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唱歌,為了武漢,乾了這杯

喝酒、唱歌,為了武漢,乾了這杯

精釀、塗鴉,這些代表著城市自由精神的表達,反而會在遭遇阻力後變得更酷。光頭提起武漢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艾芬那篇變成“火星文”的自述,“管他批不批評,老子到處說!”


作者 | 劉丹


封閉的城市,被困其中的人,主動前來的人,還有無處不在的危險。同一屋簷下,人們揹負著各自的任務,喝酒、唱歌,在短暫的相逢種找到共同語言。乍聽起來像是《新龍門客棧》式的江湖故事,“來,為這個沒名沒姓的年頭乾一杯!”


當背景變成封城後的武漢,把現實說成故事就太輕浮了。這裡有不被允許的快樂,無法忽視的巨大悲傷。酒精是通向正常生活幻想的工具。當個人的快樂被禁止,集體性的悲傷也相對貶值,“我沒有快樂的權利”,或者,“我要積極地活下去”,兩種心態殊途同歸。


來都來了


4月8日,武漢解封第一天,也是王粒丁滯留三個月以來武漢最熱鬧的一天。他專門去街上到處逛了逛,轉角開過一輛越野車,車身上寫著,“走!去西藏!”王粒丁想,要是誰能來接上他一塊去西藏就好了。


除此之外,王粒丁沒有想去或者能去的地方。他也考慮過回重慶老家,打電話過去的時候,80多歲的外婆委婉地勸他先別回去。他自己也沒辦法接受從武漢出來還要集中隔離14天,“哪怕我已經做了五次CT和一次核酸檢測,別人還是會給你貼上武漢的標籤。”


年前,王粒丁從上海回重慶過年,他沒買飛機票,而是決定一路坐火車和高鐵,在沿途停停走走,想用相機記錄一下春運。1月22日,他在武漢下車。這天湖北省啟動了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Ⅱ級應急響應,他琢磨著住一晚就趕緊離開。


街上人不多,熟知的幾家餐館都關門了,一位老人在空蕩的走廊裡唱,“不能不想,不能不問”。王粒丁是唯一的聽眾。這首歌叫《你是這樣的人》。看到王粒丁在拍視頻,老人為他重唱了一遍。“把所有生命歸還世界”,他循環播放著這首歌,聽到這句歌詞莫名鼻酸。


當晚,他去找18號酒館的老闆光頭喝酒。兩個人算不上熟,上次見面是在贊斯卡,喜馬拉雅山深處的無人區。那裡少有中國人,他們搭上話,聊起18號酒館,還有“跳東湖”這款酒。再次相見,開場話題還是贊斯卡、跳東湖,酒館。


喝酒、唱歌,為了武漢,乾了這杯


王粒丁喝大了,一覺醒來,武漢封城。他成了光頭家裡的沙發客。不可能不害怕,年三十晚上,王粒丁在公眾號裡寫了他“喪到極致”的心情,“這座城市和我沒有對話。”


“來都來了。”有個醫生朋友這麼安慰王粒丁。這位醫生是光頭的朋友,在武漢市肺科醫院工作,1月初,武漢市肺科醫院和金銀潭醫院成為首批收治“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的定點醫院。光頭和王粒丁本來不想給人家添麻煩,但醫生說,“來都來了,你不拍一下嗎?”他們拍了CT,醫生指著黑白影像說,你們的肺粉嫩粉嫩的。


確實是“來都來了”,不能什麼都不做。王粒丁跟光頭說,我是導演,你是製片。兩個人騎著光頭新買的電瓶車去“掃街”,看見什麼拍什麼。


整個城市似乎是必須嚴肅起來的氛圍。街上要麼是必須出來工作的人,要麼是在路上邊大笑邊唱歌的人,所謂的“神經病”。環衛阿姨趁休息時間跳廣場舞,看到他們過來就趕忙停下,怕被拍到後影響工作。經過一番解釋,廣場舞再次開始,光頭也加入其中。


王粒丁見過地下停車場裡的流浪者因為打牌被訓斥。“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武漢,每天不一樣!”在這樣的停車場背景板下,活著只剩一床褥子和三餐泡麵。哪怕相關人員可能是考慮著公共安全,但王粒丁覺得,他們的關心總帶著些“俯視”的意思。


他們給停車場裡的流浪者也送了酒和水果,用光頭的話說,除了吃飽睡暖外,還得“消費升級一下”,這樣,“活著才有更多希望。”


許願樹


光頭覺得,就算沒遇見王粒丁,他也會在封城期間想辦法做點什麼。但恰巧遇到了王粒丁,湊成“兩個神經病”,那麼他們生活的主要任務就成了“假裝正常”。


大多數時候,王粒丁負責許願,光頭去實現願望。


他們想看電影,電影院關門,也不允許聚會。光頭家隔壁是個咖啡館,裡面有個私人電影院。光頭和王粒丁帶著CT檢測結果,“當著人家的面拿酒精恨不得把自己洗一遍。”說服老闆後,他們癱著看了10小時電影。


他們想打籃球,市裡的籃球場都封閉了。光頭帶著王粒丁去到40公里開外的一個廠區,打了兩個多小時籃球,王粒丁把腿給摔了,跟腱斷裂。再後來,王粒丁在跟腱位置上添了個紋身,圖案是個啤酒瓶蓋,結合了“18”和啤酒花。


他們還想看唱K、蹦迪、坐輪渡、看油菜花,總之,都是些日常狀態下不起眼的願望。但光頭說,“在那個特殊環境下面,你是不被允許擁有這些的。這些東西超級奢侈,我們都在過後才敢說。”


還有做“野生紀錄片”,光頭起初不知道“製片”是要做什麼,後來才回過味來,當製片就是拉贊助,而且多數情況下,這個贊助就是他自己。畢竟,他是個在武漢“有企業”的人。


1月底,他和王粒丁出門“掃街”,花兩萬多塊錢買了之前捨不得買的小牛電動車。18號酒館在武漢開了四家店,有自己的釀酒廠,員工一百多人,封城後每天都在虧錢。2月11日,光頭還給員工寫了一封公開信,告訴大家就算他自掏腰包,也會按時發放1月工資。


光頭挺強調“企業感”,“做小商人可能就是利己,但是做企業有更多社會責任。”寫公開信之前,他查了查自己帳上的錢,先跟員工們說一聲,“我們還頂得住”,然後還想幫到更多人。越是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光頭就越要往遠處走,“要看到整個武漢。”


喝酒、唱歌,為了武漢,乾了這杯


人和人之間的連接感變得更加緊密。他的朋友們,有的去接送醫護人員出行,有的在救助留守寵物、有的在最前線做醫生,還有餐館老闆給醫院送了70多天餐。光頭覺得,《武漢守城人》沒有特定的主題和拍攝計劃,就是普通市民視角下的武漢。


拍了這部片子之後,光頭莫名其妙地被拉進了一個記者群,很多記者都是匆忙來到武漢的,本來就缺防護服、護目鏡,趕上武漢降溫,也沒有衝鋒衣。有朋友攛掇光頭,不然你捐一批衝鋒衣?光頭問,你咋不捐?對方說,你有企業啊,光頭一想,是這麼回事,捐了。


然後,他就漸漸地成了小圈子裡的“許願樹”。更實用和迫切的需求往往有更多人關照,比如防護、食物那些關乎生死的問題。光頭負責找門路實現的是一些人“假裝正常”的願望,比如說喝酒、聚餐、打籃球、出門騎自行車,“大家的需求就是恢復正常,聽起來都很好笑。”


光頭說,4月10日他去到杭州談項目,剛到杭州的這一天裡,他幾乎整天沉默。街上都是車、火鍋店門口有人排隊,他覺得特別不真實。


哪怕在解封后的武漢,生活也不是一聲令下就能恢復原樣。總有顧客來問店裡的精釀可不可以送外賣。“酒鬼”們在尋找記憶中的味道,“他如果能夠喝到這個酒,可能會覺得生活沒有那麼差。”


秘密酒吧


封城期間,光頭的家裡提供酒和快樂,就像禁酒令時期藏在城市角落,需要線索和暗號進入的“秘密酒吧”。


王粒丁覺得這麼說好像不太恰當,但確實“快樂佔了很大的份量”,“大家都在一個比較單純的狀態下一起去面對災難,不排他,這是特別寶貴的東西。”


大家都沒有辦法只做旁觀者。朋友們知道王粒丁留在武漢後,就通過他捐物資。物資送過來,王粒丁找不到合適的倉庫。趕上光頭正在忙,他直接用光頭的手機發了個朋友圈,馬上就有人聯繫上他。光頭一開始特別生氣,等知道了倉庫的用途,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了。


因為《武漢守城人》這部片子,不少記者找到了王粒丁和光頭。採訪、問路、交換信息,或者只是在空蕩的街頭兩組帶著相機的記錄者相遇,都能生出一股親切感。


還有一些相遇是不問姓名和來意的。有一個叫“大樹”的人跟王粒丁說,他統計了社區裡40多戶的需求,想從王粒丁那裡拿到一些物資分發出去。他很熱心,資料也整理得很仔細,直到現在,王粒丁也沒和大樹見過面。他是通過照片才發現,原來大樹只是個大學生,穿著一次性雨衣當作防護服,一個人慢慢地把社區裡的志願者給組織了起來。


喝酒、唱歌,為了武漢,乾了這杯


哪怕是在做公益,也會涉及到參與者各自的理解。社區封閉後,有些老人不會通過微信接龍、社區團購買菜,有位記者一直在跟進這方面的報道,王粒丁由此瞭解到社區老人的困境,於是發起了一個公益項目,最開始叫“老無所依”,後來一些人覺得名字太負面了,王粒丁給改成了“老有所依”。


怎麼統計需求、對接社區,誰來配送,歸根結底就是缺乏關照弱勢群體的機制。王粒丁不想一刀切式地把蘿蔔白菜送到樓下,還想讓老人勾選需要的東西,知道老人的名字、年齡,身體狀況等詳細情況。為此他和一個志願者大吵一架,對方覺得統計這些信息沒效率,而王粒丁覺得,被幫助者也是有名字的。


開春,有記者給採訪對象帶去了花。王粒丁也想給老人送些花過去,先是被小區攔了一道,好不容易說服對方,花進了小區就一直堆在那裡,最終還是沒人送去。他有時候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矯情了,“大災大難的時候,人們不會有心思來欣賞一朵花的美好。大家會覺得,你怎麼能浪費資源呢?”


