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天寶三載(744年)秋,宋州,此時已改名為睢陽郡了。城東的梁園仍是旅遊勝地,遊人如織。

李白和五月剛認識的小老弟杜甫,在梁園重聚,和杜甫的老相識高適不期而遇。在梁宋居住多年的高適,便邀請大家一起聚飲,以盡地主之誼。

唐人好酒,這三位大詩人也都是好酒量。李白喝到半酣,便要高聲歌唱,喝到大醉,還要拔劍起舞;少年老成的杜甫,喝多了也一改少年老成之態,在老大哥的影響下漸漸狂放起來;只有高適,似乎越喝越沉穩,別人越喝話越多,他越喝話越少。

待大家喝好、吃好,休息好,正好秋高氣爽,高適便提議一起去梁園東北孟諸大澤中打獵。“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此時的高適還在鄉野間悠然自得。李杜二人自然是沒啥意見,便一起出獵。

一到獵場,李白就活躍異常,迫不及待地找尋其獵物來,一時找不見,便嚷嚷起來;杜甫倒是很耐心,說老哥,彆著急啊,慢慢來;高適還是最沉穩的那個,看著他倆說笑,只是輕輕微笑。忽然,李白看見天空中一隻大雁飛來,他張弓就射,竟然一發即中,他高興地發狂,拎起大雁,一邊高聲大喊,一邊縱馬飛奔,一下子就沒了影。等高適和杜甫找到他的時候,才發現他竟然跑到城東北一家酒館,一邊欣賞歌舞,一邊豪飲,一會哈哈大笑,一會手舞足蹈......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杜甫草堂,李杜相逢蠟像

李、杜、高適三人,在梁宋間縱遊,日夜尋歡作樂,友情日篤。此時的他們不會想到,十多年後,安史之亂到來,他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歸途。


一、給我一杯忘情水:入道門,忘世情

天寶三載(744年)秋,濟南郡紫極宮,鐘聲洪亮,香燭繚繞。

從北海郡請來的道教尊者高如貴,正在這裡主持授道籙儀式。齋戒多日的李白,此時已經是冷汗直流、面色蒼白,當高天師喊到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幾乎都已經走不動了,幸好兩個小道士前來攙著來到法壇前,聽完了訓示“真言”後,接過過白絹朱文的“道籙”,他差一點再次暈倒......

當李白從昏睡中醒來,慶幸自己終於通過了繁瑣而辛苦的儀式,正式成為了道門子弟。這樣一來,總可以名隸紫府,品登仙籙,

可以了卻塵緣,忘情世事,榮辱得失可以超然,憂愁痛苦可以解脫了吧。

回到東魯的李白,用玄宗打發他的錢,做了兩件事:建造了一幢酒樓,以便他和裴將軍叔侄以及孔巢父等“竹溪六逸”聚飲;建造了一間丹房,打了一眼丹灶,以便煉丹,以求早日飛昇。

這樣一來,玄宗的賜金,受了道籙,造了酒樓,建了丹房下來便所剩無幾了。妻子劉氏滿以為“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老爺,必定是高冠大馬,載著滿車的金銀回來,結果卻發現李老爺還是以前的老李,一身到家裝束,依舊兩袖清風。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劉氏便鬧著要離婚,李白也就由她去了。劉氏走了,李白剛來東魯時愛慕的鄰家女子--我們姑且稱她為"海石榴"吧--來到了李家。

說起來這位也是奇女子。李白剛來東魯的時候,鄰家有一窈窕淑女,她窗下種有一顆罕見的海石榴,那樹高大,葉子和花都很大,盛開的花朵就像一團團大火球,而且清香異常。李白常常推窗欣賞這棵海石榴,它的主人每天理好雲鬢,貼罷花黃,也總是朝李白這邊窗子張望---她也是李白的粉絲--在李白吟詠詩篇時候,常常靜靜地聆聽,有時還對著李白嫣然一笑。漸漸地,那株海石榴似乎長在了李白心裡,那火紅的的石榴花,也好像在李白心中燃燒:

魯女東窗下,海榴世所希。

珊瑚映綠水,未足比光輝。

清香隨風發,落日好鳥歸。

願為東南枝,低舉拂羅衣。

無由一攀折,引領望金扉。

這一場浪漫的邂逅,卻以尷尬告終--原來這女子是有丈夫的,只是一直在外經商。本以為兩人有緣無份,等李白從長安歸來,這位女子卻被休了,她的丈夫在新羅發了財,有了新歡。李白毅然收留了她,也幸好有了她的照顧,李白才沒有死於酒精或者丹藥中毒。這位女子,後來還為李白生下了一個兒子--李頗黎。可惜,這位奇女子竟然連姓氏都沒有留下來。

二、故人相見

天寶四載(745年)夏,濟南郡,司馬李之芳重修濟南名勝歷下亭後,遍邀齊魯名士前來遊歷聚會。李白也受邀參加,他不但和杜甫、高適再次相見,而且還見到了一位故人:二十多年前的渝州刺史,現在的北海郡太守--李邕。兩人相見的場面頗有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完都哈哈大笑起來。

李邕說:“果然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啊,你在長安闖出的名聲,老夫是時有耳聞......”

尷尬的李白回答道:“您老就別笑話我啦。揚子雕蟲,悔其少作,我那時年輕氣盛,不知好歹...這不剛被人從長安趕出來嘛?倒是您老當益壯,不畏權貴,名滿天下啊。”

於是李白又向老先生說起了在長安“攀龍墮天”的經歷,而李邕也講起了他屢遭貶謫的宦海浮沉之路。早在開元十三年,李邕就在陳州刺史任上,因頗有令名,被玄宗召見,他寫的詩文也很得聖人欣賞。在李邕憧憬著宰相之職時,卻接連遭到張說和李林甫的妒忌,屢次小題大做,不斷讒言陷害,加害於他。大家聽完,也只好感嘆一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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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秋天,李白和杜甫又結伴同到魯郡北郭拜訪在李之芳宴席上結識的隱士範十,去他的莊上盤桓。範十見李杜前來,高興不已,叫家人搬出新鮮蔬菜瓜果,做上小菜,拿出佳釀。酒過數巡,三人興致越高,談天說地,上下古今,天南地北,奇聞軼事,幾乎無所不談,只是絕口不提功名富貴。李杜二人在範十莊上一住就是十來天,白天閒遊談心,晚來同床共被而眠,簡直像親兄弟一樣。

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

杜甫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餘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

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

落景聞寒杵,屯雲對古城。

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蓴羹。

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

盤桓多日,李白和杜甫也要分別了。狂歌痛飲,視功名如糞土,看富貴如浮雲,痛快的確是痛快的,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感慨不已的杜甫,於是,又給老哥哥寫了一首詩: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看完,感慨到:是啊,故人便像風中飄飛的亂蓬一樣,誰知道何日再聚呢?就對著秋色,再飲上幾杯吧。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不久,杜甫北上長安,李白則去了江東。雖天各一方,但時常書信往來,互寄詩文。

如今的網上說杜甫是李白的狂熱粉絲,給李白寫了好多詩,李白卻似乎沒那麼熱情,只給杜甫寫過數首詩。此說就當調侃看看就好,相信李白給杜甫寫過的詩也不少,只是大概許多散失了而已。


三、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離開長安已經快兩年了,誠摯的友情,淳樸的愛情,入道修仙,遊山玩水,李白本以為長安的不快很快就會忘卻解脫。誰料,一斗一斗的美酒喝下去,憂愁卻並沒有減少一些,那成罐的丹藥更是讓他飲鴆止渴。李白病倒了,這場大病一直持續了大半年的時間,直到天寶五載秋才算好利索。

天寶五載(746年)秋冬之際,四十六歲、大病初癒的李白,不顧家人和親友的勸阻,決定出行

我們不太確定李白此時的打算:長安他去過了,不再需要干謁和舉薦;家庭似乎也需要等著他來支撐;如果是忘不了長安的痛,道門也入了,梁宋也遊了......

對於李白的家庭來說,也許他算不上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但對於詩壇來說,則是大幸。

總之,李白就是這樣決然得想要離家,他要去越中,也許他多年前就想要去,也許是賀知章給他介紹過天台山、天姥山的靈秀,他悠然神往。有一天,他竟然夢見自己在月光下飛過了鏡湖,飛到了天姥山。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於是,詩仙竟然憑著夢中景象,可能還有以前賀知章的介紹,還有前朝謝靈運等人對越中山水的描述,就作出了千古流芳的《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盪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蓆,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臨行,友人們前來送行,他們請李白賦詩留念,李白就用這首詩作別。

不管天寒地凍,不管風雪交加,李白就這樣啟程南下,踏上了千里征途。一路行來,爛漫的李白卻是常常觸景傷情。

在睢陽梁園,他遇到了故人岑勳,想起那時的大言‘天生我材必有用’,誰知最後是賜金放還,於是他在《鳴皋歌送岑徵君》中感慨:“奈何天地間,而作隱淪客 ... 餘亦謝明主,今稱偃蹇臣。”

到了揚州,已是冬末春初,三十年去的舊遊之地,那時候“昔東遊維揚...散金三十餘萬”,是多麼的意氣風發,那時候的天那麼藍,日子過的那麼慢,那時候總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封侯拜相,誰知道結局竟然是這樣的呢?

勝地重遊,風景不殊,人卻不是那個人了,心也不是那顆心了。

登上金陵鳳凰臺的李白,憑山攬勝,看長江水滾滾東流而去,再也沒有“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的豪情,而是想起了去國懷都的屈原,宋玉,想起了金陵作為六朝古都,曾經何等繁華,不過也是轉瞬即逝,不由的憂國傷時起來。

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長安,帝都,已是奸邪當道,聖人,君上,已是昏聵平庸,濟蒼生、安社稷,建功立業,已經離自己漸行漸遠。本以為自己入了道,開始了修仙,這些凡塵俗事就不會再介懷。可惜,胸中的憂國憂民之心,竟然從未淡去。


四、越中覽勝,仙山何處,塵緣難了

過丹陽,看見炎炎夏日裡,運河邊赤身裸體的縴夫,在亂石灘上艱難前進,李白感到無限酸楚,他寫《丁都護歌》:

雲陽上徵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

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

萬人鑿磐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

到了吳郡,遊覽吳王夫差的姑蘇臺,他寫《蘇臺覽古》: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

到了越中,遊覽越王勾踐的故宮,他寫《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無不是蕭索的調子,曾經輝煌,轉而淒涼。

到了會稽,才得知前輩賀知章已經在幾年前去世了。想起和老大哥的交往,想起他對自己的提攜。李白不由得有些感慨和難受。於是他寫下了《對酒憶賀監》: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

敕賜鏡湖水,為君臺沼榮。

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夢,悽然傷我情。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終於來到了天台山--這座可比仙界蓬萊的名山。到國清寺,入萬松徑,淌靈溪,過石橋,臨飛瀑,登上天台絕頂。東望大海,波濤翻滾,祥雲籠罩,恍然便是仙界蓬萊。李白好像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仙人。在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間,他又想起了秦皇漢武求仙之事,可惜到末了,他們也不是一樣躺在了土饅頭裡嗎?

登高丘而望遠海

登高丘,望遠海,萬里長城今何在。

坐使神州竟陸沉,夷甫諸人合菹醢。

望遠海,登高丘。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歸枕蓬萊漱弱水,大觀宇宙真蜉蝣。

一心排憂解恨,想忘掉長安,想了卻塵緣的李白,發現--悲傷並沒有好一些

五、劇變前夕

天寶七載(748年)春,李白從越中返回金陵。從友人王十二處,李白聽到了一連串驚人的消息。

故人崔成甫,被貶洞庭湖畔的湘陰;王昌齡被貶夜郎西的龍標縣尉;而李邕竟被中書令李林甫構陷,含冤杖死!

李白離開長安後的幾年中,朝堂上屢興大獄,被株連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三品刑部尚書韋堅,被李林甫以交通外官,謀立太子的罪名貶出長安,“飲中八仙”之一的李適之等大批人被株連在內。這還不算完,韋堅被貶外地後,李林甫再派爪牙羅希奭和吉溫將其逼迫致死,李適之在貶所,聽聞羅、吉二人要來,害怕他們的酷刑,竟然乾脆服毒自殺。

名滿天下的李邕,早為李林甫所嫉妒。李林甫便暗中派人蒐集他的缺失,以便小題大做。天寶五載冬,左驍衛兵曹參軍柳績有罪下獄,審訊中查出李邕曾送給柳績一匹馬,便以“厚相賂遺”受到牽連,又因李邕與淄川太守裴敦復有私交,裴敦復曾薦李邕於北海。裴敦復亦遭到株連。心狠手毒的李林甫立刻責令他的兩個爪牙羅希奭和吉溫生事,威脅利誘之下,柳績誣告李邕曾一輪朝政得失和皇帝吉凶。羅、吉二人便馳往山東,按察此事,刑訊逼供下,竟將李邕活活打死在刑庭之上。曾任過刑部尚書的淄州太守裴敦復也被“就郡決殺”。

接著,便是王忠嗣的冤案,他終因上言諫阻攻取吐蕃石堡城一事,以“阻撓軍功”得罪。早就妒忌王忠嗣這位聖人心腹的李林甫,便以此為契機,落井下石,唆使人誣告王忠嗣有奉立太子為帝之意。對於聖人來說,再心腹的人,碰上這一條,也難免他疑慮從從,下獄的王忠嗣幾乎被處以極刑。後改貶為漢陽太守,不久憂憤而死。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可以說,這時候的李唐王朝已經被李林甫搞得朝野一片白色恐怖。凡他們所嫉恨的人,皆誣陷下獄,羅織成罪,濫刑逼供。羅希奭和吉溫更是被人稱為“羅鉗吉網”。

而王昌齡被貶,罪名是‘不護細行‘,就是行為不檢點之意,無非也是受李邕或者王忠嗣案牽連。

李白越想越義憤填膺,憂心如焚,在《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裡,李白寫到:

楊花盡落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踏著忠良和無辜的屍體,在數萬將士的血淚中,李林甫的官位卻越來越穩,他率領百官頻頻給唐憲宗上尊號,樹豐碑。

天寶八載,玄宗用哥舒翰為河西隴右節度使代王忠嗣,命其率領大軍攻取石堡。石堡是攻下來了,但果然如王忠嗣所言,幾萬將士為此犧牲了性命。消息傳來,舉國震動,但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這一年冬天,有許多首詩歌在江東流傳。有

外潔其色心匪仁,闕五德,無司晨,胡為啄我葭下之紫鱗。(《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

有述說戰爭不詳的: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 ...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嗚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戰城南》)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還有一首更是揭露了是非不明、邪正不分的社會現實: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

萬里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

懷餘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

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直一杯水。

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

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

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

折楊黃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

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

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

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

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

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餘亦何有?

孔聖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

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

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

韓信羞將絳灌比,禰衡恥逐屠沽兒。

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

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

江東子弟不約而同得把這些詩讀了一遍又一遍,這些說出自己心聲的詞句,就好像從自己心頭湧出一般,句句說在心坎上。

當時的人們很少知道,這些都是爛醉於花叢之間,放浪形骸的李白所作。

六、幽州,驚聞亂起

天寶十載(751年)秋,南陽附近的石門山中,李白前來拜訪隱居於此的元丹丘。原來,李白在去年正式續娶了武后朝宰相宗楚客的孫女為妻。宗楚客三起三落,雖顯赫一時,最後因參與韋后之亂,被問斬,宗家從此一蹶不振。李白的這位新妻子,自幼好道,秉性孤高,甘心淡泊,有感於時局可能要動盪,便想尋覓一僻靜之地隱居。李白就想起了剛在石門山營建新居的元丹丘。兩人相談甚歡,李白也準備在石門山營造新屋隱居下來。

可是沒住上半個月,李白再次躁動起來,他收到了一封故人的信,擔任幽州節度使判官的何昌浩邀請李白前往幽州。李白那渴望建功立業的心思,再次被勾動起來。

可想起幽州是安祿山管轄之地,聽說他為人驕橫跋扈,不免又猶豫不已;另一邊,李白又想起這位三十多歲的新婚妻子,對自己深情厚誼,可自己仍一介布衣,覺得有點對不住人家。思來想去,李白覺得要不還是先去看看再說。於是,他給何昌浩回信,並附詩一首,說明自己的心跡:

贈何七判官昌浩

有時忽惆悵,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嘯吒,思欲解世紛。

心隨長風去,吹散萬里雲。

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

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勳。

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

夫子今管樂,英才冠三軍。

終與同出處,豈將沮溺群?

