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消滅的東漢山頭主義
縱觀中國古代歷史,每一個開國皇帝的背後,總會聚集著形形色色的追隨者。這些人,又以地域鄉黨的身份勾連成不同的政治派別。對於這種帶有明顯地域特徵的政治派別,毛主席稱之為“山頭”。
他曾言“中國革命有許多山頭...這就是中國革命的實際,離開這個實際,中國革命就看不見了...這是好事情,不是壞事情,壞的是山頭主義,宗派主義,而不是山頭!”《毛澤東文集 第三卷 第363頁》
對於東漢開國皇帝劉秀而言,他無法消滅掉山頭主義,因為他本人便是山頭主義,或者說是地域政治集團主義的最大受益者。
作為開創東漢近兩百年帝業的開國皇帝,劉秀從起兵開始,經歷過南陽初舉大事的意氣風發,也經歷了兄長被殺,經略河北的艱難困苦,直到稱帝興漢時的揮斥方遒。這一路行來,在他的身後,無數英雄豪傑追隨。這些豪傑,最終在歷史的進程中,逐漸演變成東漢初期朝堂上的兩大政治集團:南陽集團、河北集團。
南陽集團:帝鄉姻親,皇室宗族
劉秀,西漢宗室子弟,出身南陽劉氏。西漢末年的南陽諸劉,以“舂陵”、“安眾”、“復陽”三個漢景帝后裔組成的當地豪門大族,劉秀便出自“舂陵侯”劉氏一脈。
漢元帝時,第三代舂陵侯劉仁以封地“卑溼”為由,請求更換封地。在獲得漢元帝同意後,劉仁將全族老幼自零陵郡泠道鄉縣舂陵鄉,搬遷到南陽郡蔡陽縣白水鄉,並將白水改名“舂陵”。到了劉秀這一代,南陽舂陵劉氏歷經三代經營,已經成為南陽當地的高門大戶。
作為當地豪門,又有皇族身份,舂陵劉氏與南陽當地的豪強之家樊、鄧、來、李之間,來往密切,互為姻親。而這些與劉秀同屬南陽的宗族姻親,成為劉秀起兵後的第一批追隨者,比如出自南陽樊氏的樊宏、南陽來氏的來歙、南陽鄧氏的鄧晨、南陽李氏的李通。
起兵初期的劉秀和大哥劉演作為南陽集團的領袖,與綠林軍、赤眉軍等農民武裝一起,最終在公元23年推翻了王莽新朝的統治。
由於當時劉氏兄弟以南陽集團為班底的“舂陵軍”,在各支義軍中勢力較弱。最終導致劉演沒有獲得義軍的最高統治權,不得不擁立另一位劉氏皇族劉玄稱帝,建立更始政權。劉演被封為漢信侯,官拜大司徒。
更始政權建立不久,功高震主的劉演被更始帝劉玄殺害,剛剛興起的南陽集團遭到重大打擊。聞聽噩耗的劉秀,強忍悲痛面見更始帝,檢討謝罪。心生愧疚的劉玄,為了表示補償,封劉秀為武信侯。受封武信侯不久,劉秀迎娶南陽豪族陰氏千金,陰麗華,進一步強化了南陽集團內部的聯繫。
公元23年10月,在族兄劉賜、心腹馮異的謀劃和推動下,更始帝劉玄遣劉秀行大司馬事北渡黃河,鎮慰河北州郡。劉秀由此踏上經略河北,以謀天下之路。
河北集團:燕趙慷慨悲歌之士,光武軍事上的最大助力。
公元23年10月,劉秀北渡黃河,抵達河北地區。河北,即黃河以北,燕代以南的地區,這裡本是戰國時期燕趙故地的一部分,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民風強悍,資源豐富。劉秀雖然對這裡心有所屬,但是,作為一個外來人,在這裡打開局面,開創一番基業,實為不易。
當時的劉秀,手中無兵,只有一個不被天下所承認的行大司馬事的職權。除此之外,剛到河北的劉秀,便被另一位詐稱為漢成帝之子的王朗政權,以“十萬戶”求購。深陷危局中的劉秀,不得不輾轉各地,躲避追索。
史載:二年正月,光武以王郎新盛,乃北徇薊。王郎移檄購光武十萬戶,而故廣陽王子劉接起兵薊中以應郎,城內擾亂,轉相驚恐,言邯鄲使者方到,二千石以下皆出迎。於是光武趣駕南轅。晨夜不敢入城邑,舍食道傍。至饒陽,官屬皆乏食。光武乃自稱邯鄲使者,入傳舍。傳吏方進食,從者飢,爭奪之。傳吏疑其偽,乃椎鼓數十通,紿言邯鄲將軍至,官屬皆失色。光武升車欲馳;既而懼不免,徐還坐,曰:“請邯鄲將軍入。”久乃駕去。傳中人遙語門者閉之。門長曰:“天下詎可知,而閉長者乎?”遂得南出。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時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無船,適遇冰合,得過,未畢數車而陷。
