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兩個好人,卻未必能成全一段好的婚姻。
這句話,用在我爸媽身上特別合適。
當初,他們的愛情是小鎮上一道風景。
可後來呢,我媽成了那隻遠走高飛的絕情雁,而我爸則是那棵留守三千年的傻胡楊。
02
據我爸說,他在家鄉小鎮的服裝廠對我媽一見鍾情。
那天,他去廠裡找二叔,結果碰到媽媽後,乾脆也留下來打工。
他毫不掩飾對媽媽的好感,幫她打飯、接水,下班時,默默跟在她身後,送她回家。
最經典的是,每次把媽媽送到家,他也不進屋,默默將姥姥家的院子掃得乾乾淨淨。
每隔兩天,他就幫姥爺把家門口的柴禾劈好,壘得整整齊齊。
鄰居們見了,就問姥爺:“這是小菊的對象啊?”
姥爺尷尬得不知如何作答。
爸爸就傻笑著解釋:“我追小菊呢,非她不娶。”
那是90年代初的鄉鎮,一個毛頭小夥大言不慚的“非她不娶”,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取笑。
03
一天午休時,爸爸和廠裡幾個同事打籃球。
其中一個也喜歡媽媽的男生,藉機惡意衝撞他,一次,兩次……
不知情的爸爸只當是無意之舉。
可當他第四次手裡並沒持球,但依然被那個男生撞倒在地時,不等他反應過來,只見一個身影衝過去,用胳膊肘狠狠朝那個男生的胸口懟去。
“你這是打仗,不是打球。”說完,她向爸爸伸出手:“走,不跟這種人玩了,沒意思!”
這個人,就是媽媽。
那個被懟的男生,衝著他們的背影大喊:“他是你什麼人,你這麼護著他?”
媽媽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回答:“他是我對象。”
追了那麼久的爸爸,卻被媽媽搶先表白了。
也直到那天,爸爸才發現,媽媽漂亮秀氣的外表下,住著一顆敢愛敢恨的心。
這個女人,他愛對了。
04
爸媽的愛情註定是那個灰撲撲的年代裡,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從他們公開關係後,爸爸就成了媽媽的影子。
他把自己的全部工資,輾轉託人從市裡買回喇叭褲、蝙蝠衫、大墨鏡、隨身聽,讓媽媽結結實實引領了一把小鎮風尚,也讓她對遠方有了無限嚮往。
而自從公開關係後,爸爸就成了姥姥家絕對的勞力。
他幹得了粗活,也無師自通地燒得一手好飯。
姥姥家的各種宴請及家宴時,他圍裙一紮,一個人頂好幾個廚師。
姥姥姥爺一共四個女婿,最喜歡的就是我爸。
05
談了三年戀愛,終於等到媽媽可以登記結婚的年齡。
姥姥姥爺一分彩禮沒要,歡天喜地的將媽媽嫁了出去。
婚後,媽媽依然在服裝廠上班,我爸則到一家校辦工廠當了司機。
一年到頭,他不但風雨無阻地去接媽媽下班,還承包下所有家務,洗衣做飯以及後來的帶孩子,也就是我。
別人都笑他“妻管炎”,爸爸絲毫不難為情:“我自己的女人,我不寵誰寵。”
說起對生活的嚮往,他簡單又直接:“老婆孩子熱炕頭。”
但爸爸慢慢發現,他心裡裝著老婆孩子,可媽媽心裡卻住著一隻睡獅。
06
結婚第二年,我出生了。
在家呆了三個月後,媽媽急了,把我交給奶奶,然後回服裝廠去上班。
服裝廠工資微薄,她的心思又開始活泛。
她先是拿著廠裡那些質檢沒合格的服裝,去其他鄉鎮集市上代售。
而這一擺攤,媽媽算是發現了自己的才能,她洋氣的著裝和口才,讓生意永遠比別人紅火。
因此,她果斷辭了工,開始了經商之路。
先是賣服裝,後來又賣百貨,隨著眼界的開闊,又去了縣裡承租櫃檯,再後來,跑到市裡開了蛋糕店。
再再後來,她乾脆跟朋友一起,離開祖祖輩輩都不曾離開過的大西北,去海南淘金。
07
家裡所有親戚,都反對媽媽拋頭露面瞎折騰。
唯獨爸爸,不管媽媽做什麼,他都默默支持。
儘管他也希望媽媽能像大多數農村婦女那樣,安分守已的過日子。
可他太瞭解媽媽了,她是一個關不住,也不認命的女人。
所以,他幾乎是縱容著,讓她一路朝著那個野心勃勃的自己走去。
媽媽要練攤,他就開車把她送到集市上去。
媽媽要去縣城承包櫃檯,他就輾轉託朋友幫忙。
媽媽去市裡跟人合夥開蛋糕店,他每週帶我坐長途汽車去看她,給她帶各種吃的用的。
等到媽媽想去海南時,爸爸哭了。
他說:“你走那麼遠,我就是想照顧你,也照顧不上了。”
媽媽當然也捨不得這個家,她希望爸爸陪她一起去闖蕩。
可爸爸放心不下年紀漸大的父母,一輩子沒怎麼離開過家鄉的他,對未知的異鄉是排斥的。
他對媽媽說:“你去闖吧,我替你守著家,守著兒子。”
08
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勸爸爸,說如果放媽媽走,那麼,這個家很可能就散了。
爸爸何嘗不知道呢?
