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和老公都是生物學碩士，兩個人一起來比利時求學。老公畢業後順利找到了工作，可丹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丹干脆居家，負責接送女兒上下學，課餘送她去學舞蹈和鋼琴。老公的工資足夠養活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蜜裡調油。丹常常邀請我們去他家燒烤。院子裡綠樹蓬生，鮮花怒放。我是在丹家的聚會上，認識的喬震和小粟。
小粟來比利時讀化學博士，喬震是作為陪讀來的。與丹他們的情況正好相反，小粟畢業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在某大學做科研，喬震卻遲遲求職不成功。喬震學的是中文專業，在比利時這個小國，他英雄無用武之地。本來還想著能教中文，沒想到舉國上下，真正教中文的學校，屈指可數。喬震的英語很差，本來也想要申請個博士讀一讀，但是英語不過關。30出頭的人了，小粟一想，算了吧，讓他隨便找個低薪的工作，反正自己在高校的工資也不賴，也夠兩人生活了。喬震投出了無數簡歷，最終在家樂福超市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整理貨架，累成狗。一天八小時之後，他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家，連電視都懶得看，但卻還要強打精神，給小粟做飯。畢竟，這個家是靠她支撐的。喬震掙的工資，只有老婆的1/2。小粟當然不會說什麼，他知道喬震已經很委屈了。但喬震自己心裡很不舒服，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碩士生，現在居然淪落到在超市打工。想想在中國的時候，他從沒有正眼看過在超市工作的人。那些大爺大媽，在他眼裡，都是些沒有文化的人。好在國外的情況略有不同。他超市的同事裡，有運動員，有大學生，他們往往是把這份收入拿來做個保障，業餘還有其他愛好支撐著靈魂。喬震就靠這點發現安慰自己。他想，在超市工作，不過是補貼家用。業餘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給老婆營造一個溫暖的大後方，然後開始造人計劃。這樣想著，他不甘的心情漸漸有所平息。只是心底裡低人一等的感覺，從沒有徹底消弭。妻子在大學裡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可他呢，有時候是早班，有時候下午班。在國外，工資收入差別沒國內那麼大，但上班時間，決定了階層。週末要上班，或是起早貪黑上班的人，是隻比無業領救濟金的人群，略高一籌的。他和妻子的階層已經改變，這一點毋庸置疑。妻子每天畫著精緻的妝容，拎上公文包，衣服一個褶皺都沒有。她臨上車時，把車門輕輕一帶，優雅隨處可見。妻子心細，總是要給喬震買衣服。每次他都擺著手說：“別買了，買了也放著。沒機會穿。”喬震也有大幾千的衣服皮鞋，可除了一年幾次的正式聚會，常年放在衣櫃裡。去家樂福上班，推百十公斤的拉貨車，不值當他去糟蹋他的好衣服。他也有輛二手的小破車，但基本沒機會開。平時上班，他坐巴士；週末出去，自然是開妻子的車：大一些新一些，面子上好看一些。小粟下班，總搶著做家務：“我坐了一天，正好活動活動。你工作怪累的，讓我來。”喬震很感激妻子的體貼，但這話卻讓他惱怒。他從這句話裡，感覺到了一種同情，這種同情碾壓著他的自尊。他知道妻子的本意不是這樣，但他控制不住這種感覺。他逼迫自己別多想。他應該慶幸，找到這麼一位能幹又專情的妻子。