當李白回到梁園,見到新婚妻子後,便和她說明自己想往幽州一行。但宗氏卻對此表達了強烈反對,她認為現在從政無異於暴虎馮河,幽州更是龍潭虎穴,她預言驕橫的安祿山日後必然為亂。她再三表示,原意和李白就這樣平淡生活,不希望將來‘悔教夫婿覓封侯’,情到深處,更是痛哭流涕:"你我夫妻新婚燕爾,琴瑟和諧,實在不忍就此分別,況且你這一去凶多吉少!"

但‘羞作濟南生’的李白,這個時候仍然滿腦子是“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勳”,害怕機會一去,再也沒有了。他終於灑下數行熱淚,毅然辭別了妻子,奔赴幽州。一路上唸叨著“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的李白,來到了黃河渡頭,風高浪急,宗氏的苦苦相勸,似乎還在耳邊縈繞。他忽然想起古樂府《箜篌引》中那個依然渡河的男子,那個披髮狂叟,向著濁浪滾滾的黃河毅然跑去,不顧後面苦苦追趕的妻子,終於跳下黃河,然後被滔天巨浪裹挾而去,再也不見了蹤影。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天寶十一載(752年)十月,李白終於抵達幽州節度使幕府所在地薊縣。李白先是在何昌浩安排之下,南到范陽,北到薊門,東到漁陽,西到易水,到處遊覽了一番。十月的幽州,已是寒意襲人,但幽州節度使幕府中,確實熱火朝天,戰馬來來去去,樣子漫天的風塵,旌旗漫卷,號角嗚嗚,烽火此起彼伏,羽書一封接一封。營帳佈滿草原,兵器似乎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將士們在日夜操練、演習。

李白見此場景,熱血沸騰,寫了《出自薊北門行》一詩,對將士們歌頌了一番,他還常常和邊將們一起出獵,跨駿馬,越溝塹,登丘陵,馳騁自如,他張弓如滿月,箭去若流星,竟連連射落獵物,眾人嘖嘖稱奇。李白趁機說起自己是飛將軍李廣的後代,此後更是日日操練武藝,捧起兵書研究個不停。

就在他陶醉在“沙漠收奇勳”的美夢中時,一天,故人禮部員外郎崔國輔之子崔度來訪,卻帶來了一個驚天消息!

這位天寶初年李白在長安時教授過他古樂府和劍術的弟子,見到李白分外親熱。崔度因屢試進士不第,便棄文就武,現在營州平盧節度使幕府中任判官之職。李白正要說你小子果然出息了。崔度卻面有難色,說有心腹之言相告。來到無人指出,聽崔度講完他在此地三年來所見所聞後,李白只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聖人眼中大腹便便,憨態可掬的安祿山,以輕啟邊釁,假報軍功起家,使用陰謀詭計假意將奚和契丹的酋長請來歡聚,然後把他們灌醉,再縛送朝廷,充作戰俘,就這樣安祿山漸漸‘戰功赫赫’起來。而此時此刻,安祿山身兼幽州、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已掌握了全國兵力之半,並且還藉口邊事緊急,不斷招兵買馬。李白所見到的到處安營紮寨,日夜操練,並不是繁忙備戰,而是包藏了極大的禍心...

崔度更是說,裁縫鋪裡趕製各色袍帶,是準備封贈大批官員!

震驚的李白猛然握住崔度的手,激動地說:"那我們速速將此事上報朝廷吧。"

崔度連忙擺手,說道"安祿山正在受寵之時,從前張九齡說他有反心,聖人都置之不理,何況此時此刻,何況是我等上奏?"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黃金臺遺址

兩人在黃金臺遺址痛哭一場,感嘆家國就要劇變,大禍臨頭了。最後,他們打定主意,趁安祿山沒有回來,趕緊離開這龍潭虎穴。然後,崔度以省親為名先行離開了,並帶走了李白給妻子的一封密信。

崔度走後,李白日夜不寧,如坐針氈,才想起妻子宗氏是多麼有先見之明。他彷彿又好像看見黃河濁浪滔天,看見安祿山變成一條巨大的長鯨,吞噬著千萬生靈。他好像看見自己果然變成了渡河的狂夫,滅頂之災似乎頃刻間就要到來。

公無渡河.李白

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哮萬里觸龍門。

波滔天,堯諮嗟。

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

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

其害乃去,茫然風沙。

被髮之叟狂而痴,清晨臨流欲奚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於其間。

箜篌所悲竟不還。

不久,李白就接到了一封家書,說宗氏病重,李白就以此為名,辭別了何昌浩,快馬加鞭離開了幽州。

七、再入長安,求告無門

回到家中的李白,看見妻子雖然滿面愁容,但身體似無大恙,這才定下心來。稍事休息,宗氏便勸李白抓緊時間進山隱居修道。李白卻說還有一件大事未了,他要馬上趕往長安,向朝廷陳獻計策,以消除這場大亂。

宗氏一聽,心想我這夫君還真是一根筋啊,這個時候去長安,告安祿山謀反,聖人會信嗎?

可是李白振振有辭,說什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又說我平生以濟蒼生安社稷自許,便是龍潭虎穴,也得闖闖。

宗氏無可奈何,只好自言自語:“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天寶十二載(753年)早春,長安依舊是一片輝煌,紫陌紅塵依然人來人往,儼然還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李白無心重遊故地,只想著自己一介布衣,如何才能向朝廷陳述獻策。

大話李白(六):塵緣難了,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闊別十年後再次相見的杜甫,聽完李白的來意,也是眉頭緊鎖,他們都覺得此事要有朝中有力之人鼎力相助,否則連奏疏都遞不上去。思來想去,卻不知何人可以相助,好不容易想起大概哥舒翰可以,此人講義氣,重然諾,曾不顧李林甫反對,力保王忠嗣。

可是二人城中尋訪了一番,幾位至交好友卻一致認為,此事風險太大,要哥舒翰轉呈奏疏,告發安祿山謀反,恐怕不可能,更有人告訴他們,此事一定要萬分謹慎,一不小心就是掉腦袋的事。

兩人又想著,是不是可以投石問路,先寫首詩給哥舒翰隱晦表達一下?李杜二人,終於將投石問路的詩送了出去,可是卻久無迴音。

這個時候的大唐,李林甫已經死了,可是朝政並沒有好轉,接替他的是楊貴妃的兄長楊國忠,諂媚逢迎的他,和李林甫也是一丘之貉。大唐的帝都依舊繁華,曲江池畔依舊豔麗,上到聖人,王公貴族,依舊紙醉金迷。

等李白寫了《咸陽二三月》一詩,杜甫寫了《麗人行》,記錄了這些親眼所見的時事,長安的柳枝已經從鵝黃變嫩綠,再變青翠,最後都鬱鬱蔥蔥了,李白的投石問路,依舊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不顧杜甫的勸阻,李白決定親自再去城中奔走。在大明宮外等候散朝的李白,看來看去,竟然無人相識。失望之中,一彪人馬湧出,一隊羽林軍押著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朝南而去,打聽之後,說是因誣告王爺,要押回幽州,交由東平王(安祿山)處理......

大驚失色的李白,這才清醒過來。

離開長安前的李白,再次登上了慈恩寺塔,他佇立良久,極目四望。北面,是一片又一片的宮殿;南面,有終南山雄峙天邊;東邊,曲江池林木茂盛,波光粼粼;西面,北原上是大唐列祖列宗的陵墓,松柏掩映,鬱鬱蔥蔥。忽然,西風乍起,落葉翻飛,一抹殘陽像鮮血般染上了那些帝王陵寢......

《遠別離》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禪禹。

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或雲: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不久,安史之亂正如李白、宗氏預言的那樣,到來了。李白的命運在這歷史洪流裹挾之下,將會何去何從?


參考資料:

兩唐書《新/舊唐書》

元 辛文房 《唐才子傳》

安旗、薛天緯《李白年譜》

安旗 《李白傳》

李長之 《李白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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