但他不想讓媽媽為難,索性放任她自由。
他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在生活上,對我很是寵溺,但在學習上,對我極為嚴厲。
而他對爺爺奶奶及姥姥姥爺,真的是有口皆碑的孝順。
唯一反抗的,就是不准他們說媽媽半個不字。
09
那些年,媽媽在時代的浪潮中大起大落著。
賺到錢時,她衣錦還鄉,對所有親人出手極為大方。
落魄時,她就以生意忙為由,逢年過節都不回家。
她不回來,爸爸就帶著我去找她。
每次離開時,爸爸都會把媽媽拿回家的錢全部留給她。
而每一次,他不是直接把錢交到媽媽手裡,而是臨走前,放在枕頭下,或者櫃子的衣服裡。
後來我慢慢知道,爸爸是用這種方式,維護著媽媽那寧折不彎的強大自尊。
這樣深沉無言的愛,這世間有幾人能做到呢?
10
兜兜轉轉,在我9歲那年,媽媽回了西安,又做回她的老本行,賣服裝。
這一次,她站在了時代的風口上。
靠著走南闖北的眼界與人脈,她先後開了三家服裝連鎖店,把姑姑、兩個姨媽還有舅舅都帶了出去,各撐起一攤。
有錢後,她給爺爺奶奶及姥姥姥爺在鎮上買了樓房,讓他們一時風光無限。
可她與爸爸的關係卻漸行漸遠。
多年分居,爸爸依然是從前那個工資微薄、頭腦單純的司機。
媽媽幾次叫爸爸辭職,他都直接拒絕了,到了後來,他連西安也很少去。
那會的媽媽,言談舉止都已是城裡人的樣子,爸爸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再加上,圍繞在媽媽身邊的男人很多,流言蜚語也很多,爸爸很受傷。
可媽媽說:“我一個女人闖蕩江湖,多一個朋友就少一個敵人。”
爸爸意識到,這時的媽媽已經不需要自己保護,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已經保護不了媽媽了。
11
最終,離婚是爸爸提出來的,所有人都覺得他傻得冒泡。
可對爸爸這種男人來說,對媽媽不再有用,就是他愛情與婚姻的終點,他放手一份自己供養不起的幸福。
從這一點上看,儘管爸爸不是宏圖大志的男人,但在感情上,他是一個硬漢。
而媽媽呢,知道爸爸不願與她同行後,也就放手了。
她覺得爸爸還年輕,讓他長期獨守空房很對不起他。
像他這種居家好男人,應該找個安心過日子的好女人,過歲月靜好的生活。
12
儘管爸媽離了婚,可他們從沒撕破臉過。
相反,他們對彼此依然深深惦念。
爸爸喜歡喝茶,媽媽會經常讓人給捎回上好的茶葉。
得知媽媽患了腰脫,爸爸也是四處打聽偏方,督促我幫媽媽做理療。
順道說一句,我初中時,他們商量著,讓我去西安讀書,畢竟那裡的教育是鄉鎮中學沒法比的。
儘管爸爸內心一萬個不捨,但還是欣然同意。
我清楚記得,他把我送到西安時,對媽媽說的話:“你該找對象就找,要是人家看不上小濤,沒事,你就給我送回來,一個女人,靠自己幹那麼大的事業,太難了。”
而媽媽也拍著胸脯保證:“你放一萬個心,對兒子不好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嫁的。”
13
事實上,沒人能理解爸媽的這種奇特關係。
他們明明心裡都有對方,有著那麼深厚的感情基礎,卻無法生活在一起。
這個問題,我問過媽媽。
她回答:“你爸這個人啊,天生就是護犢子的付出型性格,如果哪一天,他覺得別人不需要他了,就覺得自己沒用了,跟我在一起,他分分鐘都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男人,我不想讓他活在這種感覺裡。”
而爸爸呢,特別坦白地告訴我:“你媽的心那麼大,能力那麼強,爸爸跟不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拖她後腿。”
這就是我爸媽,你明明能感覺到他們那麼相愛,卻並不相守。
他們在一個鉅變的時代裡走散,一個遠走高飛,一生都在踏浪;一個原路返回,守護他“父母在,不遠遊”的小農理想。
14
也正因為這種相處模式,導致他們雖然離婚了,但兩家人之間的親情卻始終在線。
爸爸依然是姥姥姥爺晚年貼心的半個兒。
而媽媽呢,毫不保留地幫襯著爸爸那幾個兄弟姐妹,要資源給資源,要錢出錢。
包括對爺爺奶奶,每年他們生日,不管她在哪,能否出席,都一定堅持出錢為他們辦壽宴。
這樣有情有意的兩個人,卻不能做一家人。
就像他們當年戀愛成為鄉親嘴裡的話題一樣,他們離婚但依然友好往來的關係,始終是人們議論的焦點,大家百思不解的奇葩。
15
那幾年,媽媽身邊並不缺追求者,但她始終沒有再婚。
我問她,既然不跟我爸復婚,為什麼不肯再婚?