這段出自《後漢書光武本紀》的記載,雖然極力淡化,但仍然暴露出,公元24年,初到河北的劉秀輾轉各地,躲避王朗追捕的狼狽。然而否極泰來,在經過無飯可食,無船可渡的窘迫之後,劉秀在河北的命運終於迎來轉機。
史載:進至下博城西,遑惑不知所之。有白衣老父在道旁,指曰:“努力!信都郡為長安守,去此八十里。”光武即馳赴之,信都太守任光開門出迎。世祖因發旁縣,得四千人,先擊堂陽、貰縣,皆降之。王莽和成卒正邳彤亦舉郡降。又昌城人劉植,宋子人耿純,各率宗親子弟,據其縣邑,以奉光武。於是北降下曲陽,眾稍合,樂附者至有數萬人。
劉秀渡過呼沱河後,在一老翁的指引下,馳奔信都郡,得到信都太守任光的歸附後,率兵四千人,攻克堂陽、貰縣,不久之後,又獲得邳彤、劉植、耿純等河北豪強的歸附,獲得了難得的喘息機會。
此時的河北地區,最大的一支地方割據武裝,是西漢宗室真定王劉楊。為了贏得政治和軍事上的主動權,在河北豪傑劉植的幫助下,劉秀於公元24年,在真定迎娶真定王劉楊的外甥女郭聖通。這一樁政治聯姻,不僅讓劉秀獲得了真定王劉楊手中十萬軍隊的歸附,同時也獲得了以真定郭氏為首的河北豪強的支持。劉秀從此開始走上經營河北,統一天下的霸業之路。
南陽與河北之間的明爭暗鬥
在劉秀北渡黃河時,身邊幾乎沒有一兵一卒,但是作為劉秀最初班底的南陽集團,仍然追隨他一道北渡黃河,開創基業。鄧禹、朱浮、馮異、劉隆、朱祜、杜茂等,前後多達十九人。這些人北渡黃河後,勢必要和河北集團產生矛盾。
由於劉秀初到河北,需要倚仗河北當地的豪強勢力,所以,在初期,河北集團在與南陽集團的爭鬥中,佔據上風。
更始三年(25年)六月,已經是“跨州據土,帶甲百萬”的劉秀在眾將擁戴下,於河北鄗城(今河北省邢臺市柏鄉縣固城店鎮)的千秋亭即皇帝位,建元建武。為表重興漢室之意,劉秀建國仍然使用“漢”的國號,史稱後漢,劉秀是為漢世祖光武皇帝。
劉秀雖然稱帝,但是天下並未一統,作為劉秀創建基業最大助力的河北集團,在建武初年獲得劉秀極大的信重。
史載:(建武元年)秋七月辛未,拜前將軍鄧禹為大司徒。丁丑,以野王令王梁為大司空。壬午,以大將軍吳漢為大司馬,偏將軍景丹為驃騎大將軍,大將軍耿弇為建威大將軍,偏將軍蓋延為虎牙大將軍,偏將軍朱祐為建義大將軍,中堅將軍杜茂為大將軍。(建武二年)六月戊戌,立貴人郭氏為皇后,子強(疆)為皇太子,大赦天下。增郎、謁者、從官秩各一等。
劉秀稱帝后,為了統一全國,組成了以鄧禹、吳漢、景丹、耿弇、蓋延、朱祜、杜茂為核心的最高軍事指揮機構。在這七人中,除了鄧禹、朱祜、杜茂之外,其餘四人皆是河北地區的豪強大戶子弟。
不僅如此,建武二年(公元26年),作為河北集團領袖的真定王劉楊密謀叛逆,事洩被誅。為了安撫河北集團,劉秀在同年冊立郭聖通為皇后,立自己與郭聖通的長子劉疆為皇太子。
劉秀此舉等於是向河北集團作出了政治承諾,心中大安的河北集團將領,作戰十分兇猛。從建武二年到建武六年,在河北集團的全力進擊下,劉秀先後平定赤眉、鄧豐、秦豐、張步等割據勢力,將當時經濟最發達的關中、山東、河北三個地區納入統治版圖,“天下四分有其三”。
然而隨著戰爭的繼續,南陽與河北兩大政治勢力的強弱,發生了扭轉。劉秀稱帝之後,大量的南陽舊部紛紛來附,南陽集團的勢力大漲。河北集團卻因為主要的集團支柱任光、景丹、萬修等人早亡,劉植戰死,耿寵反叛而陷入衰落,只剩下邳彤、耿純、耿弇、耿況等人苦苦支撐。
建武六年,鑑於天下大勢一定,“外寬而內忌”的劉秀,下詔讓邳彤、耿純之國,就此,河北集團朝堂上手握兵權,佔據高位的只剩下大將軍耿弇。而到了建武十二年,天下統一後,耿弇也被下詔解除大將軍職務,前往封國。以此為開端,南陽集團開始在朝堂之上佔據絕對上風。
面對著被全面壓制的事實,身屬河北集團的郭伋於建武十一年上奏劉秀,“選補眾職,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人!”,意圖改變朝堂上南陽人一家獨大的局面。劉秀雖然採納了郭伋的建議,但是本身出自南陽的他,卻依然簡拔許多南陽舊部擔任要職。
光武度田,河北衰落
建武十二年之後,河北集團雖然被南陽集團牢牢壓制,但是因為皇后郭聖通和太子劉疆均帶有深厚的河北烙印,所以整個集團並沒有完全衰落。
但是這種局面,隨著劉秀在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頒佈度田令被徹底打破。劉秀下令度田的目的是為了檢查戶口和田地,以便增加國家賦稅收入。
然而隨著度田的展開和深入,郡縣上的豪族為了確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而勾結郡國長官,隱瞞和少報擁有的土地和人口。上下欺瞞之中,劉秀度田的真正目的沒有獲得實現。特別是河南、南陽兩地,一為京師之地,功臣居多;一為帝鄉,皇親尤眾,“田宅逾制”更甚,地方官員畏於權勢,根本不敢清查。
這些問題暴露後,劉秀大為惱怒,他果斷採取措施,整肅吏治,嚴懲在度田中作弊的官員,“於是遣謁者考實,具知奸狀”。以“度田不實”,誅殺河南郡守十餘人,並下獄包括南陽近臣劉隆。
此事遭到河南和南陽集團權貴的反抗,以他們為首,東漢各地爆發了大規模動亂,以“青、徐、幽、冀四州尤甚”。
史載:“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並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建武十六年,琅邪、北海盜賊復起”。
雄心勃勃的劉秀,低估了南陽集團的勢力,為了安撫因度田而反抗的河南、南陽等地的權貴勢力,迅速平復動盪。劉秀只好起復因度田而入獄的南陽近臣劉隆等人,安撫地方。
光武妥協,郭後被廢
從建武十五年的歐陽歙因度田被揭罪死,斬河南尹十餘人,到全國性的郡國大姓武力反抗,再到建武十六年的盜賊四起,州郡動亂,交趾造反,光武帝度田三載,轟轟烈烈,卻虎頭蛇尾,最終不了了之。
更讓劉秀頭疼的是,伴隨著動盪,東漢連續兩年出現日食天象。為了安撫各方權貴,尤其是南陽功臣集團,同時給天下臣民交代。劉秀最終將所有的罪過放到了皇后郭聖通身上。
建武十七年十月,光武帝以皇后郭聖通“懷執怨懟”和“呂霍之風”為由,下詔廢后。同時,改立出身南陽集團的陰麗華為皇后。
這是一場無法明言的政治交易。而這場政治交易,最終讓河北集團朝堂上最後的倚仗,化為烏有。看到劉秀如此冷酷無情的做法,滿朝文武中,只有太子太傅張湛,稱疾不朝,以示抗爭。抗爭不得之後,這位太子太傅,更是自毀形象,當堂便溲,自斷仕途。
身為郭聖通與劉秀長子的劉疆此時仍是太子。但自幼被劉秀當作未來帝國接班人培養的劉疆明白,失去母親皇后光環和河北集團的支持,自己的太子之位儼然已不可能在安坐下去。
深知政治殘酷的劉疆,在母親被廢之後,便上書父親劉秀,請辭太子之位。對於自己這個辛苦培養十幾年的長子,劉秀心生愧疚,他屢次否決了劉疆的請辭奏疏。
然而,劉秀清楚的知道,失去政治班底和庇護的劉疆,是無法獨自面對龐大的南陽集團的,要想保住自己的這個長子,劉秀只能同意他的請辭奏疏。
東漢建武十九年(公元42年),光武帝劉秀在經歷長達兩年的反覆權衡後,最終接受了長子劉疆請辭太子之位的請求,改立劉秀與陰麗華所生的皇四子劉莊為太子,將劉疆改封為東海王。
廢后、改立太子,從建武十七年到十九年發生的這兩起大事,標誌著,自劉秀稱帝以後,東漢統治集團內部長達二十年的派系爭鬥,最終以南陽集團的勝利以及河北集團的失敗而暫時中止。
參考資料:《後漢書·光武帝紀》《後漢書·皇后本紀》《後漢書·光武十王傳》《百度百科·郭聖通詞條》《譚浩·劉秀集團與東漢帝國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