王粒丁出院那天晚上,光頭給他辦了個派對,請了朋友們在家裡唱K,可能就驚動了鄰居,“秘密酒吧”由此暴露。正唱著“姐姐妹妹站出來”,警察找上門來,把他們教育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大家都這麼悲痛,你們卻在著喝酒、玩,你們的良心不會痛嗎?”


跳東湖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或者接受自己在那個環境下擁有“快樂”。有人告訴光頭,快樂是虛無的,“武漢不是英雄城市,有那麼多的慘痛的事情發生,我們不應該快樂,我快樂不起來。”


光頭的家裡見證了很多次來客的崩潰。有位記者一進門就嚎啕大哭,誰也沒問原因,也不知道怎麼去安慰,王粒丁看著看著,也跟著哭了起來。大家哭得差不多了,調侃光頭“沒有文化的人不傷心”,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畢竟是“假裝”的正常和快樂,背後也有無法忽視的僥倖的成分。光頭說,和那些記者聊天的時候,他知道那些病人、那些逝去的人,很多事情是他沒有辦法直接看到的。


有位拍紀錄片的朋友之前一直在跟拍一個老人。這位朋友眼看著老人在轉院的折騰中病逝,去世的時候ICU病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在場。“那個時候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離開。但是他還是要繼續記錄那個房間、那些儀器,他要不停說服自己待下來。”王粒丁說,那位攝影師後來告訴他們,如果早點遇到他們就好了。


有的時候,光頭覺得他們在做另一種形式的志願者,“針對記者的治療”。客廳是某種隔離了現實世界的真空地帶,“你鬆弛下來他們也會鬆弛下來,要不然他每天面對的ICU、面對的重症、面對所謂的那些不能說的真相,他們是崩潰的。”


或許這些記錄武漢的人帶著更強烈的悲傷,或者更激烈的憤怒,大家都見到了真實的一部分。光頭也有自己的理解視角。朋友圈封面,他戴著口罩,背後是夜晚和“武漢必勝”的燈光。


王粒丁說,封城那天晚上,他和光頭見到了漆黑一片的武漢,因此,再看到這樣的燈光會讓他們覺得幸福。

哪怕這種幸福感在另一種理解的維度裡也和“快樂”一樣,是虛無的,但是,“你很難想象它能夠給普通人帶來的希望。”


光頭的表達欲都放在酒和酒館裡了。他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18號酒館綠地店開在武漢車輛廠的舊址上,光頭找到鐵軌、火車頭放到店裡,“我用我的方式去保留武漢的故事和文化,不然有時候會忘記。”


“跳東湖”是18號酒館最有名的精釀,最早是“東湖藝術計劃”的周邊。2010年。藝術家們跳進湖裡,以此抗議政府和地產商的填湖開發。而後,跳東湖漸漸變成了年輕人的遊戲。作為活動主辦方,光頭不想“推人下水”,“如果你骨子裡面沒這個東西,我是推不動你的。”


喝酒、唱歌,為了武漢,乾了這杯


2018年,東湖管委會也參與了活動組織。光頭想讓跳東湖被更多人看到,“你去對抗,最後得到的也是對抗,會有人把你當敵人。但是你去擁抱的時候,你就可以喚醒更多人的共鳴。”


他對此早有經驗。去年10月武漢籌備軍運會,街道上要統一粉刷樓面,酒館就被牆圍了起來,被動變成“秘密酒吧”,但“酒鬼”不會被擋住。就像國內挺多愛好者都在追更渾濁的精釀那時候,18號酒館偏要做一款口味更淡的酒,取名“不接受批評”。


精釀、塗鴉,這些代表著城市自由精神的表達,反而會在遭遇阻力後變得更酷。光頭提起武漢中心醫院急診科艾芬那篇變成“火星文”的自述,“管他批不批評,老子到處說!”


武漢解封的前一天,王粒丁的腳剛拆繃帶,他再次許願,“去跳東湖吧”。光頭就帶著王粒丁還有幾個常來光頭家客廳的記者去了東湖。


到了岸邊,有個朋友正在看手機,王粒丁說,光頭“腦子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推了那個朋友一把,朋友踉蹌了兩下,在落水前把手機往岸上一拋,拋進了湖裡。光頭下去撈了半天,沒找到。朋友爬起來對他說,要不我們再跳一次吧。


於是,不管會不會游泳,每人拿著一瓶“跳東湖”,跳進了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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