又不得不在街頭的流血抗議聲中兩次讓他復職,這大大提升了喬杜裡的聲望。在反穆沙拉夫的旗幟下,喬杜裡和扎爾達里、謝里夫結成政治盟友,司法開始介入政治和黨派鬥爭。

把穆沙拉夫趕下臺之後,嚐到了甜頭的法院自然不肯退回到原來無所作為的狀態,開始不斷在兩個陣營之間騰挪,而引狼入室的扎爾達里和謝里夫也沒吃到好果子,最高法院一直揪著扎爾達里的貪腐問題不放,並以財產申報不實為由,取消了謝里夫的總理資格。

由於巴基斯坦前些年發生的一系列政治動盪都和首席法官喬杜裡有關,喬杜裡多次名列《時代》週刊年度最具影響力的100人,其排名甚至高過很多國家元首。喬杜裡獲得的虛名,凸顯了巴基斯坦司法凌駕於行政的可悲現實。

與過去相比,今天的巴最高法院已經揚眉吐氣,但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為達致政治目的不斷髮動的“司法政變”,已讓司法淪為政治的工具和附庸,這同樣是司法不獨立的表現。對任何國家而言,一個過分強勢、不受約束的法院,就和過分強勢、不受約束的總統或軍隊一樣,都非國家之福。

而判處穆沙拉夫死刑,是巴基斯坦司法系統介入政治的新一輪嘗試。從這個角度看,巴基斯坦政壇未來的麻煩和混亂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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