喬震就這樣糾結著，在超市工作了一年半。比利時經濟萎靡，家樂福要撤出一批在比的超市。喬震工作的這家，由於業績不好，直接關閉。這下，喬震又成了無業人員。因為工作不滿兩年，連失業金也拿不到。“慢慢找吧。你身強力壯，還怕找不到工作？”小粟安慰他。喬震聽得火起：身強力壯，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就只能靠賣體力過一輩子？但他吞了吞口水，把自己的火氣壓了下去。作為一個男人，房子車子都要老婆供著，去超市要刷老婆的卡，他還有什麼臉衝老婆發火？他沒說話，背過臉去，不讓老婆看到他一臉的落寞和無奈。丹又一次組織大家聚會，她有的是時間。他們家新裝了廚房，據說花了好幾萬歐。剛好趁這個機會，讓附近的中國人參觀一下。再貴的東西，沒人知道，也挺沒趣的。喬震和小粟自然也去了。飯桌上，丹開玩笑說：“小粟我真羨慕你，你們家，男主內女主外，挺好的。我原本就不是居家類型的女人，我向往的，就是你這樣，像男人一樣，在職場拼殺。”她雖然這麼說，但沒到三分鐘，又開始吹噓她老公多能賺錢、多辛苦。小粟知道丹想顯擺什麼，悠悠地說：“現在這樣，真挺好的。之前我跟他都忙，上班時間又不一樣，都沒空享受生活了。現在，他幫我安排好家裡的油鹽醬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解放了很多。”丹有些失望。她的優越感被小粟輕描淡寫地盪開去。兩個女人暗地裡的交鋒，喬震看得清清楚楚。他了解小粟這個人，無論她讀了多少書，無論她穿得多麼得體，骨子裡的她，也還是虛榮的。喬震悲哀地想，這輩子，他可能再也不能給小粟撐門面了。以前在國內，他陪小粟回老家，鄰居都爭著來看。“粟妞兒找了個北京的！長得老帥氣了！”他們誇張的語氣，點燃著小粟的神經，她的情緒十分亢奮起來。可現在，他是北京的，她是小山村的，已經形不成對比。現在的局勢是，她是白領，他無業。他在心裡防禦著，表面卻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小粟在外面，給足他面子。他需要這面子，可這也讓他更覺得愧疚。回到家裡，喬震煲湯做飯，是一個稱職的家庭煮男。無論小粟怎麼小心翼翼，他總覺得，自己是吃閒飯的。他儘量在小粟起床的時間起床，小粟睡覺的時間睡覺，力求與這個世界保持著一致的步伐。因為，他怕自己被這個世界遺忘。
大學裡開年會，要求帶家屬。喬震找出封存在櫃子裡的西裝和皮鞋，帶著儀式感地打上領帶。鏡子裡的那個中年男人，有一點憔悴，但仍然帥氣。小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房間裡，她從背後摟住他的腰，從他的肩膀上探出頭來：“我當年的男神，還是一表人才啊。”喬震苦笑：“現在真成了你的男神了——要你供著的神。”小粟白他一眼：“可不准你自輕自賤。人家離不開你啊。”她臉一紅，接著說：“你是我裝了小馬達的床上男神。”嗯，對她來說，現在唯一還能誇誇口的，就是床上的喬震了。年會上，小粟穿上晚禮服，嫋嫋婷婷。她禮貌地給同事們介紹自己的先生喬震，對方不失時機地遞上名片。喬震沒有名片。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名片，用他僅會的幾句荷蘭語跟人寒暄。小粟被一個女同事拉去了一邊說話，喬震頓時失去了安全感。他生怕對方問出他聽不懂的句子，又擔心別人問他職業。果然，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十分溫暖地笑著，問他：“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問一下，喬先生在哪兒高就呢？”喬震是聽懂了的，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求助地望了一眼小粟，想象著機敏的小粟如果碰到這個問題，會怎麼應對。可小粟沒注意到他在求救。他只好裝傻，用英語說：“對不起，我不大聽得懂荷蘭語。”“哦，應該我說對不起。”對方立即改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請問先生在哪兒高就？”喬震的臉都青了：“暫時賦閒在家，做家庭主男。”他豁出去，不要面子了。喬震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對方眼裡閃過一秒的驚訝，大概是沒想到，喬震外形這麼好，卻閒居在家。他打著哈哈說：“挺好挺好。你們中國人，都很勤勞。你現在，一定是在醞釀一場更大的事業。”他的笑容還沒完全收回，喬震就找了個藉口，去了小粟那邊。在家裡，他把鍋碗瓢盆使得順溜，可一出門，小粟就是他的主心骨。好不容易熬到年會結束，喬震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再不和小粟參加這樣的場合。這一點，後來竟然成了現實。
喬震回家後想，那個金髮碧眼的傢伙說得有道理。找不到工作，可以找找別的門路賺錢。投資太大的不用想，他和小粟沒有存款。這些年，錢光用在讀書上了。丹在做代購，鑽石、名包、奶粉都做。丹拉他一起做，他嫌這些是女人的事，拒絕了。他認識了一個生活在荷蘭的北京人，約他一起做鞋子批發。就是把廣州的鞋，批發到荷蘭來，再推銷給這邊的各大鞋店。粟勸他不要做，畢竟他們，都沒有經商的頭腦。但喬震鐵了心，要去做。那個北京人給他畫了個餅：一集裝箱的鞋子，賣得好，一個人能賺5000歐。喬震找父母給他打了一筆錢，就鬥志昂揚地開始跑推銷了。進貨過來，由那個北京人負責。鞋子到了，這邊卻沒推銷出去多少。原因是之前有中國人做過這樣的生意，很多鞋店都上過一次當。鞋子質量太差，售後沒有保障。一集裝箱的鞋子，最後堆在倉庫裡，成了垃圾。關鍵倉庫也貴，租不起，他們只好去早市上賣。有好幾個月，喬震坐火車折騰在比利時與荷蘭之間。顧不上照顧小粟，顧不上造人，最後還賠了一大筆。這件事之後，喬震從此一蹶不振。一事無成的挫敗感，套牢了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他開始酗酒，一天比一天喝得兇。小粟勸他戒，他喝得更兇。小粟對他，又愛又恨。如果他不陪自己，留在國內，應該已經混上了個小中層。憑他的相貌、學歷和人品，不說過得風生水起，起碼也是受人尊敬的人。是她把他耽擱了。他們衣食住行並不缺，但他缺事業；男人沒了事業，就沒了脊樑骨，從而沒了成就感、歸屬感，以及，和老婆平起平坐的自信。小粟儘量溫柔，但喬震還是一天天消沉下去。他不願意出門，不願意聚會。最大的癖好，就是用酒精麻醉自己。小粟那個彷彿上了小馬達的床上健將，也一天天痿下去。喬震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是震驚的。他覺得他那個漂亮能幹的、在大學做科研的妻子，之所以還愛著他，就是因為他還能滿足她某一方面的需要。如果這一點他都做不到了，他也沒臉住在這個家裡了。於是他偷偷買了壯陽藥，劑量越來越大。喬震不知道，他買的這種不需要藥方的壯陽藥，有很大的副作用。一年之後，他開始頻頻頭暈，又過了一段時間，出現了肌肉組織萎縮。他徹底陽｜痿了。
我再見到喬震，是在這些都發生了之後。小粟想替他遮掩，但女人間自有一種無需直言的交流方式。我從小粟片段式的語言裡，搞明白了這一場悲劇。喬震堅決要離婚。小粟哭得梨花帶雨。她還深愛喬震，但她清楚，自卑已經吞噬了喬震，無論如何，他是不會留在她身邊了。我對喬震，理解多於同情。他骨子裡的大男子主義，以及他極度自卑的自尊，是始作俑者。喬震和小粟離婚之後，我們都再沒有見過他。聽說他沒有回國。確實，現在回去，也很難再從頭開始。後來又聽說他和一個開薯條店的身材矮小的中國姑娘同居了。我想現在，他的病應該好了。因為比起那個炸薯條的姑娘，他高身材高學歷，還可以幫她烹炸打包。他終於成了支撐起一個家庭的角色了。他現在應該是幸福的。
來源：沐兒的後花園（ID:muaihh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