媽媽也實話實說:“就算我們離了,但這輩子能讓我心甘情願跟他領證,絕對信任的人,只有你爸。”
聽了媽媽的話,我真的很想哭。
雖然離婚多年,但在感情上,他們從沒放下過彼此。
而且,那麼多年,爸爸也一直單身。
無論有人追他,還是別人介紹,他都沒動過心。
歲月滾滾向前,爸爸活得形單影隻。
大三那年春節,我第一次陪爸爸喝酒。
不勝酒量的他,酒後吐了真言:“我這輩子,心裡就裝得下你媽一個女人……”
但第二天酒醒後,他堅持說自己是酒後胡言。
並且一再警告我,這句話跟誰都不要說。
16
儘管爸媽沒再謀面,各自在自己的世界裡生活。
但我始終覺得,他們緣分未盡,總有一天,還會走到一起去。
或許應該是在他們都不再年輕的時候,到那時,功名利祿都是浮雲,平淡相守才是真。
可是,命運之手跟他們所處的時代一樣,風雲變幻。
媽媽47歲那年,患了肝癌,而且發現時已是晚期。
確診後,她第一個通知的人是我。
對於自己的病情,她一再強調:“千萬不要告訴你爸。”
我連夜趕到她身邊,還好,命運給了我們母子三個半月的時間。
那段時間,我們朝夕相處。
更多時候,是媽媽給我講她這些年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做生意的真經。
商場風雲,她三言兩語便已說盡,剩下的時間,她把自己交給了回憶。
回憶她和爸爸青春歲月的點點滴滴。
她說不後悔走出小鎮,但後悔弄丟了我爸。
她說經歷的人與事越多,越覺得這世上像我爸這樣愛她的人,只有一個。
她說,那麼多年,她見過很多男人,有錢的,有勢的,可跟他們相處,她找不到和爸爸在一起時的無憂和快樂。
她曾經想過,再賺幾年錢,回老家,把爸爸找回來,像當年那樣,再轟轟烈烈地向他告白一次。
但沒想到,她沒時間,也沒機會了。
17
聽媽媽說到這裡,我淚流滿面地想給爸爸打個電話。
想讓他們在有生之年團聚。
可是,媽媽哀求我把電話放下。
她說:“你爸這一生,太苦了,讓他親眼送我走,太殘忍了。”
她還說:“我愛美了一輩子,不想最後留在你爸心中的,是現在這個鬼樣子。”
面對媽媽的苦苦哀求,我終於還是保守了秘密。
就這樣,媽媽靠著那些美好的回憶,走完了她47歲的人生。
她交代我的最後一件事,是把她的骨灰安葬在老家那座山上。
18
媽媽火化那天,不知爸爸從哪得到了消息,風塵僕僕地追到火葬廠,但媽媽已經變成了灰燼。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靈堂,涕淚交流地抱起媽媽的骨灰盒就走。
我怕他出事,不由分說地上了他的車,把他推到副駕駛位置上。
一路上,爸爸按照老家喪葬的習俗,逢河過橋,邊走邊喊:“小菊啊,我領你回家。”
從西安回到老家,四個小時的車程,爸爸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彌留之際,還是給爸爸打了最後一個電話。
她說:“這輩子,我不欠天,不欠地,不欠任何人,但我欠你。”
可爸爸說:“宋小菊,你給我聽好了,這輩子,你誰也不欠,在我心裡,你就是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女人。”
19
在故鄉的山上,爸爸安葬了媽媽。
媽媽的墳前立了一個空碑,爸爸說:“等我死後,和你媽葬在一起,到那時,再在碑上刻字吧。”
離異多年,爸爸接前妻的屍骨回家,並且要求死後合葬,這件事,讓他和故去的媽媽重新淪為焦點。
爸爸絲毫不顧忌這些流言,他說:“一想到百年之後,可以跟你媽在一起,我就覺得日子有盼頭。”
他的話,讓我哭成了狗。
不僅僅是為我媽,而是因為他們之間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愛情。
沒錯,這就是愛情。
我終於明白,有些人,做不成夫妻,也在相愛。
那份生也等你,死也等你的愛情,彌足珍貴。
這一生,爸爸謹小慎微,但在愛媽媽這件事上,他從來沒在意過任何人的眼光,只忠於了自己的內心。
20
如今的爸爸,隔三差五就會到媽媽墳前坐上一會。
有時是採幾枝山上的野花,有時買幾塊媽媽生前愛吃的點心。
我每次回家,他都不再回避與媽媽有關的話題。
媽媽年輕時的漂亮,做生意的靈活,賺了錢後,為他花錢的大手大腳……
這輩子,沒見爸爸那麼幸福過。
他回憶起往事,不像媽媽已經離世,彷彿她只是去外地做生意,總是會回來的樣子。
而爸爸,像一個拾荒者,驚喜地拼湊著過往的記憶碎片,活在他們激情盪漾的青春與愛情裡。
媽媽是他永遠的滿目山河,是他此生不變的可愛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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