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中國書法的“東”與“西”

書法,誰都可以比劃幾下。但它又是最難的,只靠線條、墨色、留白,展示出了變幻無窮的藝術形態,是對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最佳闡釋。中國書法還深刻地影響了世界藝術史,練習書法可以是一輩子的修為,身為中國人,怎能看不懂中國書法。

——編者

溯源

中國書法源遠流長,世界上還沒有哪樣藝術能像書法一樣這麼歷史悠久、高峰不斷且學問高深的,簡直蘊蓄了中國文化的所有精華。上海已故老畫家劉旦宅先生曾說,中國書法、希臘雕塑還有日出景觀,這三樣是宇宙間三大“奇觀”,不可思議,可謂評價至高。

現在有大多數人可能以為,書法之所以成為一種藝術,首先是因為它的觀賞價值,它的視覺審美,它和其他美術作品一樣,可以被人放在美術館、博物館裡陳列懸掛起來,為人細細品味欣賞,讓人感受它的視覺衝擊,它點畫之間傳達出的節奏、韻味等等。

這些想法固然沒有錯,代表了現代人的思維角度。但中國書法的發生發展,如果從歷史的脈絡去考察,我們會發現,它的審美觀賞其實倒是次要的。更主要的,在中國書法的內涵裡面,它和文字有關,和文學有關,背後更承載了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等各種思想意識。這方面的重要性,現在被很多人忽視了。

美學家宗白華說,“中國人寫的字,能夠成為藝術品,有兩個主要因素:一是由於中國字的起始是象形的,二是中國人用的筆。”由象形文字發展出來的漢字方塊字,具有圖像性和意象性,構成其視覺美的基礎。中國的毛筆,“鋪毫抽鋒,極富彈性,所以鉅細收縱,變化無窮。”這一特殊工具,至少從殷商開始到現在,幾千年一直沒有變過,創造出波瀾壯闊的書法藝術長河,歷朝歷代不斷有偉大的發展,連帶將中國畫也發展成為一種獨特的藝術。

看懂中國書法的“東”與“西”

王羲之 《虞休帖》(局部)

書法在晉唐就達到了歷史高峰,魏晉時期是人文藝術的自覺時代,文人士大夫對個體生命有初步覺醒,體現在文字書法上,開創出最輝煌的一個嶄新時代,其中尤以鍾繇、王羲之為代表。鍾繇書法的樸拙古雅影響了當時魏晉書壇一百五十多年,為人標榜效法,一直到王羲之去質尚妍、變古趨新,加上稍後唐太宗李世民的大力推崇,使王羲之成為“書聖”,為千年後世所尊崇,影響所及,至今風靡不衰。

東渡

在唐代,書法藝術由於帝王的愛好和推崇,臻於歷史頂峰,出現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等眾多大書家,明星璀璨。“顛張狂素”,張旭、懷素的狂草書法,據說是吸收阿拉伯文字影響的產物,顯示了唐朝開放的氣度。

大唐國力強盛,中國文化可謂無遠弗屆,曾幾何時,在唐朝周邊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漢字文化圈”,朝鮮、日本、琉球和安南,乃至北邊的少數民族,都使用漢字,或熟悉漢字。

日本古代對中國先進文化的汲取和消化多所依賴。早在公元五世紀漢字和儒家經典由朝鮮半島的百濟傳入日本,從而加速了日本從矇昧走向文明。到日本的奈良時代(公元710-794),中日關係十分密切,日本政府曾先後派遣唐使20餘次,以及大批留學生、留學僧,來到長安,學習中國的文化和制度。日本遣唐使還從唐朝帶走大量中國文物,今天有許多仍保存在奈良正倉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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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黃州寒食詩帖》(局部)

當時日本的聖武天皇(公元701 - 756)和光明皇后都崇奉漢文化,對王羲之的書風更是心追手摩,十分傾倒。因此,日本書法史上最重要的開山人物,有“三筆”之稱的空海、嵯峨天皇、橘逸勢,都是留學長安或推行“唐化”的人物。傳說日文裡的平假名出自弘法大師空海(774 - 835),片假名是吉備真備(695 - 775)創造的,他們都是留學唐朝的。所謂假名,其實是將漢字部首的草字寫法規範而已,裡面留有大量“二王”行草的影子。所以,日本古代的書法發展,都可以看作是追慕中國文化,亦步亦趨的產物。這種強烈影響,一直到近代文化日益興起的晚清民國並不見消退。

近代很多日本民眾的日常生活中,仍然將《四書》《五經》作為課子學習的必要讀物。即使像岡倉天心這樣從小在教會學校讀書,深受西方文化影響,英語講得比本國話還好的學者,卻對儒家傳統文化非常精熟,還能寫一手優美的漢詩。他的《茶之書》,雖然用英文寫就,但裡面闡述的大多是漢文化的精髓,許多是純粹的茶道美學包容不了的東西。

