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吃”的記憶(寫在又一次全國性重大疫情之際)

關於“吃”的記憶(寫在又一次全國性重大疫情之際)


母親曾經告誡我們,老家來親戚時,餐桌上最好不要有魚,因為老家人不太會吃魚。對此我一直很好奇,家鄉被稱為太行水鄉,是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明明不缺魚,為什麼沒人吃魚呢?

家鄉不富裕,但山明水秀,風景絕佳,漳河水依村而過,尤添韻味。小時候住在姥姥家,無人管束的時候常在河邊嬉戲,那時河中魚蝦成群、鱉戲清波,河面鴛鴦嬉水、天鵝閒遊,河邊垂柳依依,河畔花香襲人,確有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的感覺。當時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尚無好生惜命的意識,在河邊的淺灘上挖出一粒鱉蛋,就摳個口子,仰脖吸入。現在想起來,是有些殘忍。如果有大人在旁邊,應該會阻止吧!

漳河也有暴怒的時候。有一年的秋天,連日豪雨,山洪洩入河中,河水暴漲,洶湧的河水沖垮了河邊幾間小屋。傍晚時,大舅一身泥水匆匆歸來,手裡拎著一條大白魚。那是被奔騰的河水裹挾衝撞在河邊岩石上,又被衝到岸邊的魚——家鄉人並無捕魚的習慣。當晚,每人分到一小碗魚肉,這算是唯一一次在老家吃魚的記憶了。

因為漳河水的反覆無常,村裡開始號召青壯年勞力掙工分、修水壩。姥姥極力要求舅舅們修水壩的時候帶上我,因為可以吃到大鍋飯——最關鍵的是,大鍋飯裡有肉,雖然並不多。不得不說,第一次吃大鍋飯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現在還能回憶起鋪在麵條上的那一層燴菜,有土豆塊,有粉條,有海帶,有肉。真是至上美味!這種味覺記憶如此固執地留在腦海中,以致直到現在燴菜都是我的最愛。

但是修水壩這種事畢竟不常見,尋常日子仍然極其清苦。平時最常見的飯是“疙壘”——一種玉米麵和糠的混合物。菜是不夠吃的,於是摘來稀軟的柿子按在“疙壘”上,這就是“菜”了。曾經有小夥伴爬到柿樹上摘柿子,摔斷了腿。倒是我那不苟言笑的姥爺,偶爾會在這樣的苦日子裡拿小孩子們尋開心。“來!”坐在門外青石上曬太陽的老頭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不去!”小夥伴們攥緊拳頭,退開兩步,面露警惕。然而,躊躇再三,終究抵不過“有好吃的”之類的誘惑,走向前去。“吃個辣鼻子!”粗糙的手指刮在鼻子上又酸又痛。“再喝碗酸梅湯!”兩個食指勾起來,指節輕輕鑿在太陽穴上。於是,在小孩子哇哇的哭聲中,老人爽朗地笑了。

大概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已經離開家鄉回到父母身邊,家鄉的環境也開始悄然變化。那個時候,中國的第一批富人開始出現,於是山林野味開始成為消費目標。最初是臨省的外鄉人三五成群來到,他們手執鋼叉沿河而行,河中魚鱉盡成獵物。尤其是鱉,幾乎絕跡。厚道的家鄉人,只是遠遠看著,無人阻止。再後來,漳河上游生活用水、工業用水急劇增加,流經家鄉的河水開始變窄,鴛鴦、天鵝都已不太常見。

之前,常常聽到這樣的傳聞——有人上山砍柴,回家時遠遠跟著一條大狗,這人一邊走一邊逗那條狗,一直逗到村口時才有人大呼:那是條狼!於是全村出動,邊敲鑼邊齊聲吶喊,場面蔚為壯觀,直到那條狼遠遠遁去。也曾聽聞某村一夜之間十數頭牛羊被山豹咬死,卻從未聽到野狼山豹被村民打死的傳聞。現在,這些傳聞都已成過去,因為獸跡難尋。

回到父母身邊後,不用再吃糠了,但日常生活依然清貧。好在窮日子自有窮日子的過法和樂趣,這要歸功於我當過炊事兵的父親。有句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父親自有辦法。記憶裡我吃過各種形狀的燒餅,有圓的,有方的,有三角形的,一樣的味道,但我們吃的興味盎然。有時候,父親會煮一些土豆,然後碾碎了,拌上鹽,再滴幾滴香油,這樣的美食在我的眼裡遠遠勝於現在的燒雞烤鴨。但是除了土豆白菜蘿蔔,蔬菜依舊很少。於是我們把幹辣椒搗碎盛在小碗裡,再加一些清水,吃小米飯的時候舀一小勺,在小米飯裡按個小坑澆進去,這種可以代替蔬菜的佐料在老家叫“就吃”,真是個既貼切又有趣的名字!

有一天晚上,我跟著大哥出去玩。回家時街上已經沒什麼人,這時候我們驚喜地發現,空曠的街道正中居然放著一包點心!沒錯,裹著一層油紙,外面繫著繩子,在昏黃的街燈下靜靜地躺在馬路中央,散發出誘人的光澤,就是逢年過節走親戚時才能見到的——點心!我們按捺住興奮,小心觀察四周,確信這是一包無主點心後,興高采烈地提回了家。到家迫不及待地拆開,傻眼了——哪裡是什麼點心,分明是半截磚頭!可是,磚頭和點心重量差那麼多,怎麼就沒感覺出來呢?這樣的惡作劇,放到現在,怎麼也沒人會上當吧!

我回來時不到學齡,和早一些回來的姐姐比,多上了半年幼兒園。記得過“六一”節時幼兒園發了兩本小人書,一本《黎明的河邊》,一本《冰山上的來客》,扉頁上蓋著紅色的印戳。這已經足夠讓我驚喜,沒想到的是,居然還發了一袋麵包!五歲的我,強忍著口水,把麵包拿回了家,並且分了一半給姐姐,那應該是小時候最快樂的一個兒童節了。

二哥十六歲就考上重點大學,是兄弟姐妹中最先見過世面的一個。父母不在的時候,二哥和朋友從漳澤水庫抓來一盆螃蟹,但是不知道怎麼做,現在還記得灶臺上螃蟹亂爬,我們七手八腳地往鍋裡抓的情形。雖然螃蟹做熟後硬得硌牙,但是這種忙亂而又盛大的打牙祭場面讓我羨慕不已。星期天的早晨,約了小夥伴們去廠子外面的稻田裡抓魚。我們事先做好小小的漁網,有人帶了鹽巴,有個小夥伴甚至從家裡偷了一口鍋。魚並沒有抓到幾條,鍋也沒用上,但是流連於雜花碧水、稻香和風之中,仍然是愉快的兒時記憶。現在,小溪已經無從尋覓,方圓百里之內水稻也已絕跡,人類對大自然的攫取、毀滅一至於斯!


關於“吃”的記憶(寫在又一次全國性重大疫情之際)


分享到:


相關文章: