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即將打開

電梯即將打開

隨著一聲輕微的碰撞,電梯門徹底關閉。妻子的笑容被遮掩在門後,好像一塊烏雲遮住了春日溫暖的太陽,面前一片冰冷。我感覺心臟被一刀從胸腔中切了下來,咣噹一聲,掉在了砧板上。

弟弟在叫我。我有些慍怒地轉頭,看到一張惶惶不安的臉,如同家屬等候區內所有的面容一樣,帶著失血的蒼白與微青。“我們坐下等吧。”弟弟的聲音像木偶劇演員手中的長線,牽著我機械地挪向那一排連椅,僵硬地坐下來。這時我感到腿部失去了力量,彷彿真的成了一具沒有大腦的木偶。

“嫂子沒事兒的,醫生說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是良性的。”弟弟寬慰我說。我再次無緣無故地抖了一下,百分之五十,就像白天與黑夜,最好的結果與最壞的結果旗鼓相當,不分勝負。這兩種結果就像兩座大山,我就在這兩座大山之間撞來撞去,遍體鱗傷,無處遁逃。我想起那次和妻子一起穿過一線天,只聽到妻子的笑聲在前方轉彎處迴盪,而那窈窕的身影卻像隱入黑暗的一隻蝴蝶,竟然怎麼也看不見了。

電梯門再次張開了嘴,吐出一張病床,醫護人員喊出一個陌生的名字。一群正在發愣的人,突然雙眼放光,一個個如同等候已久而突然聽到集結號的戰士,迅速從長椅上彈起身,向電梯跑去。他們一邊向醫生詢問手術情況,一邊小心地推著病床向門外走。我也忍不住伸頭張望,看到病床上一張年輕婦女的臉,雙目緊閉,沒有表情。很多人像我一樣,站起來看了看,然後又失望地坐下去,繼續瞪著一雙焦急的眼睛。

我突然坐不下來了。我不知道妻子現在是否已經麻醉,是否上了手術檯,是否被手術刀劃開了皮膚,止血鉗是否用的及時,是否能找出那顆隱藏在血肉裡的“炸彈”,是否能完整地摘除……一長串的問題急速地從腦海深處湧上來,就像一團沙丁魚群,縱橫交錯地閃,腦海裡一刻不得安寧。

這幾天,妻子一直在問:“如果是惡性的該怎麼辦?”說實話,我不是沒想,而是不敢往下想,也不允許妻子往下想。好像再往下想就是對家庭的犯罪。我們還要給兒子找女朋友呢,別人介紹的三個,兒子一個也沒談成;我們還要幫兒子成就他的夢想呢,兒子為了實現買一臺手提電腦的夢想,在我的誘導下已經打出了八萬多字的文章;我們還要買房子呢,西區那些房子,我們從二0一六年開始已經看了三年了,房價從四千看到了一萬;女兒還要當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呢,還要當學霸進清華、北大或者麻省理工、哈佛,她有錢了還想買四套別墅,一套給我們,一套給兒子,一套給自己,一套給閨蜜。這麼多的想法還沒有下文呢,這麼多的夢想還等著你來幫著實現呢!你休想一個人逃避!我命令你,我們必須一起去做。你不能走,你逃不掉的。

又一個病人被推出電梯,又一群人圍攏上去。醫務人員說,手術很成功,那些焦急的臉瞬間全都像盛開的花朵。這時,一個戴著大口罩的醫務人員從房間裡走出來,喊的是妻子的名字。我稍微愣了一下,趕緊和弟弟衝過去,生怕晚一秒鐘就會從好消息變成壞消息似的。醫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遞過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裡面裝著一塊兒滲著鮮血的肉團。醫生說,快送去病檢科,手術已經暫停。

我和弟弟什麼也沒問,腳上突然像裝了彈簧一樣輕快而有力,連電梯也沒等,小跑著下了手術樓,穿過長長的走廊,穿過擁擠的停車場,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奔上門診樓三樓,跑到病檢科的綠漆鐵門前。鐵門緊閉,門邊還站著幾個人。有人說裡邊有人,就是不開門,非要等到上班時間才開。

“那邊有手術這邊怎麼能不上班呢?”弟弟大聲質問。沒有人能回答他。我把臉貼在鐵門上,順著門縫向裡面張望,裡面靜悄悄的,只見一些儀器和試管堆在桌子上,繃著臉與我對視。這一剎那間,我有一種踹門的衝動,但腳踹到一半停下來了,在鐵門上蹭出一道白印兒,似乎這一腳踹下去,有可能踹碎一個希望。

我拿出手機,十三點五十七分,還有三分鐘才上班。可是,這三分鐘妻子等得了嗎?手術等得了嗎?我緊挨著鐵門,來回踱著步子,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似乎鐵門關著的不是病檢科,而是我。我再次看著手裡的塑料袋,那裡面似乎藏著一個魔鬼,也可能藏著一個天使。但是這三分鐘的耽擱,有可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具體是什麼後果,我想不出來。

十四點零三分,門開了,我感到像是等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有人不滿地說:“都過去三分鐘了才上班,有急事了怎麼辦?”我趕緊扭頭看一下那個發洩不滿的人,懇求他說:“別說了,別說了。”又央求似的看著所有人,生怕他們衝動的情緒傳染給檢驗人員,從而導致檢驗結果不準確。

“手術正在進行,要等檢驗結果。”我極力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對醫生說。醫生面無表情地接過塑料袋,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地說:“你們回去吧,結果一會兒傳到手術室。”然後走向那些儀器和試管。

我連弟弟也不看一眼,轉身再次奔行在門診樓和手術樓之間。等到氣喘吁吁再次跑到家屬等候區的時候,又一位病人剛好被推了出來。一行人急匆匆地跑過去,推起病床走到過道里,面色沉重,焦躁不安。

時間不急不緩,再次淹沒了整個等候區,淹沒了所有人的思維。

“怎麼還沒有消息?醫生怎麼還不讓簽字?”我喃喃地說。

“不讓簽字就是最好的結果。要麼病檢結果沒出來,要麼手術順利。”弟弟說。我突然覺得弟弟太睿智了,尤其是第二個“要麼”,那就是天籟,就是福音,就是天空飄來的仙樂,就是茫茫大海中一根強有力的稻草。我急切的要抓住它,絕不能讓它溜走。我終於抓住了,那根稻草幻化為結婚前後的點點滴滴。那些細節,那些日子,本來已經淡忘了,現在卻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跳了出來,在眼前晃來晃去。那麼多的吵鬧,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爭執,那麼多的笑聲……我感到,只有把它們都緊緊地攥在手心裡,才能保證自己不會溺水。

手機莫名其妙地震動,非常的令人厭煩。停了一會兒,還是從兜裡掏了出來,我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微信有一條未讀信息。點開,是妻子的頭像。頭像後邊,那些方塊字排成了隊伍,就像我們結婚時那支喜慶的車隊:

太遺憾了,你失去了第二次做新郎的機會(緊接著是放聲大哭的表情包)。

我一下子淚流滿面,但是哭著哭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然後,我看到弟弟和旁邊的人滿臉驚詫地看著我。

我確信,手術專用電梯即將打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