另外,我們從日本書法家們對趙之謙、吳昌碩等大家的頂禮膜拜,從錢瘦鐵等現代中國藝術家在東瀛的生活發展,從中日書法的頻繁交流等方面,也可見出書法文化在日本民間的深厚土壤。

西進

耐人尋味的是,率先向歐美西方人士有意識地推介書法的是日本戰後一批書法家。

日本戰敗投降後,國內湧現了許多前衛藝術家,成立有關美術團體。1947年,上田桑鳩、手島右卿、大雅澤林等革新派書法家成立書道藝術院,意圖推動前衛書法,將“書法式的美術作品”推向西方。

稍後,森田子龍是位活躍的美術記者,編過很多書法雜誌。1951年,他創刊日本著名的《墨美》雜誌,在積極探索書法和美術交匯點的同時,研究古今各種書法,並及時介紹國外的先鋒美術。雜誌創刊號的封面就用了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弗朗茨·克萊因(Franz Kline)的作品,可謂大膽。這本雜誌辦了三十年,至今仍被人稱讚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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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茨·克萊因 作品

那時森田經常去歐洲講演,推廣書法,或者現場表演,給西方人帶來巨大沖擊。他不久與抽象繪畫理論家和啟蒙人長谷川三郎合作,通過日裔雕塑家野口勇,將日本前衛書道介紹到美國,推向國際舞臺,並一舉捧紅了井上有一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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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有一 《山》

井上有一如今在中國書法界可謂無人不知,他本來是個畫家,當年就是抱定“解放書法”的宗旨來從事書法實踐,並逐漸獲得國際認可。

交融

說起來也是因緣際會,風水輪流轉。二戰以後,以美國為代表的抽象表現主義興起,要與歐洲為中心的藝術勢力分庭抗禮。

前述弗朗茨·克萊因就坦率承認自己受到東方書法的影響,他的作品大塊黑白,可以看做是漢字筆畫的局部放大。他1930年代在倫敦學習的時候就留意東方藝術,並關注蒐集日本版畫和書法。另外美國抽象畫家如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米切爾(Joan Mitchell)等人,作品畫風都很有“書寫性”,亂筆紛披,分明是美國版的“顛張狂素”。

布萊斯·馬頓(Brice Marden)號稱是美國極簡主義大師,他對北宋黃庭堅的書法迷戀備至,尤其是他的草書,百看不厭。他還喜歡古代禪僧寒山的詩歌。他還來了中國好多次,對蘇州園林流連忘返,特別留園的冠雲峰,讓他深深陶醉。他曾以中國書法為“藉口”創作了一大批抽象作品,別開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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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斯·馬登 作品

美國還有一位抽象畫家馬哲威爾(Robert Motherwell,1915 - 1991),代表作品“西班牙共和國輓歌”系列,大墨淋漓的牛腎形標識,很震撼。我看到過他一系列紙上小品,探討筆觸和筆劃的微妙變化,書法的意味濃透了。

在歐洲畫家中,較早的如保羅·克利,他有的抽象作品中明顯帶有文字符號,類似象形文字或者金文大篆的意味。我國留法畫家趙無極,早年畫風受克利影響甚大,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一批作品,以甲骨金文為畫面內容,明顯是克利的啟發。

西班牙畫家塔比埃斯(Antoni Tapies)則直言不諱深受中國的影響,“去接觸東方文化經常能激起我的想象,我在長大的過程裡常記著中國與印度才有真正的智慧,他們也是使詩與藝術能盡善發揮出來的一種人。”在晚年的一個採訪中,他不無得意地說,“一箇中國畫家告訴我——在我的畫中發現了自己的國家。東方人常常輕忽自己的傳統而想和西方人一樣,現在轉而感謝我讓他們重新發現中國。”在他的作品裡,有許多文字和書寫的要素蘊含其中,而且計白當黑,畫面的空間感也處理得很有禪學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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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比埃斯 作品

前幾年故世的賽·通布利(Cy Twombly),他的作品,看似“亂塗亂畫”,信手一揮,卻有極高的精神指向,一派澄澈通明。通布利早年遊歷埃及,對象形文字碑記銘刻印象至深。二戰期間,他參軍在海軍諜報部門工作,海上緊張的收發電報要求在黑暗中記下電文。這段特殊的經歷,讓他體悟,手不是眼睛的附屬延伸,其本身有“眼”,有“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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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通布利 作品

結語

中國古老的書法精神,成為近百年來西方藝術家的活水源泉,至今仍不斷髮酵蔓延。

畢加索說,“我擅偷取一切”。藝術上的“偷竊”,只要“偷”得高妙,“偷”得不著痕跡,都是好事。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有點不厚道的是,不少西方學者還堂而皇之地宣稱由西方自己完成了當代藝術的創變。這一點連他們自己人也看不過去,如學者包華石(Martin Powers)就曾撰文“抓現行”,為我們的老祖宗叫屈抱不平。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許今天,需要我們重新發力的時候到了。(石建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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